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狄其野的封賞之所以驚人, 純粹是因為太過豐厚, 而不是顧烈虧待了其他功臣。


    當日顧烈怒斥陸翼, 說他不配封侯,但其實也隻是不配封“侯”而已,要知道王公侯這前三等爵位都是超品, 比正一品還要高一等。而且是實封,實封的意思就是必須賜予封地。


    顧烈剛打下來天下,有那麽多分封失敗功臣謀逆的先例在前, 大楚是絕對不可能再推行分封, 將國土分裂賞給功臣的。


    所以,除了狄其野之外, 不論是楚顧家臣還是外來武將,都給予了絕對豐厚的年俸, 最低一檔都比大楚正一品官員的年俸都要高。


    並且,顧烈按照功勞大小, 為他們虛封了“開國郡侯”“開國縣侯”“開國鄉侯”三等爵位。這三等爵位雖然遠遠比不上狄其野的侯位,可畢竟也是勳爵貴族了。


    而這些封賞都是不算在實職內的,入朝任實職的功臣, 另有一封年俸。


    比如推辭了候位封賞的薑揚, 他如今是大楚丞相,官居一品,那麽除了他論功行賞的功臣年俸,他還可以領一份正一品的年俸。


    再比如同樣推辭了“開國郡侯”爵位的祝北河,他受封大理寺卿, 除了功臣年俸,還可以領一份正三品的年俸。


    對於功臣後代,顧烈還承諾了蔭舉製度,隻要有能力,不愁後人無官可做。


    因此,顧烈對於功臣的封賞,其實是極端慷慨的。


    能夠壓製功臣稱王稱侯的野心,這些豐厚的嘉賞也是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更因為顧烈自己本身就是打下江山的最大功臣之一,擁有極高的個人威望,在楚人心中更是唯一的王,在當今局勢下,絕沒有被替代的可能。


    那麽如此一來,就更加體現了狄其野獲得的賞賜之驚人。


    許多人都在猜測顧烈此舉背後的深意。


    首先是“定國侯”,這個定國二字,就用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前朝不是沒有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但能用上定國二字的,一個也沒有。道理很簡單,你定國了,那帝王算什麽?你一個武將定國了,那文臣算什麽?


    而且,顧烈在封賞功臣的過程中,很明顯地抬舉了文臣,沒有讓武將獨大,唯獨一個狄其野打破了平衡。


    這就已經夠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顧烈還破例給了狄其野封地,封的還不是別的地方,而是顧烈自己的老家雲夢澤,而且還不是隻讓狄其野享受封地的稅賦,而是明文寫了“享雲夢澤田地稅賦駐軍”。


    這什麽概念?這就等於說跟著狄其野的數萬精兵根本不會被打散入編,劃入大楚如今管理軍隊的大都督府—兵部管轄體係,而是顧烈直接幫狄其野把精兵養在了雲夢澤,和他自己的水師精兵作伴去了。


    然而,與此同時,顧烈並沒有給狄其野真正管理雲夢澤的權利,所以雲夢澤雖然是狄其野的封地,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國中之國”,狄其野並沒有掌控雲夢澤的行政管理權。


    這到底是防備狄其野,還是不防備狄其野?叫人看不明白。


    其二,顧烈還給狄其野加封了太子太傅。


    這個官職從先秦就存在於世,但早已成了虛銜,屬於三孤之一,多是帝王賞給臣子的美名,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但顧烈給狄其野加封的這個太子太傅,是正一品,還賜住東宮,這就完全不再是虛銜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實職,不僅是教養王子,而且是完全有資格上朝理事的。


    盡管眾人都聽說過狄其野是小王子他舅舅的八卦,可狄其野已經是這麽大的功臣了,再給他一個正一品的實職,那顧烈還怎麽把他排斥於政務之外?


    總不能說,顧烈對狄其野信任到了這個地步吧?


    然而,與此同時,賜住東宮這個事,又很值得尋思。


    讓狄其野住在東宮,就等於狄其野的一舉一動都處在顧烈的監視之下,別說謀逆,就是一言一行,都得萬分小心,稍有行差踏錯,立刻就會被抓住把柄。


    所以,不少人認為,賜住東宮這一點,才是以後圖窮匕見的關鍵。


    帶著這樣的顧慮,盡管大楚朝堂還未徹底組建成型,眾人站隊卻是已經差不多站個清楚了。


    大楚功臣,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集團,一是楚顧家臣集團,二是外來武將集團,前者以薑揚為首,後者以狄其野為首,然而這兩大集團的內部都並不是鐵板一塊。


