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兒這事急不來, 還是得從長計議。幸而現在狄其野和顧昭領了份合作差事, 有狄其野代顧烈先照顧兒子, 也不算忽略。


    狄其野也沒什麽意見,主要是顧烈近來陰雲籠罩的,也不催他去政事堂, 估計是朝堂上有不怎麽好的事,既然顧烈不想讓他沾,他就不問, 帶著顧昭天天在禮部, 與禮部與國子監各位大人安排春闈。


    說是帶著顧昭,不如說是放羊吃草。


    顧昭勤勤懇懇安排春闈流程的時候, 狄其野與國子監祭酒大人,也就是莊醉他外祖父祝老爺子, 樂嗬嗬地玩起了成語接龍。


    祝老爺子單名一個雍字,在前朝考過狀元, 學問一等一的才子,飽受敬重,出任國子監祭酒, 無人不服, 隻是年歲大了些。


    從祝雍對外孫莊醉的處理可以看出,這老爺子不僅學問練達,還世事洞明,做人做事都是一等一的。


    狄其野雖不知祝雍為何不願意過多參與春闈之事,但既然老人家說受不得累, 狄其野當然不會為難,狄其野自己也樂意從旁圍觀,將事情多交給顧昭去做,因此也配合著老爺子裝傻。


    要讓狄其野來決定,他根本都不會派自己給顧昭做副手,不會就學,錯了就改,何必強求一開始就麵麵俱到?人都是從錯誤中學習的。


    但狄其野也明白,在這個時代,皇家顏麵是不容有失。


    故而,狄其野先聽了流程,按照顧烈的意思定了大方向,才把事情推給顧昭去安排。真安排下去前,狄其野也還是要過一眼,以防萬一。


    到目前為止,顧昭都在眾位大臣的群策群力下完成得不錯,狄其野冷眼瞧著,顧昭辦事,確實有兩分顧烈的影子——聽得進意見,但也不是軟耳朵,時而一針見血,叫人不敢小覷。


    狄其野放下心來,和祝老爺子對起成語來也是漸入佳境,主要是祝老爺子不僅會對成語,還善於展開講小故事,繪聲繪色,偶爾兩次都把狄其野迷得忘了吃飯。


    狄其野忘了吃飯,那顧烈當然更記不住了,加上顧烈近來陰雲密布的模樣,把眾位大臣鬧得戰戰兢兢,和禮部和諧的氛圍形成了鮮明對比。


    為何顧烈的臉一日比一日難看?


    顧烈在等兩件事。


    一是肅政台和錦衣近衛將案子徹底查清。


    二是祝北河主動坦白。


    顧烈隱忍不發,等到案子查清,祝北河還是一動不動,顧烈就點了頭,將案子爆了出來。


    這日早朝,右禦史牧廉出列,參功臣杜軻貪贓枉法,中飽私囊,並殘害接任的涼淄道道台胡堂,阻止胡堂揭發其貪贓枉法之罪情。甚至在案後,杜軻將胡堂滅門一案偽造為流民所為,欺君罔上,竟敢上折請求官複原職!


    牧廉還要參大理寺卿祝北河,祝北河身為大理寺卿,竟然聽信族親一麵之詞,壓了胡堂的折子,變相為杜軻爭取了殘害胡堂的時間,有違臣職,罪同幫兇!


    牧廉麵無表情地說一句,百官心中就驚得一跳,等牧廉說完,朝堂上下看著陛下那雙怒火正炙的眼睛,連唿氣都怕太大聲。


    祝北河慚愧跪地,不爭不辯,隻道:“臣有罪。”


    顧烈不僅失望,甚至有些心寒。


    大理寺卿是什麽職位?他掌天下刑獄,複審大楚朝上下刑案,主審案情特別複雜或重大的要案。


    所謂“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當罪”,務必使“獄以無冤”。大理寺與刑部、禦史台合稱三法司,構成大楚朝的司法監察體係。


    能擔任大理寺卿的人,不僅要能幹,還要嚴守律法,以身作則。


    所以前世今生,顧烈都選擇了祝北河來挑這個擔子。


    前世,祝北河任大理寺卿二十年,後來因頑疾辭官養老,雖然為了祝家和姻親裙帶利益也有過不嚴重的問題,但任期中從未出這種程度的過錯。


    偏偏重來一世就出了差池。


    而且胡堂還是以自己的能力安穩平息了平川城一帶旱災的能幹官員,怎麽不讓顧烈痛惜!


