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進政事堂的時候, 莊醉在小間裏和顧烈稟事。


    薑延心急牧廉, 和莊醉這個副指揮使調了班。昨夜薑家鬧劇的情況, 本來也是莊醉帶著人查的,因此是莊醉來迴稟。


    莊醉把錦衣近衛查明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尤其是戲班與京中大族的往來情況, 最後證實了薑揚句句屬實。


    陛下明顯心情不好,莊醉條理清晰地說了個明白,然後就靜靜地等待陛下示意。


    “你覺得呢?”顧烈忽然問。


    莊醉不敢遲疑, 迅速思索了一番, 答道:“屬下糊塗想著,丞相大人對陛下太過忠心。但薑家以及左鍾祝莊, 許是想再進一步。”


    薑揚是為顧烈著想,又是一心要做忠臣的, 他不會站出來硬是要往顧烈後宮塞人。


    可薑家不止一個薑揚。


    一個小姑娘鬧出這種事來,這鬧劇雖然看起來簡單, 但做的也不能說是毫無破綻,尤其是私下與戲子見麵這種事,她親爹也許發現不了, 她的貼身丫頭、她親娘總不是死人。


    這位薑家小姐的親娘, 姓鍾。


    楚顧家臣五大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撕不開,扯不開,實打實的同氣連枝。


    誰家不想出一個王後?


    這背後一團亂麻, 莊醉是看明白了。


    顧烈閉著眼睛沒說話,莊醉心中有些忐忑,端端正正地跪著。


    隨侍太監敲門道:“陛下,定國侯來了。”


    顧烈眼一睜,揮手讓莊醉從暗門退下,才道:“讓他進來。”


    見了狄其野,顧烈的情緒瞬時就好了起來,問:“那是什麽?”


    元寶把捧著的漆盤端上桌,退了出去。


    狄其野把裝著可疑液體的陶盅往顧烈麵前一推:“你不是想嚐嚐?”


    是狄其野說過的營養劑。


    顧烈看著深綠色的一盅水,聞著倒是草木味道,其中最明顯是芹菜味。


    “你們那兒也是這麽做的?”


    “不是,”狄其野給自己倒了杯酸梅湯,“植蔬太貴,得用營養成分和化學製劑合成,詳細的我也不清楚,我又不學這個。”


    狄其野都不清楚,顧烈更聽不明白,但既然是狄其野親自做的,顧烈就嚐了一口。


    居然還咽了下去。


    狄其野竊笑著倒了杯酸梅湯遞過去:“我可事先提醒你了,不能怪我。”


    其實也沒有特別難喝,但全然是生蔬菜攪合出的汁,像是把所有品種的菜葉疊起來咬了一口,又生又澀,還發苦。


    顧烈雖然不計較口感,可畢竟是個古人,對生食很是排斥。


    “你們一日三餐都喝這個?”幾口酸梅湯蓋過去了餘味,顧烈才問。


    狄其野點頭:“實際上要濃稠一些,使人產生一些飽腹感。”


    顧烈還是不大懂,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著。


    “所以我說,這實在沒什麽。”


    他自己不記恨牧廉,顧烈沒那麽心寬,因此不接這話茬,於是狄其野沉默,喝了口酸梅湯。


    最後,顧烈一聲歎息。


    “你想救他。”


    狄其野伸手握住顧烈搭在桌上的手,卻道:“不。”


    “我隻是希望,讓他們自己做決定。”


    顧烈看向狄其野,一針見血:“你這是句空話。薑延不可能放任牧廉去死,他們必然會選擇治毒。”


    “誰知道呢,”狄其野指出,“維持現狀是最穩妥的,選擇治毒就是在賭一個概率。他們會怎麽選,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顧烈搖頭:“那若是治好了牧廉,他變成了韋碧臣的性子,甚至更壞,他學會隱藏自己的想法,暗中作亂。這也是你說的概率。”


    狄其野卻道:“的確。”


    “可那又如何?”


    “你不會放任一個韋碧臣那樣人站在大楚的朝堂上。我不會認一個韋碧臣那樣的徒弟。”


    “他們自己做出選擇,自己承擔。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狄其野說的很平靜,卻隱約又有了那種令顧烈覺得抓不住的感覺,忍不住反手緊握住了他的手。


    明明狄其野的迴答消弭了顧烈潛在的擔憂,可顧烈還是忍不住問:“他是你的徒弟?”


    狄其野迴答得理所當然:“他也曾經是高望的徒弟,他現在是我的徒弟,還是大楚的右禦史,薑延的愛人。最後結局如何,還是要看他自己的選擇。”


    “他選擇繼續認我這個師父,認你這個君主,這是最好的結果。他選擇繼承高望的遺誌,我們不得不殺了他,這是最壞的結果。”


    顧烈搖頭笑笑:“說不過你。”


    “我有理,你當然說不過,”狄其野嘚瑟道。


    “嗯,”顧烈想起狄其野當年傻乎乎的事前警告,附和著笑諷他,“你還記仇。”


    給人擄去,害得在荒山野穀住了十年,這種仇都不記,虧他好意思說記仇。


    狄其野想假裝沒聽見。


    但他想起一件事來,不免開口道:“說到記仇。你也許該多陪著顧昭?”


