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法古迴到京城的時候, 陸翼的屍首還在菜市口擺著, 百姓們閑來無事就去扔個爛菜幫, 表達一下對造反之徒的鄙視之情。


    當年打下蜀州之後,有了狄其野,整個爭霸進程突飛猛進, 蜀州降將基本沒撈著太多軍功,唯有一早投楚的陸翼居大。


    現在陸翼沒了,陸家發配流徙, 殘留的蜀州豪強都被一網打盡。


    形勢再清晰不過, 其餘蜀州降將都低調得不能再低調,有數人想保命辭官, 有的顧烈準了,有的顧烈沒讓。


    而信州降將中, 先是敖家沒了敖戈,又出了個杜軻案, 亦是黯淡了下去。唯獨一個敖一鬆還身居高位,但敖一鬆又不算敖家的人,他是定國侯的勢力。


    楚顧家臣有薑揚撐著場麵, 本身也都忠楚, 沒有攪進大漩渦裏,可也倒了個祝北河。


    心思敏銳些的,冷眼看下來,也懂得了陛下的章程基調,一個個收緊了皮, 低頭做事,莫出岔子,也莫出風頭。


    顏法古蔫兒吧唧地進宮述職,把怎麽查怎麽打的說得清楚明白。


    陸翼本就是蜀州降將,對蜀州豪強和蜀州地形熟的不能再熟,他早將數隊兵馬分別藏在蜀川大地的三座深山中,這反心是昭然若揭,沒有什麽疑問。


    戰後,這三座深山裏都開挖了大坑,坑挖得很深了都不夠埋,堆得滿了出來,就隻能挑黃土來往屍首上蓋,蓋得嚴嚴實實,硬是在錦繡青山中一夜立起了黃土坡。


    還有,陸翼和前任蜀州知州橫征暴斂的糧食銀兩,顏法古不通地方政務,已經交給了現任蜀州知州鍾敦。


    “做得不錯。”顧烈見他蔫兒吧唧的模樣,都懶得理他,隻問:“還有什麽要說的?”


    自認迴稟得夠詳細,顏法古仔細想想,想到陸翼被抓時說的那些胡話,什麽“顧烈設計我”什麽“狄其野不得好死”……說了也是惹陛下生氣,不如不說。


    “沒了。”顏法古老實道。


    顧烈趕人:“那就去工部報道,明日記得上早朝。”


    如此壓榨剛立了功的臣子,顏法古敢怒不敢言,蔫兒吧唧地出去了。


    有過數日,蜀州知州鍾敦悄悄進了京。


    “陛下,”鍾敦一臉嚴正地磕頭,哪還有去給養父大人奔喪時的諂媚樣兒,假如陸翼還活著,決計認不出這是鍾敦。


    “臣,幸不辱命。但養父大人與蜀州監察禦史意外身故,臣也有失職之過,請陛下降罪。”


    鍾敦心裏也很無奈。


    你說他提著腦袋,辛辛苦苦地在陸翼麵前裝草包軟蛋,既要假裝沒發覺前任的虧空,還要時不時在陸翼麵前羨慕定國侯的權勢,活生生演了小半年。


    結果差點因為養父大人的命_根子問題功虧一簣。


    也不是鍾敦刻薄,講句不好聽的,六十老漢,怎麽死的不行,偏偏是這種貽笑大方的死法,還牽扯上了百姓茶餘飯後最愛的苦命鴛鴦橋段,陛下要是一個不高興,他辛辛苦苦半年的功勞可就要打對折了。


    可憐他為了當誘餌,還差點把小命丟在芙蓉城。


    怎一個倒黴了得。


    顧烈雖依然是不動聲色的一張臉,語氣卻是和緩:“既是意外身故,你何罪之有。蜀州難題能及時解開,你功不可沒。”


    “如今蜀州惡徒除盡,接下去便是蜀州推農安民的大計,你放手去做。若能重現蜀州富庶,寡人還有重賞。”


    鍾敦被陛下說得心情激蕩,信誓旦旦地應了,帶著滿腔熱血出了宮。


    顧烈沉思著朝中局勢,輕輕扣了扣禦案。


    從敖戈殞命那日開始,陸翼就已經是大楚的敵人,留著陸翼,半是看在他軍功的份上望他懸崖勒馬,半是用他釣出更多的害群之馬。


    想要種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就必得修剪歪枝。


    就算歪枝上長著綠葉,一樣得剪。


    陸翼叛亂平定,養父喪禮也辦完了,這時候民間終於反應過來,開始有流言說,陛下對於功臣未免有些無情了,不過立楚兩年,朝堂裏少了多少功臣?這是鳥盡弓藏啊。


    滿朝文武自然不會亂說惹禍。


    但他們有時候看著站在武將之首的那個白衣人,難免會想,那定國侯怎麽就是不倒呢?


    *


    不知不覺就入了秋,各地大多是豐收好年景,結果朝堂上下高興了沒倆月,到了暮秋時節,中州青州交界的地方發了大水災。


    顧烈心有準備,可還是不免焦急,沒日沒夜地關注著水患事態,人都累瘦了一圈。


    狄其野隻是陪著,提些用得著的意見,並不過分勸顧烈休息,他知道勸也沒用。等河道重歸平靜,賑災撫民也安排得七七八八,他才拉著顧烈好好睡了一覺。


    暮秋後天氣越來越冷,但狄其野被顧烈牢牢抱著,不僅不冷,還嫌熱。


    顧烈著實累狠了,今早是顧烈登基以來頭一迴罷了早朝,到了平時已在政事堂議事的時辰,都還沒醒,抱著狄其野睡得很沉,感受到狄其野想掙開,還下意識抱得更緊了,狄其野隻能對著床頂雕花哭笑不得。


    “終於醒了?”


