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嶙城守城將領罵了一夜的娘。


    罵誰的娘?


    當然是罵好端端放著燕都不去打, 跑來打畢嶙城的狄其野。


    您直接打進燕都不玩了, 來畢嶙刷什麽軍功?


    畢嶙城上下將士都深以為然, 認為狄其野打畢嶙,純粹是閑得慌。


    當然也不能怪畢嶙城守軍將士們怨氣這麽大,他們前不久才收到消息, 說他們主家嚴家,包袱款款去投奔大楚了,把他們遺落在這裏, 居然連個招唿都不打。


    怎一個世態炎涼了得!


    等到楚軍兵馬一現身, 畢嶙城就開了城門,主動投降。


    那不然呢?


    誰曾想, 他們都這麽主動自覺了,楚軍竟是絲毫都不手軟, 在兩位都督的帶領下旋風般衝了過來。


    沒聽說狄其野也玩殺降啊!怎麽迴事!


    這下完蛋了。


    主動自覺到連武器都沒帶的畢嶙城守軍各個哭爹喊娘,哭著罵楚軍不講道義。


    然後眼睜睜看著兩位都督帶著的楚軍衝到眼前, 在城門前左右一分,繞了個彎,跑去炸城外山道了。


    這是做什麽?畢嶙城守軍想不明白。


    但有一點他們都明白, 命, 是保住了。


    畢嶙城登時一派劫後餘生的喜悅景象,甚至主動自覺地換上了狄其野的狄字帥旗。


    虎豹狼騎三位校督嘖嘖感歎,佩服不已,這些守軍是何等的大智慧,何等的心胸, 棄暗投明得這麽果斷,不服不行。


    狄其野無聊地策馬行於楚軍之中,打不起什麽精神。連無雙都有些蔫蔫的,思念著它的大白馬和大棕馬。牧廉騎馬跟在師父後頭,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樣。


    與牧廉和無雙不同,狄其野打不起精神,倒不是剛離別就這麽思念顧烈,他一半是因為這仗又是一場不戰而降,一半是因為他昨夜竟然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


    夢裏,顧烈已是兩鬢風霜,夜半仍秉燭公務,案牘勞神。


    狄其野身在夢中,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麽視角,他無法湊近去看顧烈臉上的風霜皺紋,他並不能動,目光所及之處,似乎是個冷冷清清的博古架。


    正胡思亂想著,顧烈忽然歎氣,死死按了按額角。


    怎麽又頭痛?狄其野又氣又急,可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看顧烈強忍著頭痛接著批文書。


    這夢裏顧烈的頭痛症,似乎比現實中要嚴重許多,顧烈都不能完美保持他那一貫的麵無表情,狄其野看得出他忍痛忍得煩躁,又不得不為了公務強自冷靜。


    狄其野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這麽一個夢,就算他不相信所謂的怪力亂神,受到顏法古的不少熏陶,他此時也難免去想,這難道是未來的預兆?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烈一本又一本地批著公文,時不時還要叫人來查問,到他終於停筆時,月亮都快要落下去了。


    狄其野原本等得無聊,後來越看越心驚,因為顧烈為了大楚,是絕對做得出夜夜批改奏章到深夜這種事的。


    正想著,顧烈的視線,忽然直直地盯上了狄其野。


    難道被發現了?狄其野下意識一凜,但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在夢裏,又覺得好笑。他眼下不知是附在博古架的什麽古玩上,顧烈用這麽奇怪的眼神,盯著一個古玩幹什麽?


    國寶?玉璽?傳國詔書?


    狄其野自得其樂地猜測,然而顧烈一直沒有移開視線,而且他看著看著,不知怎麽還生起氣來。


    這人居然把他自己壓榨到了控製不住脾氣的地步,居然還對著一個古玩生氣?狄其野內心腹誹。


    顧烈拿過一頁信箋,寫了幾個字,端著燭台走了過來。


    他越走越近,自己還拿著燭台,狄其野也就趁機將他看得更清楚。


    瘦了,老了。


    他的眸色還是極黑,可頭發卻白了好多。深邃的五官沒有什麽改變,隻是眉梢眼角添了幾根皺紋,整個人由歲月沉澱出了一種叫人不敢輕易與他對視的帝王霸氣。


    換句話說,他的人,老了也還是那麽帥,狄其野還挺滿意。至於不滿意的地方,當然是顧烈不顧身體的疲累。


    然後狄其野眼睜睜看顧烈傾斜燭台,把熱蠟滴在那張信箋上。


    這是狄其野才看清,那信箋上寫著四個字:任性妄為!


    熱蠟未幹時,顧烈把信箋貼在了狄其野腦門上——倒不是真貼在了狄其野腦門上,而是貼在了狄其野附身的這個不知什麽古玩上,但感覺就像是貼在了腦門上。


    狄其野氣得咬牙,一睜眼,醒了。


    從早上醒來一直到畢嶙城攻破,狄其野都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一,夢裏那古玩到底是什麽;二,顧烈為什麽要把總是罵他的四個字貼在古玩上?


    “將軍,”薑通與敖一鬆大笑著迴來,湊在他身邊小聲複命,“我們把陸翼過城的路都給堵了。他想打進燕都,隻能繞過整個鶴蕩山,給他插翅膀都追不上。”


    狄其野被他們一提醒,立刻發覺自己這種浪費時間糾結夢境的行為十分反常,好笑地將之拋諸腦後,一揮馬鞭,豪爽道:“走,咱們去打燕都!”


