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都城的密探傳來消息。


    一是楊平越發瘦削, 麵色有異, 似是長期服用罌_粟的症狀。


    二是老將玄明被怕死的楊平留在北燕守著都城, 玄明多次上書想要迴去助力雍州戰場,楊平都堅決不許,近日不知為何鬆動了語氣, 似有圖謀。


    三是嚴家和謝家傳來的抱怨之語,嚴家覺得是楚軍這邊走漏了合作消息,讓他們險些在楊平麵前露餡;謝家是抗議楚軍多次屠殺謝家守兵的城池。


    後兩條消息, 顧烈早有預測, 並不驚訝。


    所以顧烈很快批複了這兩條。


    第二條,楊平的鬆動, 無非是眼看著翼州雍州加速陷落,想逃出北燕投靠刺伊爾族, 他賣國出逃,擔心對北燕忠心耿耿的玄明阻攔, 自然要想辦法把他支開。


    顧烈嚴令密探日夜監守北燕皇宮,一旦楊平出逃,立刻將消息傳遍雷州。


    而第三條, 嚴家的無能和謝家的自命清高, 顧烈十分明了,並不打算繼續容忍他們的猶豫和愚蠢。


    在嚴謝兩家中,顧烈原本傾向保留謝家,可顧烈最近想起前世受謝家指使的文臣文人是如何詆毀狄其野的……


    顧烈決定讓他們自行選擇,到底是孤注一擲投楚, 還是在猶豫中與北燕同亡。


    他讓密探轉告這兩家:我大楚不收首鼠兩端、軟弱無能之輩。


    另外,顧烈讓密探將謝浮沉的消息告知謝家,解開他們對於陸翼屠城的疑惑,算是仁至義盡。


    最後,顧烈的視線又落迴了第一條。


    罌_粟之毒。


    顧烈覺得萬分可笑。


    前世,柳湄那個瘋女人,為了她臆想中懷才不遇、死守國門的文人皇帝楊平,竟然成功算計了顧烈,將顧烈耍得團團轉。


    沒想到今生,柳湄如願以償進了楊平的後宮,居然還是走上了給自己丈夫下毒的歧路。


    顧烈從來不願對婦孺下手,可前世他因為柳湄失去了太多,不得不報。


    他不會親自動手。


    王後試探得夠久了。


    顧烈終於批複道:轉告王後,她的計劃成或不成,本王都必定保住她與魏氏的性命。


    “你怎麽了?”


    狄其野端著個碗,剛進帥帳,就覺得顧烈神色有異。


    像是在生氣。


    狄其野大喇喇把碗往案邊一擱,低頭去看顧烈麵前的密信,看來看去對大楚都是好消息,找不出有什麽值得生氣的。


    尤其是顧烈剛批複、墨跡還沒幹的那張:“楊平吃罌_粟?這不是很搞笑的事情嗎?你生什麽氣?”


    “我沒生氣,”前世之事顧烈不好說,半真半假轉移話題道,“我隻是在想,若是我染上了罌_粟之毒,該怎麽辦。”


    狄其野果斷道:“把你綁起來戒了啊。”


    前世顧烈是用針灸藥浴才擺脫了罌_粟的影響,聽狄其野這麽說,笑問:“綁起來是怎麽戒?”


    “很簡單,”狄其野簡單粗暴道,“關在小黑屋裏,癮犯了就綁起來,需要多久才能戒,就關多久。”


    顧烈憂慮道:“誰給你下過毒麽?”


    “關心我啊?”狄其野靠案沿站著,對顧烈眨了眨眼,“我才不需要那些精神安慰劑。不過在軍校,畢業前必須通過抵抗測試,被注射拷_問藥劑,不過我當然都撐過來了。”


    狄其野還賣乖道:“所以,就算我兵敗被俘,也不會泄漏大楚機密的。”


    “胡鬧,”顧烈心疼,半認真地教訓他,“亂說話。”


    狄其野笑得得意,這才想起被自己忘到一邊的禮物,這可是重要道具。


    “那是什麽?”


    見狄其野又端過了碗,顧烈好奇問。


    “你聞不到嗎,都是芝麻香,”狄其野把碗往顧烈眼皮子底下懟,“我聽不懂他們說話,近衛說這個在南邊也有,叫糍粑,是村裏老人用糯米反複槌打出來的新鮮年糕,裹了剛炒出來的白芝麻和細白糖。”


    狄其野用手捏起香香糯糯的一團:“我讓他們特地切了小塊的,你嚐嚐。”


