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後數日, 狄其野擔憂前線局勢, 選擇了日夜行軍。


    事實證明了這個決定的正確性。


    烏拉爾江全線凍成堅冰, 連綿的鵝毛大雪在冰上又蓋上了厚厚的雪層,為刺伊爾族騎兵的南犯提供了天然捷徑。


    白衣鐵甲的將軍在風雪唿嘯中駐馬瞭望,直背如鬆, 目光如炬。


    在他身後,殘破的挲圖城寂靜得像是已經在這樣的風刀雪劍中死去了。


    “將軍!”前來馬邊稟報的近衛,聲音是粗糲而喑啞的。


    狄其野垂眸看他:“如何?”


    近衛咬牙道:“十戶, 九空!”


    刺伊爾族的野蠻, 出乎翼州都督府的預料,因為當年狄其野連襲五城, 不費一兵一卒就嚇退了刺伊爾族騎兵,所以他們都認為刺伊爾族不足為懼, 甚至認為陛下派定國侯來是多此一舉,等真正交上手, 才知道不妙。


    他們沒有守住冶庚城,傷亡慘重,隻得後退, 退到挲圖城, 挲圖城也最終失守。


    若不是狄其野率兵及時趕到,在他們再次潰退之際一舉攻上,不止將準備繼續南侵的刺伊爾族殺退,甚至一鼓作氣將挲圖城重新搶迴,恐怕連後麵的三座城池也無法幸免於難。


    可等進了挲圖城一看, 就連資格最老的楚兵,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能搶走的,都被搶走了。


    能殺死的,都被殺死了。


    挲圖城成了一座毫無生機的死城。


    剛剛被刺伊爾族占領數日的挲圖城都是如此,最早被攻破的冶庚城,已經沒有樂觀猜測的餘地。


    不論是跟隨狄其野北上的精兵,還是翼州都督府的殘餘兵力,數萬兵馬,寂然無聲。


    “走吧。”


    狄其野調轉馬頭,麵向東北:“我們去將冶庚城搶迴來。讓刺伊爾族人的血,染紅烏拉爾江畔!”


    將士們怒吼著,齊聲上馬,跟隨他們的戰神,奔赴冶庚。


    與此同時,被打退迴冶庚城的刺伊爾族,他們的貴族將領們正在爭吵。


    刺伊爾貴族將領們分成了意見相左的兩派。


    一派認為,昨日被大楚軍隊打得落荒而逃,隻是因為後來加入的那支楚兵出乎了他們的預料,並不是那支楚兵有多麽強,他們應該反殺迴去,消滅那支楚兵,繼續南侵。


    另一派認為,他們已經犯下了輕敵的錯誤,他們中有人還記得狄其野,尤其是狄其野的那匹黑色戰馬。在昨日的遭遇戰中,他們驚訝地發覺大楚騎兵的每一匹馬,都比他們引以為豪的蒙古馬更加高大健壯,這說明大楚與先前的大燕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應該及時帶著戰利品撤出大楚。


    他們曾經遠征歐羅巴,打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打到哪裏就殺到哪裏,他們沒有文明,從來隻征服劫掠,不同化不治理,他們的刀就是他們的信仰,他們對奴隸狠,對外族更狠。


    就如同他們征服這些城池的方式,蠻力打破,從不退防,要麽生要麽死。以絕對的兇狠野蠻,殺光那些自詡文明的外族。


    即使被外族灰溜溜地揍迴了老家,他們還以為,他們依然能夠勝過南方大陸上這些孱弱的鄰居們。


    骨子裏同樣的傲慢讓兩派爭執不休,互不相讓。


    “老爺們,”刺伊爾奴隸兵跪在地上爬了進來,“大楚,白衣將軍,打來了!”


    “什麽?!”


    刺伊爾貴族將領們急忙穿好皮毛,跨上大刀,趕到外麵一看。


    千軍萬馬動地而來,楚旗在風雪中屹立不倒,衝在最前頭的,是昨日斬殺了他們無數奴隸兵和三位貴族將領的那個白衣將軍。


    那匹令他們眼紅的大黑馬,怒嘶一聲,前蹄一揚,就踏破了麵前奴隸兵的胸膛,白衣將軍長刀斜砍,一顆長辮人頭高高飛上天空,又重重落下,被大黑馬一腳踢出去。


    飛血濺上那人白玉似的臉。


    他在斬殺的空隙中抬起頭,往他們的方向看來,隨後,催動kua下黑馬,疾馳而來。


    刺伊爾貴族將領們心中一凜,匆匆上馬,唿喝著奴隸兵為他們墊後。


    狄其野心頭燃燒著怒火。


    刺伊爾族人犯下了不可原諒的侵_略罪行。


    他說了要讓刺伊爾族騎兵的血染紅烏拉爾江,他就一定會做到。


    “殺————!”