    楚顧家臣集團,有文武之分。


    家臣有五大姓,薑左鍾祝莊,其中薑左是武將世家,祝莊是文臣世家,鍾家可以說文武雙全,也可以說兩樣都相對平庸。


    眼下,大楚文臣之首卻是薑家出身的薑揚。


    目前家臣間並沒有太過明顯的矛盾,尚還算是團結。


    與此相對的,外來武將集團,就可以說是一盤散沙。


    大楚功臣中的外來武將,大致可以分為信州降將、蜀州降將、主動投奔三類。


    信州失去了敖戈,勢力不如如前。


    蜀州降將中最大功臣毫無疑問是陸翼,但陸翼還有個楚人身份,因此另兩位蜀州降將與他並無太多來往。


    主動投奔楚軍的外來武將,除了和誰都不親近的狄其野,最大功臣就是左右逢源的顏法古。


    可顏法古報完女兒的仇之後,已經是無欲無求的狀態,甚至想把副職當正職,和顧烈說想去管欽天監,指望他帶領外來武將們爭權奪勢,還不如自己上比較快。


    所以眼下朝局乍看清清楚楚,但其實有些混沌不明的意思,眾臣究竟是如何站隊,還得開朝後慢慢觀察。


    好在時間充足,楚王登基稱帝後,眾人就要動身遷往中州都城,正式啟用楚都。


    原本計劃是在燕朝皇宮暫居,等中州皇宮建好再搬過去,但顧烈認為地方與中央的文書報信等等渠道都還沒建立,與其先在燕都弄一遍再改迴楚都浪費時間,還不如直接到楚都弄個清楚明白。


    其實薑揚是顧慮到中州皇宮還沒建好,但既然顧烈不在意這些虛的,那眾臣自然照辦。


    *


    春寒漸褪之時,顧烈在前朝皇宮登基稱帝,年號楚初,定都中州順天府。


    楚初四月廿三。


    前朝皇宮金殿。


    顧烈身穿龍袍,冠冕垂旒,在鍾罄琴音中緩步行來。


    狄其野與薑揚一左一右,統率群臣跪地而迎,齊聲恭迎。


    狄其野望著那人踏上金階,坐於龍椅。


    他傲視天下,不怒自威,明明是火鳳楚人的殺神帝王,卻像是一尊冰雕出的龍神。


    “平身。”


    群臣山唿萬歲,磕頭謝禮。


    薑揚朗聲念出告知天地山河萬民的封表,至此宣布,大楚立國。


    群臣又跪,恭賀萬歲,恭賀大楚。


    顧烈下旨定年號、定都、賜宴。


    群臣再跪,謝賜。


    那一夜,所有功臣都像是一家人一般共飲笑鬧,有人想起一同打仗卻沒能走到這太平日子的同僚哭了起來,有人想起與燕朝血海深仇破口大罵,有人想著以後終於不用再打仗了喜極而泣,還有人隻是帶著笑容沉默地喝著酒。


    飲宴過後,杯盤狼藉,這些大將軍大官人,不少都醉倒在案後打起唿來。


    顧烈的酒壺裏裝的是白水,他清醒地看著這一切。


    顧昭早就已經讓侍人帶迴殿內睡了。


    狄其野早不知去了哪兒。


    顧烈搖頭笑笑,站起身來,吩咐侍人們好生照顧喝醉的功臣們,隨後,沒讓那堆禮儀仆從們跟著,慢慢向金殿走去。


    他要去那裏等一個人。


    這大概,就叫守株待兔。


    還是那金鑾寶殿,還是那足金龍椅,還是那冰冰涼涼的螢石地磚。


    白日裏的喜慶紅毯已經撤去,因為顧烈已經計劃燒毀這裏,所以但凡還能用、還有用、還值錢的東西,都會被帶走。


    那天狄其野聽了他和薑揚的商討,不那麽褒義地感歎:“您可真是勤儉持家。”


    顧烈現在迴想起來,還行吧,比狄其野前世那句“誰讓您摳門”的評語好聽多了。


    日光下半透明的深紫色螢石,在月光下,就是深不見底的水潭。


    顧烈走上金階,坐在那把龍椅上,默默思索著朝堂局勢。


    不知等了多久,那隻白鶴終於涉水而來。


    “顧烈。”


    顧烈這迴直接給定國侯定了白色袍服,簡潔利落的一身衣裳,繡了金線的流雲暗紋,省得百官總是參定國侯穿的不合規製。


    正一品的白鶴補子也正合適。


    顧烈望著這個從頭到腳都是自己一手置辦的人。


    他心生歡喜,也生出餓意。


    “狄其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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