老友病重, 薑揚縱使心裏早有杆秤, 卻也是悲嗟不已, 他們相識甚早,從楚顧遺留之族步步並肩走上大楚朝的金鑾殿,其中兄弟感情, 自不必說。


    何況薑揚自己也到了半百歲數,雖然身體康健,但身邊老友散的散、走的走, 心裏亦是難過。


    忽又聽聞蘭延之祖父亡故, 隻覺得事情都趕在了一遭,心底越發不是滋味, 這日和顏法古相約去祝府探望,路上說著說著, 竟落了男兒熱淚。


    倒是最年長的顏法古看得最開,顏法古勸他說, 這人呐,聚散終有時,閻王殿裏有本帳, 誰都逃不過, 你也別這副樣子。讓北河看了不安生。


    薑揚想想,也是,自己也有那麽一天,到時候去了地底下,再找祝北河喝酒就是。


    於是祝府老兄弟三個相聚, 祝北河也開心,席間還不顧祝夫人的勸阻,喝了杯甜酒。


    次日散朝進了政事堂,議完事後,顧烈知道他們昨日去瞧了祝北河,留下薑揚說話,問祝北河情況如何。


    顧烈想算算日子,打算親自到祝府去一趟。


    薑揚勉強笑道:“昨日相聚,北河看著還怪精神。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顧烈亦是歎息。


    這一陣子都在擔憂祝北河,薑揚其實隱約覺得顧烈情緒不佳,但沒找著好時機問,此時既然是閑話,薑揚便小心問道:“陛下可是有煩憂?”


    群臣都很清楚,這大楚朝堂,如果定國侯數月不在,日子不好過,但丞相隻要數日不在,日子就很不好過了。事無巨細,朝中大小事由都是這位丞相大人上下疏通,做的事越多,責任越重,薑揚硬是扛了十五年,少說還得再抗三五年,不是一般人能當的。


    對薑揚,群臣是敬佩不已,幾乎無人不服。  顧烈對薑揚,亦不僅是倚重,更是敬重。


    因此薑揚這麽一問,顧烈也透了口風:“家務事。”


    顧烈的家務事,總共就倆人,顧昭大婚在即,沒什麽好煩憂的,那自然就在狄其野身上。


    “定國侯不是好好的麽?”薑揚先是疑惑,然後想到了解釋,“難道是因為蘭家祖父傷心?親戚之間,有些傷感,也是應當。”


    雖然明著沒有認親,但蘭延之和狄其野的長相擺在那裏,小蘭大人對定國侯也甚至濡慕,具體有多親,薑揚是個不愛嚼舌根的外人,並不清楚,但這門親戚應該是跑不掉的。


    顧烈近來也在想,若是狄其野剛迴宮的時候,幹脆把話說開,也許下一迴狄其野出去還是拋諸腦後,那也比這麽算計著讓狄其野自己去想要好。


    可一想到這人說不定下迴跑出去,尋著機會還是要披甲上戰場,顧烈就是放心不下。


    顧烈皺眉:“他以為他刀槍不入呢。前些日子在南邊,混到南疆都護軍裏打仗去了。”


    薑揚一時無言以對,這不僅是家務,還是夫夫內務。


    按常理,三十五歲的將軍去打個仗能怎麽了?但這將軍不是一般的將軍,那是他們大楚頂梁柱的命脈所係,萬一有個什麽萬一,就連薑揚也後怕。


    可這都過去有一個多月了,兩口子之間,不帶秋後算賬的啊?這兩人相處還用兵法呐?


    要不是尋思著陛下沒其他人可諮詢,薑揚都不想趟這個渾水,也隻得提醒道:“陛下,那您和狄小哥好好說說。”


    “要是說了有用,我還愁什麽?”顧烈也是愁得久了,說著都有了分激動的模樣,但很快又收斂下去,無奈的說,“他這個年紀,也好該想想往後了,他自己不著急,樣樣都得我推著他去想,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這話一出口,薑揚立刻變色,喊了聲“陛下”,鄭重道:“陛下慎言。”


    顧烈更加無奈:“薑大哥,你在我這個年紀,上有老下有小,肯定也操心過後事。我也一樣啊。”


    話這麽說,也確實是這麽個道理。


    薑揚想了想,還是迴歸根本道:“陛下,狄小哥這些年,大多數年月,都在未央宮。”


    這是顧烈再清楚不過的事實,因此隻是嗯的應了一聲。


    “狄小哥留在未央宮,全是因為您。”


    “您覺著,這天底下,除了您,誰還能讓狄小哥低頭退步?”