    顧烈醒過來的時候,被日光一晃,正擔憂是不是誤了早朝,就聽狄其野戲謔地問。


    “累了,”顧烈迅速想起昨日已經宣布今日罷朝,鬆了口氣,在懷中人的後頸輕輕咬了一下,坦白承認。


    狄其野在他懷裏轉過身來,先是對他這種習慣性咬人行為翻了個白眼,然後伸手給他按額頭,嘴裏卻嘲諷道:“原來你也知道累?”


    顧烈笑而不答,知道這時候越說越惹狄其野生氣,再說,狄其野生氣還不是因為擔憂他身體,顧烈被嘲諷也是樂意。


    兩個人眼神對了半晌,像是無聲交鋒似的,狄其野察覺到衾被下的變化,好笑地一瞪,率先移開視線要躲,被顧烈捏著後頸抱了迴來。


    結果,大楚兵神不僅眼神打架輸了,唇齒打架也輸了。


    這怎麽能忍。


    不爭上下也得爭口氣。


    顧烈樂得見狄其野主動,不管是帶著些許怒氣的氣勢洶洶,又或者是現在這樣,帶著玩鬧心思肆意展現魅力的樣子,顧烈都喜歡得不行。


    也許是觀念不同的緣故,狄其野的主動,並沒有刻意媚上或曲意討好的痕跡,當然就更不是因為顧烈的帝王身份。


    就隻是出於喜歡,因為清楚顧烈迴報了同等的尊重與愛,所以即使處於下位,也很坦然,坦然地探索彼此、滿足彼此,樂得見到顧烈因為自己而失控的模樣。


    這個人的存在,就足以令顧烈安心。


    但他要在,一直在。


    顧烈按住狄其野,讓他停了片刻,緩和一觸即發的情緒。


    隨後,他曲起右膝,讓薄汗濕了鬢發的狄其野能靠著。


    “將軍先前說我是牲口,”顧烈拉過狄其野沒什麽力氣的手親了下,居然還翻起了舊賬,“我是不是比無雙戰馬厲害?”


    狄其野都要氣笑了,但又被自信心膨脹的陛下鬧得嘶了一聲。


    見狄其野真有要罷工的意思,顧烈趕緊哄了起來,到最後,還是隻能自己辛苦去吃,沒了被喂的福氣。


    *


    京郊,贍幼院。


    自幼顛沛流離的孩子們大多都很懂事,對著管理贍幼院諸事的母女,乖乖地喊“傅姨”和“傅婆婆”,至於每日都來巡邏兩次的不同近衛,孩子們到底是心存畏懼,並不敢搭話。


    傅姨還兼任他們的教書先生,寫得一筆好字,念書時聲音好像樹梢的雲雀。傅姨還長得很漂亮,孩子們私下裏都覺得,傅姨一定是仙女下凡來的。


    傅婆婆燒得一手好菜,講話細聲細氣。尤其是在他們淘氣犯錯的時候,傅姨生氣罰他們,傅婆婆一定會眨巴著眼睛護著他們,所以孩子們對傅婆婆更是喜愛。


    改了娘姓、被孩子們稱為傅姨的傅琳,有時想想在北燕都城度過的二十年,尤其是成為楊平王後的不堪記憶,感覺像是做了一個荒唐奇詭的夢。


    楚帝登基後,給了她兩條路,一是給她們足夠富足餘生的錢財,將她們母女安居在不知名小城中,但她們兩個女子獨居,難免會遇危險,若是她想改嫁,找個倚靠,顧烈也可找人安排合適的對象。


    二是她們幫顧烈留在京城做事,但留在京城,顧烈必得派近衛巡視,是監視她們,也是保護她們安全。


    傅琳思來想去,選了第二條路。


    她並沒有選錯。要知道,在剛聽到第二個選擇時,傅琳完全沒有想到能過上如今在贍幼院這樣的生活,她隻是盡力想保全自己和母親的性命。


    傅琳望了望院子裏的銀杏樹,將算好的賬冊縫訂起來,準備交給近衛,呈到陛下那裏去。


    “傅姨!婆婆迴來啦!”


    兩個孩子跑進來,爭先恐後地告訴她。


    傅琳拿著賬冊走出去,果然見著自家娘親笑眯眯地提著一籃子菜,近衛無奈地跟在娘親後麵。


    “說多少次了,您不要拽人家去買菜!”傅琳板著臉說著,對近衛福身一禮,“近衛大人,我娘又叨擾您了。”


    近衛連連擺手,取賬冊走了。


    傅琳轉頭看著她娘。


    她娘細聲細氣地小聲辯駁:“那菜販子欺負我賣貴怎麽說。今年好年景,菜價明明都在便宜的,帶著他們,誰都不敢欺負我。”


    說到最後,還很理直氣壯地掐起腰來。當年當揚州瘦馬養的軟弱姬妾,如今成了一個鮮活的市井老太太。


    傅琳無奈:“好了。孩子們說想吃蘿卜糕,但我先說了,您不許多做。”


    她娘眼睛一亮,明顯是打算大顯身手,邊迫不及待地往灶房走,邊細聲細氣地說謊:“哎呀,我曉得的呀。”


    傅琳歎了口氣,搖頭笑了起來。


    “傅姨,傅姨,我寫完了!”


    傅琳向孩子們走過去,拿起了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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