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敵城未破, 狄其野到底是太愛打仗, 還是親自上前陣指揮, 留王師護衛著營地,此時守營士卒們警覺守夜,等待大軍獲勝歸來。


    顧烈也沒睡, 讓近衛陪他鬥幾局象棋。


    燈燭下,楚河漢界,象牙棋子上紅黑二色, 將帥兵卒分列對陣, 起著開局,一陣廝殺。


    最終, 一方運籌帷幄,兵臨城下搴旗斬將, 一方一步踏錯,潰不成軍铩羽而歸。


    “主公又贏了, ”近衛笑著認輸。


    這名近衛性情平和,下棋也是規行矩步,隻走最穩妥的步子, 和棋多贏棋少, 輸了也不計較。


    換句話說,沒有執拗輸贏的血性。


    顧烈搖頭笑笑,自己動手理棋子:“出去吧。”


    “是,主公也盡早歇息。”


    近衛拱手行禮出了帳。


    燭火一跳。


    顧烈修長有力的手指,點在將字棋上, 陷入沉思。


    楚軍編製統一,每位大將軍自領的精兵,都分為主力軍與衝鋒軍兩部分。主力軍由左右都督管轄;衝鋒軍分為虎豹狼騎,各有一名校督管轄。


    這五位,就是每位大將軍的直隸部下。


    狄其野的五位直隸部下,是顧烈一手挑的。


    這五個都是萬裏挑一的人才,也都是心高氣傲的刺頭。而且各個都有來曆。當初很多人都笑說主公給狄小哥造了支少爺軍,不少人等著看狄其野的笑話。


    如今,這五位大少,是被狄其野收得服服帖帖,跟著狄其野戰功赫赫,誰都不敢小看。


    這個結果,顧烈早有預料。


    前世這五位雖不是一開始就跟著狄其野,卻也都陰差陽錯,先後入了狄其野軍中。


    左都督薑通,是薑揚堂弟,右都督敖一鬆,出身信州敖家。敖一鬆的刺頭之名是拜搶他軍功的前任上峰所賜,而薑通的刺頭之名,是為了救敖一鬆被連累的。


    薑通前世原本跟著薑揚,狄其野三戰定青州之後,當場斬了故意延誤戰機害死同僚的右都督,薑揚就把薑通派給了他,隨後薑通又向狄其野舉薦了敖一鬆。


    如果說左右都督的刺頭之名大有水分,是被有心人潑了汙水,那接下來三位虎豹狼騎,倒真的各有各的不一般。


    楚顧家臣共有五個大姓,分別是:薑左鍾祝莊。


    虎豹狼騎三位校督都是家臣之後,本都是各家下一代的佼佼者。


    阿虎本名鍾泰,此人外表憨厚,卻是個癡情種,他與一牆之隔的阮家姑娘是青梅竹馬,阮家小門小戶,但鍾泰非卿不娶,一定磨著家裏給訂了親。


    誰想阮家好心收留家道中落的遠房親戚暫住,那家表哥竟賊心賊膽,竟對阮家姑娘言行輕薄,還很張狂地在城中與其他登徒子誇耀,說阮家姑娘先對他春_心萌動。


    鍾泰一邊不許家裏退婚,一邊幹出了件震驚全城的事。


    鍾泰找到花樓,當麵挑斷了那表哥手筋腳筋,拿刀逼著那表哥自己爬著去跳了護城河,敢停就砍一刀,從花樓到護城河這一路上鮮血淋漓,路人都嚇得不敢緊跟著旁觀。


    鬧了這麽一出,人人都知道鍾家出了個要命的癡情種,鍾家急忙把他送進楚軍,然而但凡知曉這段公案的,有人看不起他戴綠帽,蓄意挑釁他,有人覺得那表哥罪不至死,有心遠著他,久而久之,鍾泰就成了楚軍有名的刺頭。


    若說阿虎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那阿豹的名聲就要難堪百倍。


    豹騎校督本名叫莊醉,他父母是莊祝二姓聯姻,但他生母早亡,父親續弦之後有了兒女就越發偏心,他就常在外祖家住著,一年迴不了兩次家。


    然而他是嫡長子,躲著還是礙人眼,被他繼母設計栽贓,說他將繼母貼身衣物藏在枕下,心懷不軌。


    莊醉在外頗有風流名聲,他父親又偏心,竟然聽繼妻一麵之詞,就將莊醉痛斥一頓,逐出家門。


    家醜傳得最快,莊醉的名聲被毀了個幹幹淨淨,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加放浪不羈,要不是外祖把他打了一頓塞進軍營,恐怕早就成了個廢物。


    跟他倆的風流韻事比起來,狼騎校督左朗就隻是個正兒八經的軍中刺頭而已。


    當初楚軍還在打信州,顧烈率軍有一場經典水戰,需要佯裝後撤再行進攻,左朗就在那隊佯裝後撤的先鋒軍中。


    然而他當時還隻是營中一個隊長,手下就五十個兵,偏偏管理他們這兩個小隊的屯長是個紙上談兵的繡花枕頭,臨陣經常緊張犯渾,尤其是陣勢變化之時,往往要左朗救險救命。


    那日屯長慌亂中不等時機到來,就下令他們這條戰船進攻,左朗忍無可忍,一腳把他踢下了江。


    最後,仗打贏了,屯長沉江底了。


    左朗到底是搶救戰機不慎失手,還是積怒於心伺機報複,到現在都眾說紛紜。


    當時左朗險些被斬,還是顧烈看到了上報,派薑揚查了查,最後免了左朗的罪。但有誰敢放心用這種自己能幹還敢對上司下手的下屬?