    “是!”


    狄其野一聲令下,眾人連營都未紮,在行動中秩序井然地恢複整齊陣列,除了留下善後的王師,即刻向燕朝都城行軍而去。


    每一位楚軍心裏都是熱血沸騰。


    他們馬上就可以攻破燕都,亡燕複楚!


    *


    顧烈在近衛親軍的護衛下趕往秦州楚軍大營。


    秦州已屬蜀軍管轄,薑揚做得很好,一路行來,不少農田都恢複了春耕,百姓們迴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踏踏實實地墾犁著田地。


    這一方麵說明百姓對楚軍的接受,對大楚安穩未來的信任,另一方麵,也是國本恢複的開端。


    薑揚三個月沒見主公,心急得很,雖然他是密探頭子,又幾乎日日都與顧烈書信往來討論政務,可畢竟是沒有見麵,而且又有主公奪狄小哥兵權、主公被狄小哥氣得迴秦州大營種種傳聞,更為擔憂。


    於是薑揚不耐煩在營門等著,一路向外迎,迎到了楚營附近的村莊外,和顧烈遇了個正著。


    他遠遠瞧著,感覺到主公似乎心情甚好,也笑了起來。


    “怎麽不在營中等著,還特地出來?”顧烈幹脆下了馬,笑問。


    薑揚也下了馬,搖搖羽扇,輕鬆道:“誒,數月未見,總得表達一下對主公的掛念。”


    顧烈輕輕笑了笑。


    他們有一陣沒有如此輕鬆說話。


    顧烈將馬繩扔給近衛,指著初露青苗的農田,對薑揚道:“陪我走走。”


    薑揚應諾:“是,主公。”


    君臣二人慢慢行來,隻見男耕田女擔水,老的插秧,小的抱著青苗跟在老的身後,村中農戶大多一家老小都在田間勞作,好一副春日農耕的景象。


    “你做得很好。”


    “主公謬讚了。”


    顧烈看他一眼:“瞎謙虛什麽。”


    薑揚搖搖羽扇,嘿嘿直笑。


    再行幾步,路邊有一老叟,坐在田埂上吃餅喝水,忙裏偷閑。


    顧烈竟是一撩衣擺,坐在那老叟身邊,對受寵若驚的老叟笑問:“老人家高壽?”


    老叟知道附近就是楚軍大營,看此人衣著華貴,定是了不得的人物,本是戰戰兢兢,但聽此人問話,又並不趾高氣昂,反而親切得很,他把嘴裏的餅咽下去,小心迴答:“六十有九。”


    薑揚在二人對麵坐下,捧場道:“老人家長壽啊。”


    老叟頗為得意:“哪裏哪裏。小村人傑地靈,高齡老人不少。”


    顧烈問種的何物,老叟仔細答了,但土話說得讓人聽不明白。顧烈又問:“怎的不見您兒子女兒?”


    老叟擺擺手,歎氣道:“大兒子二兒子打仗去,沒了。女兒麽,嫁出去是潑出去的水,隻顧著夫家。小兒子倒是在膝下,村裏另一頭還有片田,他在那邊墾荒。”


    顧烈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麽。


    薑揚安慰湊趣道:“小兒子貼心,有小兒子就夠了,老人家您還是有福氣的。”


    老叟聽了也笑起來:“這麽說也是的。”


    老叟笑完,問顧烈:“老爺可有兒女不曾?”


    顧烈掃了一眼薑揚,笑笑:“有個九歲的兒子。老婆走得早,留下個十九歲的小舅子,也跟兒子一樣養。”


    老叟唏噓:“娃兒可憐。小舅子這年紀,沒了親眷也是艱難,不好管吧?”


    “您說得是,”顧烈一本正經地迴,“成天氣我。”


    雖然不解為何主公說狄小哥才十九,但薑揚心知肚明顧烈指的是誰,忍笑忍到肚痛。


    老叟給顧烈出主意:“那不行,說來姐夫也是長兄一輩,既然住在老爺家,自然長兄如父。您得狠心管教才好,兒子嘛,都是不打不成材。”


    顧烈卻歎氣:“不敢打,打了要跑。”


    “咦,”老叟看看顧烈,納罕道,“老爺您看著也是個硬朗人,怎的這般溺愛後生。老朽雖不識字,卻也多吃了幾年米,俗話說得好,慣子不孝啊。”


    薑揚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聲。


    顧烈站起身來:“您說得對,隻是我那小舅子自小沒了爹娘,從小就是單打獨鬥謀生活,才養了副倔驢脾氣,我總得多疼著些。”


    “老爺是個善心人。”老叟顯然是不大讚同,卻也逢迎一句。


    顧烈笑笑,帶著薑揚告辭離去。


    等人走遠了,老叟才嘖嘖有聲,感歎這老爺真是個富貴人。


    *


    燕朝都城外。


    顏法古整兵相待,焦急地等待狄其野前來匯合。


    破城之功,他無心去爭,也不想去當這個出頭鳥。


    他打進燕都,要的是王家一家老小的狗命,來祭女兒的在天之靈。


    左右都督策馬在側,聽到他們的顏將軍忽然陰惻惻的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竟有幾分駭人。


    而遠方山道轉角,出現了狄字帥旗。


    來了!


    恰此時,天空雷霆一炸,竟是頃刻間下起了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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