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率兵行軍十日, 已進入翼州北域, 不出三日, 就能與刺伊爾族犯兵相遇。


    這迴出征,隨狄其野出征任左都督的,巧的很, 還是薑通。


    薑家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薑揚這個丞相要當個忠臣,有些人就隻能往外部使勁, 先前戲台鬧劇就是個明證。


    薑通家裏是以薑揚馬首是瞻, 見族中隱隱生了亂相,對薑通留在京中, 有了與楚初開朝時截然不同的看法,於是讓薑通求到了狄其野那裏。


    涉及官場, 狄其野向來是交給顧烈決斷,薑通心裏也明白, 求到狄其野這兒,其實就等於是求到陛下麵前,過個明路。


    薑通已經是京衛總指揮, 雖然隻是管著京城護衛, 可京畿之地茲事體大,官職實在不小,要往外調,又不是貶謫,總不可能還往低了走。


    薑家人心明眼亮, 在這時候提出來,就是知道顧烈在考慮北域都護的人選,既是解了顧烈的困局,也給了自家一條外路。


    顧烈對薑揚滿意,也不介意給狄其野的手下謀條外路,再說,北域都護府在天寒地凍的北疆,有這麽一個放心人願意去,是再好不過。


    於是顧烈授意狄其野,把北域大都護的位置,在薑通那裏提了提,明麵上,隻是讓薑通隨軍做個左都督,為狄其野掠陣。


    因此,薑通時隔四年,又有了跟隨狄將軍行兵打仗的機會,把留在京城的哥幾個羨慕得不行,同時也是送別之意,臨行前被拉去京中有名的酒樓,宰了頓狠的。


    其中,點菜點得最狠的,就是在吏部累死累活的敖一鬆,這人邊吃還邊紮人心,對薑通殷殷囑托:“你也吃啊,都是兄弟,你可千萬別客氣,以後在北邊天寒地凍的,想吃你都吃不到。唉,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來,兄弟,走一個。”


    敖一鬆開了頭,莊醉薑延他們紛紛跟上,輪流給他灌酒,連牧廉都學壞了,一本正經地拿著杯子,就光說一句話,“師弟,大師兄敬你”,敬了他五六迴,還非得他滿杯迴敬,不然,就用大師兄對你很失望的眼神盯著薑通,簡直遭不住。


    那天夜裏,是他們幾個抬羅漢似的把薑通抬迴府裏去的,丟臉丟遍了整個京城。


    薑通行軍路上想起來,還氣得很。


    “怎麽,”狄其野動了動戴著手套的手,笑話他,“酒還沒醒?”


    薑通苦了臉:“將軍,你就別笑話我了。”


    前幾年在京中,他們幾個都跟著牧廉喊師父,一迴到軍中,薑通發現,還是“將軍”順口,根本不用改,自然而然就喊迴來了。


    狄其野笑笑,沒再說話。


    他從離開京城,就開始夜夜做夢。這些夢模模糊糊的,隻在他腦海裏留下幾個不連貫的畫麵,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夢見了什麽,卻被攪合得心煩意亂。


    狄其野都要懷疑是不是顧烈這個帝王能鎮邪祟,怎麽離了顧烈,就怪夢入侵了?


    到今日,狄其野才忽然想起,自己睡在未央宮時,也做過這種怪夢,那次是自己醒來後完全不記得夢見了什麽,隻覺得心裏難受。


    最近的夢,開始有畫麵留下,可都是些無法識別的戰中場景。


    難道這些夢會越來越清晰?


    狄其野微微皺眉,他不喜歡任何不受掌控的局麵,尤其,是在臨戰之前,出現這種不必要的無關情緒。


    見他皺眉,薑通不知將軍在煩惱什麽,隻能試著岔開話題問:“將軍,我聽堂兄說,出征前陛下還給您補過了生辰?您也不說一聲,咱們可都沒送禮。”


    古人在意整壽,逢十祝壽,可到了定國侯這樣的地位,本該是年年大肆慶祝的。然而大楚最上頭三個人,顧烈、顧昭、狄其野都不愛慶祝,鬧得百官也收斂得很,除非大壽,也不敢大請大辦。


    想到顧烈堅持要給自己補過生辰,連帶顧昭一起,在未央宮吃了頓壽席,狄其野搖頭笑道:“有什麽好說的,不就是長了一歲,何況,也不是整十。”


    也不知為何顧烈非要給自己過這個生辰,顧烈連自己的生辰都懶得過,對他這個生辰,倒注意得很。


    薑通也笑了:“這麽一想,將軍您今年才二十六歲,真是年輕得嚇人。”


    狄其野暗自反駁,其實將軍我今年二十四。


    不過,狄其野順下去一想,假如算上上輩子,那自己今年可就是五十大壽,比顧烈足足大十六歲,這麽一想,狄其野莫名生出了長輩之心,感覺在顧烈麵前更硬氣了一點。


    真是完全不需要精神勝利法。


    薑通聽到將軍奇怪地輕笑了一聲,循聲看去,卻見將軍瀟灑地勾著唇,照舊是劍眉星目,照舊是俊朗不羈。


    時光似乎對這個永遠擁有飛揚意氣的人格外寬容,舍不得讓他老去。甚至都舍不得催促他褪去少年風骨。


    薑通隻能感慨,將軍當了四年定國侯,看上去,竟然是一點都沒變。


    “敖一鬆近來如何?”