    昨夜顧昭望向戲台和薑揚的那一眼,狄其野恰好轉彎,看了個正著。


    顧烈驚訝,問:“昭兒怎麽了?”


    “他太維護你了,我擔憂他對薑揚生了芥蒂。”狄其野認真地說,“不是說顧昭不對,畢竟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在意你,想維護你,都是人之常情。但他這樣敏銳,恐怕還是害怕失去,心有不安。”


    顧烈微微頷首,在心裏記下了。


    片刻後,顧烈又笑了笑,捏著狄其野的手說:“唯一的親人?這不是還有個慈母麽?”


    狄其野一翻白眼,抽手走人。


    *


    薑延更傾向於穩妥的方案,維持原樣,因為害怕失去牧廉。而牧廉更傾向於冒險的方案,清除餘毒,因為害怕失去薑延。


    最終,牧廉的右禦史職責暫時被手下左右督副禦史擔著,住進了太醫院,由張老給他結合藥浴與針灸清毒。


    餘毒要清,不僅得下猛藥,還得快,否則萬一蔓延,更是不好。張老預計,假如順利的話,一月足矣。


    第一天治療得放血,一套針灸藥浴下來,狄其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總覺得牧廉人都瘦了一圈。


    薑延畢竟還是錦衣近衛指揮使,但他盡量每日必到,夜裏也被顧烈開恩可以留宿宮中,陪著牧廉治病。


    狄其野也空了時間陪著徒弟,對於這點,顧烈雖沒反對,但畢竟不是太高興,借機在他身上留了好些牙_印。


    半個月一過,治療順利,牧廉的變化是肉眼可見。


    他少了很多迷蒙孩子氣的舉止,整個人都沉默了起來,更多時候是在思考,而不是喋喋不休地拉著狄其野說話。


    他對薑延和狄其野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他不再理所當然地對他們撒嬌,變得相當客氣,甚至於有時候,他像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們。


    狄其野倒是不介意,依然是日日去太醫院看他。


    薑延卻也隨著牧廉的沉默一同沉默了。


    牧廉態度和個性的改變,令薑延想起了他在過往人生中遇見的,那些拿他的真心當笑話的男人。


    有一日,狄其野不知自己有沒有眼花,他好似瞧見薑延走出太醫院時,裝作眼酸的模樣,掩飾著迅速擦掉了眼角的淚。


    那天狄其野迴到未央宮,什麽都沒說,先對著顧烈親了一口。顧烈像是什麽都明白了似的,將狄其野拉進懷裏抱著,像是安撫孩子似的拍了拍。


    第二十日過了沒多久,薑延漸漸來得越來越遲,有時候,像是故意等到牧廉睡著了,才來看他。


    “他不注意的時候,總是盯著門。”


    狄其野是想說,他在等你。


    薑延將從定國侯府後園摘的思鄉月季*換進瓷瓶裏,聞言苦笑:“可他見了我,又不想看到我了。”


    思鄉月季是雙色花,最外麵兩層花瓣是熱烈的深紅色,裏麵的數層花瓣都是純白,非常漂亮,聽說是薑延自己嫁接出來的,狄其野為了看花,還特地迴過定國侯府一趟。


    感情真是複雜,狄其野也沒轍。


    何況,狄其野自己和牧廉現在的相處,也是麵麵相覷而已,更準確地說,差不多是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尷尬到極點。


    狄其野日日過來,隻是不想當初那個小傻子徒弟傷心,不想讓小傻子覺得沒人來看他罷了。


    雖然,狄其野也不知道,那個小傻子,究竟還在不在。


    一個月期滿,狄其野特意又過了一日,才去了太醫院。


    無獨有偶,其實薑延昨日在太醫院門口走來走去,踏進一隻腳又縮迴去,幾乎要把太醫院的門檻磨平了,太醫院的醫士們都被他攪得無法專心認藥材,分心關注著以笑麵虎著稱的指揮使大人膽怯猶豫的奇景,到最後,薑延還是沒有進來。


    狄其野走進牧廉所住的偏間,這裏原是堆來自天下藏書閣的尚未分揀的醫書用的,不是太大,因為藥浴的緣故,縈繞著比太醫院其他地方都濃重的藥材味。


    門忽然在狄其野身後關上了。


    狄其野微微挑眉,轉過身,看見牧廉握著一把張老平時用來切葛根這類大型藥材用的樸刀。


    狄其野神色不動。


    牧廉步步走近,到了狄其野麵前,將刀雙手捧起,重重一跪。


    “牧廉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再稱您為師父。是我害您被高望困在清澗整整十年。”


    “若您想取走牧廉的命,牧廉絕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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