    更重要的是,出了此等滅門大案,祝北河竟然不趕緊來坦白認錯,非要等到朝堂上揭露才來認罪。


    堂堂大理寺卿,就這麽當朝去了烏紗帽,進了肅政台的官獄。


    清明還未至,雨卻是下得叫人心涼。


    *


    此案說到底,還是姻親裙_帶關係,而祝北河被狹裹其間,雖然確實失職,卻並不是明知杜軻罪行還大膽包庇,而也是被蒙騙了。


    還是要說到雍州平川城一帶的旱災。


    此地屬於涼淄道,出任道台的,本是信州降將、立楚功臣杜軻。


    杜軻此人有幾分本事,看顧烈念念不忘平川旱災,此生及時換上胡堂,就可以看出來了。


    直白點說,杜軻是個武夫,根本沒有理政的本事。


    所以,他就因為理政不勤,被禦史台的地方監察,雍州監察禦史,給參了。這一參,禦史台一複核,自然就給罰了。


    這個罰,不止是罰了讓他肉痛的銀兩,還在雍州監察禦史的注目下,被結結實實打了廷棍。


    杜軻哪裏受得了這個文官鳥氣?聽說可以辭官,風風火火就把官給辭了。


    頂上這個缺的,是胡堂。


    胡堂一上任,恰逢平川城大旱,杜軻不當“官老爺”之後感到了身份落差,此時已經心生悔意,他想抓胡堂的錯處把柄,沒想到胡堂這麽能幹,不僅將旱災解決得很好,賬目清楚,賑災及時,還得了顧烈的特旨嘉獎。


    就連胡堂那個死掉的北燕將領親哥,都被陛下追贈了英名。


    這就夠讓杜軻眼熱了,他更沒想到,胡堂還是個較真認死理的,旱災處理完了,胡堂居然把杜軻任期內的賬目也拿出來核算一遍。


    平心而論,胡堂此舉,不過是分內之責,畢竟每年年底,作為道台,是要向上級知州報賬的,如果收支賬目不清,就沒辦法進京向戶部核算。戶部要是過不去,就得去禦史台的官獄報道了。


    涼淄道道台府裏的耳目找來和杜軻一說,杜軻就慌了。


    為什麽慌?因為杜軻貪了多少錢,他自己心裏明白,那可是巨款。


    杜軻先是求天求地求菩薩,暗暗祈禱胡堂不要查出虧空來。然而臨時抱佛腳是沒有半點用,胡堂不僅查出來,還被這筆巨額貪_汙嚇了一跳,連夜寫了折子,送去京城大理寺。


    杜軻明白,這折子一進京,他的人頭離落地就不遠了。


    折子收發是由布政司負責,根本不可能掉包,那就隻能從大理寺卿下手。


    大理寺卿是祝北河,出了名的老實人,不可能收受賄賂。可祝北河也是出了名的孝子,他家中高慈姓左,看姓就知道是家臣五大姓中的左家人。


    杜軻他兒子,取的可是左家長房的嫡女。


    於是一彎二繞,祝家老夫人聽說姻親犯了糊塗,拿了官中一箱銀子,現在已經知錯了,可折子送到了她兒子手上,怕是要了性命。


    老夫人自以為精明,自家兒子可是堂堂正三品大員,最早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立楚功臣,不過是一箱銀子的事情,拿掉一本折子,有什麽大不了的?連這點忙都不肯幫她娘家,這兒子她生來有什麽用?