    前世,這三人都是鬱鬱不得誌,直到狄其野拜將擴軍才被各軍趁機掃地出門,狄其野在戰場上慧眼識英,拉了他們一把。


    所以,盡管狄其野前世根本不與他們親近,封侯之後更是與他們斷了來往,但他們五個一直對狄其野忠心耿耿,即使不再在狄其野手下效力,也時刻維護狄其野的名聲。


    狄其野死後,隻有他們五個,不顧非議,年年都會去拜祭狄其野的衣冠塚。


    所以顧烈此生,從一開始就讓他們去到狄其野身邊,既是培養他們對狄其野的忠誠,也是希望在更長久的相處中,軟化狄其野的心。


    而若是狄其野能夠鬆動他那倔脾氣,其中四位家臣俊傑為狄其野所用,無形中就瓦解了功臣勢力。


    對顧烈來說,此舉是一箭三雕。


    先前敖一鬆拒絕敖家邀請,一心為狄其野效忠,就是顧烈最為樂見的結果。


    顧烈本來覺得已經算無遺漏,可如今明明白白對狄其野動了心,就覺得自己為狄其野的籌謀還不夠,因此深夜對著棋子細細思索,還有哪一方能夠再動一動。


    他總得為狄其野安排妥當,否則,他對狄其野的愛慕,就是在狄其野頭上多懸了一把刀。


    顧烈縝密推演著登基後朝中錯綜複雜的各家勢力,用盡心血為狄其野籌算謀劃,竟是甘之如飴。


    *


    狄其野數日沒打仗,攻下一城後癮動得更大,想把攻入燕都的時間再縮短一些,打贏了勝仗也不慶祝,迴到楚軍營地就把五大少往堪輿台前一趕,集思廣益。


    牧廉相思難眠,溜達著進來湊熱鬧,狄其野嫌他不是正經的打仗人,正要趕牧廉走,顧烈進來了。


    “你,咳,主公怎麽還沒睡?”狄其野懷疑這個人又犯了頭痛,“睡不著嗎?”


    顧烈怕他又偷偷劃手指,解釋道:“剛處理完軍務,聽聞你們打了勝仗,故而來瞧瞧。”


    狄其野得意的笑了起來:“本將軍帥不帥?”


    “帥,”顧烈無奈地誇。


    五大少和牧廉都把自己當不存在的木頭人。


    主公這可真是和帶兒子一樣啊,將軍太丟人了。


    顧烈清清嗓子,對著堪輿圖掃了一眼,忽然問:“你們是在排兵布陣?”


    狄其野對自己的布置很有自信,驕傲點頭:“想盡早攻入燕都。”


    顧烈卻問:“為何不打畢嶙?”


    “為何要打畢嶙?”狄其野隻覺得莫名其妙,涉及到戰術戰機,較真勁兒就犯了,恨不得讓顧烈立刻對他認輸,“去打畢嶙,咱們還得調頭才能打燕都,有什麽必要?我們一路南下,打完奏豐就可以直接進都城了。”


    顧烈欲言而止,留下一句“你再想想”就出去了。


    眼看著將軍幾乎要跳起來非把主公拽迴來講服氣不可,阿左阿右連忙把人給拉住了:“將軍,消氣,要麽咱們就再想想。”


    狄其野氣得拍桌子:“有什麽好想的?!你們自己說,我們有沒有必要去打畢嶙城?!他以為他比我會打仗?”


    五大少無言以對,他們確實都覺得沒有打畢嶙城的必要,將軍戰無不勝,戰略戰機都是天下無雙,主公怎麽掃了一眼堪輿台就有了異議?難道主公還看出了將軍沒看出的戰機?


    又或者是敲山震虎?阿豹和阿虎麵麵相覷,覺得有些不妙……


    薑通對著堪輿台苦思冥想,他覺得主公一定是看出了什麽才這麽提醒的,而敖一鬆則是對主公和將軍的關係心有猜測,所以他也在想,卻沒有薑通那麽著急。


    阿狼老老實實看著狄其野,他知道自己想不出來,但覺得將軍能夠想出來,所以在等狄其野想出答案。


    牧廉嘖嘖有聲。


    “嘖什麽嘖,”狄其野嫌棄道。


    牧廉對著眼前六個人搖頭歎氣:“師父,師弟們,你們簡直太愁人了。”


    頓了頓,他還又歎了一口氣:“我可真是太難了。”


    狄其野氣笑了:“怎麽?你和主公一樣,都比我會打仗了?”


    牧廉還當真取了隻竹筆,對著堪輿台點了起來,問狄其野:“陸翼現在打到哪兒?”


    狄其野不以為然:“剛打進雷州啊,差得遠著呢。”


    “畢嶙城在哪?”


    敖一鬆眼前一亮:“在陸翼打進燕都的必經之路上。”


    牧廉把竹筆一丟,對著師父痛心疾首:“師父,居然還要主公指點你防備自己人,主公太不容易了。”


    阿豹當即傻眼了:“我滴個乖乖,真當兒子一樣養啊。”


    “出去出去,都出去。”


    狄其野惱羞成怒,把他們全都趕出了將軍帳。


    但敖一鬆賴著沒走。


    狄其野一抬眼,看敖一鬆還杵在眼前,沒好氣道:“右都督這是想抗令?”


    “屬下不敢,”敖一鬆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屬下隻是想問將軍,日後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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