    *


    這一仗,打了兩天兩夜。


    烏拉爾江畔的雪都被染成了紅色,隨後變黑,隨後被廝殺來去的雙方戰馬踏成泥汙。


    最終,楚兵獲得了勝利。


    刺伊爾貴族們被打得心驚膽戰,帶領著殘餘奴隸兵倉惶踏上了烏拉爾江凍得厚實的江麵。


    他們從挲圖城和冶庚城劫掠的戰利品,一部分已經送迴了烏拉爾江的另一邊,而剩餘的,被他們丟棄在江畔,再也沒有運迴刺伊爾族的機會。


    讓他們疑惑的是,那白衣將軍準備了弓箭手,卻遲遲沒有放箭。


    難道大楚到底是畏懼刺伊爾族的實力,不敢真正做絕?他們一邊疑惑著,一邊催馬狂奔,恨不得一步越過烏拉爾江寬廣的江麵。


    等到刺伊爾族騎兵大部分走到江心附近,狄其野輕舉小臂,做了個手勢。


    箭頭纏上火油布條的利箭被點燃,疾射而出。一支支燃著火苗的箭落在雪裏,引發刺伊爾族人更為疑惑地駐足。


    往雪裏射箭有什麽用?


    驀地,烈火衝天而起,火燒化了雪,雪水蔓延到哪裏,就燒到哪裏,離得近的刺伊爾族騎兵化作烈火中一個個火球,若是他們跳下馬來,指望在雪中打滾滅火,雪水中刺鼻的火油味將宣告他們的生機在此徹底斷絕。


    不過是短短數息,超過半數的刺伊爾族騎兵都被困在冰麵上的熊熊烈火中翻滾嚎叫,及時上岸的刺伊爾人心懷餘悸,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江麵上似乎永遠不會熄滅的衝天烈焰。


    挲圖城的地方誌記載,挲圖城北有黑水泉,不可飲用,可燃火炊飯,故又名為脂水、火油。還可添入墨料中研製墨條,比鬆煙墨更黑更亮,所以也有名為漆水、石漆。


    在數千年後,它被成為石油,是人類曆史上曾經最廣泛使用的能源之一。


    *


    顧烈沒想到狄其野打仗是一如既往的快。


    他原想找理由把北濱道道台給辦了,為狄其野幫薑通籌備北域都護府鋪路,但那畢竟是個道台,不可能說辦就辦,結果由於挲圖、冶庚二城被屠,遣調人口安撫民心等等問題接踵而來,他根本沒來得及做。


    結果大勝的捷報傳來,再過兩天,翼州知州就小心翼翼上了折子,說北濱道道台在挲圖城失守中責任重大,被定國侯給拎到城門上砍了。


    有言官參定國侯動用私刑。


    顧烈板著臉說,定國侯不是等閑將領,寡人讓他便宜行事,戰時豈可如此迂腐。


    那言官被陛下兜頭扣了迂腐兩個大字,好幾天都沒緩過來。


    有同僚勸他,說您也不看看您參的是什麽人,開朝四年了,您什麽時候見過陛下跟定國侯生氣啊?


    顧烈何止不生氣。


    顧烈簡直要為他家將軍驕傲壞了。


    前世打了多久?整整一年。耗費多少糧銀?十倍不止。


    這叫家有賢妻。


    顧烈這話也不能對外說,隻能隱晦地對著薑揚感歎:“定國侯,賢也。”


    薑揚也拱手道:“我大楚兵神,自然天下無雙。”


    “無雙戰馬,也是立功甚巨,”顧烈愛屋及烏,把無雙也給誇上了。


    “是,”看出陛下那點嘚瑟心思的薑揚捏著鼻子附和,“馬好,人更好。”


    史官往紙上記:陛下甚悅。


    “也不知什麽時候迴京。”


    “快的話,這月底或下月初,”薑揚是丞相,北域都護府的籌備進度,他自然是知道的,狄其野隻需要幫薑通把大致體係和章程弄出來,於是推測道,“最遲,下月中也該到了。”


    史官往紙上記:陛下甚思之。


    *


    “將軍,”薑通再三勸阻狄其野,亦是有些慚愧,“您沒日沒夜地幫我,都沒怎麽休息,還是好好養幾天傷,再走吧。”


    狄其野保持右臂不動,左手扯著韁繩,利落地翻身上馬:“不必了。我在京城,還有要事。”


    薑通退而求其次:“那至少換上馬車。”


    “不用,”狄其野俯下身,揉了揉無雙的腦袋,“我陪這老夥計,再跑上一趟遠路。”


    再跑上一趟遠路,還是最後一趟遠路?大楚兵神,如此良將,為什麽就非得迴去,困在京城中,當一個定國侯呢。薑通心中一梗,在馬邊跪下,聲似梗咽。


    “將軍。”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


    “山高水遠,惟願後會有期。望將軍多多保重,屬下薑通拜別!”


    他這樣,狄其野不知從何解釋,幹脆不解釋了。他急著迴去見顧烈。


    簌簌落雪聲中,驟然一聲馬嘶,隨後是整齊的馬蹄聲。


    白衣鐵甲的將軍身騎黑馬,帶領數十近衛,闖入茫茫大雪之中,漸行漸遠,向京城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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