    狄其野久住未央宮,牧廉、薑延和莊醉都是沒朋友的官職,言官輕易也不想招惹他們,而薑通和左朗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唯獨敖一鬆坐在吏部左侍郎這個位置上,本來牽扯就多,是輕易不敢多走一步,生怕被言官參個天昏地暗,連定國侯府都不敢多去。


    因此,在這些下屬中,除了遠在雲夢澤的鍾泰,狄其野見得最少的,就是敖一鬆。


    薑通想起本來最愛紮別人心的敖一鬆時刻怕被言官紮心的模樣,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他啊,他苦著呢。”


    附近的精兵們整肅著軍容趕路,眼神卻一直往說笑的兩位將軍身上瞟,這可是大楚兵神,定國侯!這輩子有幸跟他出征,值了。


    黃昏時,大軍紮營。


    狄其野腿上蓋著絨毯,與薑通商討前方傳來的最新敵情,刺伊爾族正在攻打冶庚城,這座毗鄰烏拉爾江的城池終究沒有躲過被覬覦的命運,但好在翼州都督府已經領命馳援,正在與刺伊爾族騎兵對抗。


    “將軍。”


    近衛應聲進了帥帳,拿出一個木盒,匆匆稟報道,“陛下迴信。”


    這木盒,像極了當年狄其野用來送顧烈春蠶的盒子,他還記得,當時顧烈還用木盒誑了他一兩銀子。


    薑通自覺避讓,轉過視線,狄其野打開一看,是一幅畫。


    最惹人注意的是那隻與顧烈背上紋章非常相似的火鳳,它兩翼高展,目光如炬,一爪有力地勾起,深入岩石,另一爪平展著,按在身下巨狼的肚子上。


    那頭狼不僅對火鳳露著肚皮,眼睛眯起,四肢軟軟地搭在身前,額頭上還傻乎乎頂著片桑葉。


    成何體統!


    有傷風化!


    耍流氓!


    “咦?陛下這是畫了幅火鳳擒狼?定然是為將軍鼓舞士氣。”薑通久不聞聲響,自然轉過身來,看了個正著。


    狄其野匆匆把畫原樣折了放迴木盒內,清了清嗓子:“我們接著說冶庚城。”


    *


    狄其野那邊被顧烈隔空調_戲得生氣,顧烈這邊,心情是真的不好。


    楚初二年繼了祝北河任的大理寺卿,被右禦史牧廉參了。


    此人包庇肆意兼並百姓農田的地方官員,被州監察禦史送到牧廉那裏,牧廉仔細一查,這人包庇縱兇不是第一迴 ,就趕緊查了個底兒掉,把人參到了顧烈這裏。


    雖說,顧烈從一開始就是有意為之。


    前世,因為顧烈與狄其野並不是心意相通,所以刺伊爾族來犯時,顧烈不願再給立於朝堂暴風中心的狄其野更多軍功,派出去的不是狄其野,而是讓本該負責的翼州都督府去打,打了將近一年,才打退刺伊爾族。


    中途,翼州知州還被參克扣糧銀,顧烈甚至把翼州涉事的地方官全數換了一遍。


    所以,前世這場仗不僅耗費時間,糧銀也耗費甚巨。此生是非狄其野不可。


    然而令顧烈不能忍受的是,到了楚初二十年,當年的翼州知州之子高中狀元,殿試時,他在顧烈麵前告了血書禦狀,顧烈著人細查,才知道,真正克扣了糧草的,是參了翼州知州、後來接任翼州知州的北濱道道台。


    前世這一樁冤案,真是標準的賊喊追賊,構陷忠良。


    舉薦北濱道道台的大臣,是一位莊家出身的重臣。


    他在案發後,亦是痛哭悔過,說自己受了北濱道道台的蒙騙。北濱道道台確實不曾招認與其有任何牽扯,錦衣近衛也不曾查出證據,既然無憑無據,顧烈也無法追責,隻能是不加重用。


    而現任大理寺卿,就是那位莊姓重臣。


    顧烈今生在楚初二年選了他繼任大理寺卿,就是想看看,此人究竟是個什麽品性,到底是不是冤枉。


    雖然今生索賄不能證明這位莊大人前生有罪,但不論如何,他今生貪贓枉法是板上釘釘。


    顧烈有心殺雞儆猴,這兩年錦衣近衛也不曾放鬆過對這位莊大人的監視,因此,此案人證物證俱全,但凡與這位莊大人有財物往來的,一個都跑不掉。


    負責監審這位莊大人的,就是起複原職的大理寺卿,祝北河。


    麵對著更加沉穩的祝北河,顧烈隻說了這麽兩句話。


    “當年荊信起兵,寡人與你是托命之交。如今你一貶一複,不是寡人薄情,是你失信。”


    “當官不易,寡人再信你一次,你也,好自為之。”


    祝北河抹去麵上熱淚,深深一拜,即刻趕赴大理寺上任。


    一朝被蛇咬,可懼;十年怕井繩,無能。


    終究是要把這一頁翻過去,才不會阻礙於心。


    *


    帥帳中,夜燭如豆。


    狄其野在睡夢中緊緊皺著眉。


    他又做了怪夢,可他在夢中,不是他自己。


    是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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