    為了娘家的麵子,也為了拿捏兒子,祝家老夫人拚著不肯吃飯,也要祝北河對姻親手下留情。


    祝北河答應是瀆職,不答應是不孝,苦悶了兩日,實在被母親鬧得不行了,還去找薑揚訴過苦,可薑揚勸了半天,迴家老娘還是不肯吃飯,眼見著都要生病了,那可怎麽辦?就答應了吧。


    或許在決定瀆職的那一刻,祝北河就該清楚這事沒完,可祝北河萬萬沒想到,在顧烈擺明了認理不認人的統治下,杜軻竟然敢做出這種事來。


    杜軻當然不止貪了一箱銀子,得了左家的準信,他就對著胡堂下手了。


    於是,一夥人在內鬼接應下進了道台府,滅了胡堂滿門,還將整個府衙付之一炬。杜軻帶著人唿天搶地地趕到現場,立刻開始滿城搜捕犯案的“流民”,把流民殺官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要說杜軻沒有理政才能,從他栽贓流民就可以看出來。


    什麽叫流民?流離失所之民,就叫做流民。


    若這案件發在去年剛剛立朝的時候,說不定禦史台不會起疑心,畢竟那時楚朝初立,確實有許多流民還未收服。


    但楚朝一開朝,顧烈就確立了以重農安民為先的理政重心,鼓勵流民開墾歸田,給予了非常優惠務實的政策,同時戶部廢寢忘食地同地方落實戶籍製度,登記造冊,以田養民,以田管民。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可以說,大楚基本上消除了大波流民的存在。就算有,這些人也隻敢躲在深山老林裏,因為他們沒有戶籍文書,基本不可能入城。更不用說糾集成幫,潛伏城中殺害朝廷命官。


    連時勢都不清楚,被肅政台查個底兒掉是理所當然。


    案情可以說雖然殘忍但並不複雜,杜軻全族已經被緝拿,正在押解進京的路上。


    擺在顧烈麵前的問題是,到底該怎麽處置祝北河。


    *


    牧廉每月進宮三次,這是禦醫張老的安排,為了給他針灸調養,盡力讓他活得更久。


    有時牧廉自己記不住,薑延記得牢牢的,甚至隻要不忙,一定給他領到太醫院門口才走。


    牧廉每迴針灸完,總想偷偷跑去看師父,但未央宮哪裏是隨便能去的,每次都叫錦衣近衛給好聲好氣地攔了。


    誰想今日一打聽,師父和小小師弟在禮部待著,牧廉立刻就竄去了,為了討師父歡心,迅速加入成語接龍這種幼稚遊戲,和狄其野、祝老爺子一起,在禮部大堂成為紮眼的快樂三人組。


    定國侯一來就以清晰的思路震住了場子,祝老爺子本身就是個和藹隨和的長者,而且他們倆已經這麽玩了兩三天了,不習慣的也都習慣了。


    但這可是又瘋又狠,敢把大理寺卿告上奉天殿的右禦史啊!


    不少人偷偷瞄著牧廉,直到顧昭隨手輕輕敲了敲鎮紙,才都低了頭。


    牧廉一點都不在意,照常問師父:“您什麽時候迴家?”


    說好過個十天半個月出去住,但顧烈近來的模樣讓狄其野不放心,於是隻道:“再過一陣。”


    牧廉不大高興,嘴巴能吊油瓶,陪了師父又接了幾圈,覺得還不如迴家和薑延玩,跑了。


    祝老爺子像是什麽都沒聽見,樂樂嗬嗬地對狄其野說起了小故事。


    *


    幾日過去,春闈臨開,杜軻也押到了。


    顧烈早起時,把狄其野也給拉了起來:“陪寡人上朝。”


    雖然人沒去上朝,狄其野消息也不是不靈通,薑揚也求情求到他這裏,自然知道發生了何事。


    要不是知道,狄其野昨晚就要發脾氣了。


    翻來覆去的吃,就是真神仙也受不住。狄其野前些日子擠兌顧烈是牲口,單就某方麵而言,一點都沒說錯。


    狄其野看看鏡子裏的顧烈,反手握住顧烈給自己梳頭的手,什麽都沒說。


    顧烈心裏安慰,一低頭恰好從衣領間看到尚是櫻色的重重罪證,尷尬地輕咳了一聲,臉倒也沒那麽繃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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