    “與其擔憂身後事,不如過好眼前日子,您啊,好好跟他說說,狄小哥是個好的,他不會不顧忌您。”


    顧烈若有所思,鄭重地跟薑揚道了聲謝。


    *


    結果話雖是這麽說,但顧烈既然把局布了,即使半途不用,也想看看究竟狄其野自己能不能悟出什麽來。


    狄其野終於從蘭府迴來,手裏捧著個盒子,當初他拿這個盒子把那淨雪紅梅玉杯還了迴去,如今蘭家祖父連盒帶杯給他還了迴來。


    蘭延之臉色煞白,一雙眼睛流淚流的發紅,說這玉杯是祖父遺命,若是大哥不收,日後蘭延之到地底下,著實無顏麵對祖父雙親。


    於是狄其野推辭不得,隻能拿迴來了,放在小書房的博古架上,恰好頂了數年前打碎的那個瓷瓶的缺。


    顧烈點評:“蘭家有心了。”


    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狄其野的眼睛就瞪過來了:“你也有心了。”


    顧烈反問:“我怎麽有心了?”


    狄其野語氣平板地說:“蘭大人托我帶個話,說是感謝您特意派近衛找我將蘭家祖父帶進京城,成全他一片孝心,您的大恩大德,蘭大人必定結草銜環而報。”


    顧烈哦了一聲,又問:“那敢問狄大人,我做錯了?”


    狄其野抱起手臂,直視顧烈:“您沒錯,您做事哪有錯的。先是攜蘭家祖父進京,再是探望祝北河,您用心良苦。不就是我偷偷打仗的事嗎,你有話不能直說?一天到晚算算算你顏法古啊?”


    顧烈再問:“那我要是直說,有用嗎?要是有用,你會偷偷去打仗?”


    狄其野一時語塞,可這話趕著話,原本內心還有三分歉疚,此時也顧不上了,不服氣道:“我打個仗怎麽了?”


    顧烈語氣平靜:“怎麽了?你要是受傷了呢?你要是受重傷了呢?你要是”


    顧烈閉上眼,到底是不肯把這句話說完整。


    “打個區區小國,你看不起我啊,”狄其野語氣也軟和下來。


    顧烈眼也不睜,慢慢地說:“你要是正經出兵,帶上你養在雲夢澤的精兵們,前方有堪輿隊探路,後方有大部隊待援,你要打,那就打。你這迴是嗎?你是帶著你一日都沒練過的兵,不僅孤軍深入,還是刻意誘敵圍攻,你大楚兵神,好大的本事!”


    “你做這件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個萬一,你讓我怎麽辦?”


    狄其野即使自信自己絕不會輸,事實上他這一仗也打得漂漂亮亮。可麵對這樣子的顧烈,他心裏到底是知道心虛:“我有不對,但是,你也不該”


    話說半截說不下去,狄其野放棄道:“是我錯了,行了吧?”


    行了吧?什麽行了吧,顧烈都懶得說他。


    狄其野走到顧烈身邊,好笑地問:“你就為了這個事,賭氣賭了這麽久?”


    顧烈睜眼挑眉:“就?”


    狄其野不慣他:“你別和我挑字。”


    顧烈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腿上坐著,不全是因為餓,而是免得狄其野跑。


    顧烈說:“我前世是七十九歲沒的。”


    這話一出口,狄其野就要走人,但被顧烈抱住了沒得走。


    狄其野對自己的死生,沒那麽在意的,卻不肯去想顧烈的老,每每提這個話題,這個人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想跑。狄其野也有他的道理,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想那些做什麽?


    但狄其野畢竟兩輩子都沒活過三十,他根本沒經曆過這個人生階段,都說三十而立,父母子女親朋,所有責任都開始加重,這是人最艱難最得活明白的階段。


    狄其野隻在戰場上經曆過生死,從沒有老朽。兩輩子都是少年將軍,活得轟轟烈烈,瀟瀟灑灑,嘴上說要過日子,心裏卻根本沒想過柴米油鹽。


    所以狄其野既是沒經曆,想不到那麽深,也因為顧烈,有些不願意想。


    這些,顧烈心裏清楚,所以隻得狠心逼著他,結果逼了一半,也是顧烈先舍不得。


    罷了,有些事狄其野想不到要去做,本心也不太願意去做,那就由得他,反正那些人事也不大重要,什麽蘭家牧廉重臣太子,有他顧烈在一日,總之是無人能讓他過得不自在就是了。顧烈由著自己上趕著給人找借口,有些話卻是不得不說。


    “我今年四十四了,滿打滿算,咱們還有三十五年。”


    顧烈把人死死扣在懷裏,不許他跑,慢慢地跟他說,“我算著,再過五年,顧昭就可以逐漸開始理政,再過十年,要是顧昭幹得好,我就可以放手了,那時,差不多是楚初二十五年左右。咱們可以四處走走,或是找個地方安居,還有二十多年可以相對著過。”


    “也就這麽些年了。”


    顧烈抱著懷裏靜止不動的人,還笑了出來:“你不能半路丟下我啊。夫人,中年喪妻,那可是痛中之痛啊。”


    狄其野不抬頭,伸手打了他一下。


    但顧烈心口的衣衫,慢慢的,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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