    “我洗過手了,”狄其野故意強調,好像沒有筷子不是問題,洗沒洗手才是唯一問題。


    狄其野骨節分明、白皙幹淨的手,捏著一團裹著白芝麻細白糖的糯米年糕,就在他嘴前。


    顧烈好像忽然真切聞到了芝麻和熱乎乎的糯米香氣,又或者他聞到的是鎮定心神的夜息香。


    他分不清。


    他的一半心神在警告他,這樣下去,若是最後決定放手,會讓狄其野傷心。


    而他的另一半心神,仿佛自八歲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品嚐什麽的欲_望,他想知道狄其野手中,那團糯米年糕的味道。


    顧烈握住狄其野的手腕,咬走了他手中的食物。


    盡管這是狄其野挑起的,卻也是狄其野紅了耳朵。他畢竟毫無經驗,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耳垂迅速染上了胭脂般的紅色,他假裝自己並沒有亂了心跳,瀟灑挑眉問顧烈:“好吃嗎?”


    顧烈欣賞著狄其野,慢慢將甜甜糯糯的糖年糕咀嚼咽下,喝了口茶,才對狄其野異常認真地迴複:“好吃。”


    這男人。


    狄其野不得不一瞬躲閃了視線,心裏有些不服氣,卻不知道這股不服氣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你接著吃。”


    狄其野不甘心地跑了。


    顧烈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發覺自己根本已經,舍不得放手了。


    *


    收到密探轉告的消息,謝家自持清流,又交出了兵馬,自然被顧烈氣得破口大罵,可罵完問題依然沒有解決,究竟是投楚還是為了名聲留燕?


    還有,謝黎安那畜生的仇,究竟怎麽報?


    謝家家主閉目歎息,一家愁雲慘霧。


    而嚴家自從嚴家老太爺去了,就是無人主事的狀態,誰都不服誰,眼下楚王逼他們做出選擇,更是吵作一團。


    “愚蠢。”


    忽然被罵,眾人怒氣衝衝看去,卻各個低下了頭,恭恭敬敬地口稱“居士”。


    站起來這位是嚴家老太爺的嫡女,嚴六瑩。


    她還不到四十,一身青灰衣裙,越素淨越顯出她五官濃豔,年輕時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如今也是風韻猶存。


    當年先帝想把嚴六瑩指給楊平,讓年長幾歲的嚴六瑩管管楊平,嚴家老太爺不樂意,嚴六瑩更不樂意,聽出先帝有這個意思,嚴家老太爺就匆匆給女兒定了親。


    結果嚴六瑩還沒嫁,那公子就重病沒了,嚴家老太爺心疼的不得了,哪裏舍得讓她去人家守寡受氣,借口讓她在家廟帶發修行,就不用去親家守寡。


    先帝對嚴家躲避賜婚不滿,這時候幸災樂禍,故意給嚴六瑩下旨禦賜“六瑩居士”稱號,斷了她還俗的機會。


    所以嚴家眾人都稱她為“居士”,一蓋不用族中關係。


    要不是被人畢恭畢敬請過來,嚴六瑩根本都不想來聽蠢人吵架。


    “天都要塌了,楚顧願意要你們,不找機會跑,還留著給楊平那慫貨陪葬?”


    說完這句,嚴六瑩有口無心地念了聲佛,轉身就走。


    嚴家眾人麵麵相覷,還是拿不定主意。


    誰想到次日上朝,楊平親自給他們扔了個炸。


    四大名閥和眾臣一進大殿,就看見楊平坐在龍座上,平日裏,楊平可是要眾臣等許久才到的。


    這就已經夠不一般了,更不一般的是,王後和柳嬪都被楊平賜了位置,一左一右坐在龍座下側。


    與王後一臉鎮定不同,柳嬪似乎並不知道楊平為何帶她一齊上朝,麵露忐忑。


    於是群臣各個滿腹疑慮,按部就班行過大禮,都豎著耳朵等著聽楊平有何要事。


    楊平命令四大名閥之外的臣子退出殿外,讓他們自行迴府。


    四大名閥臣子們心裏更為不安。


    等閑雜小官都走了,楊平讓侍人將抄寫多份的三封書信傳遞下去。


    一封是刺伊爾族給韋碧臣的迴信,一封是刺伊爾族催促迴複的來信,一封是楊平自己擬好的迴信。


    “眾卿家,”楊平哭道,“此已是山窮水盡,為北燕存亡,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時候了!”


    底下但凡還有一分血性的都心生怒火,恨不得衝上去把這個無能暴躁還胡亂拽文的皇帝一頓臭罵。


    然而畢竟頂多也隻有一分血性,所以朝堂上寂靜無聲。


    唯獨一人站了出來。


    柳嬪抱著肚子,手裏的信紙散了一地,難以置信地看向楊平:“陛下!這可是獻土賣國啊!”


    她萬萬想不到,楊平竟然連最後這一點點氣節都守不住。


    她少女時魂牽夢縈的,臆想中楊平的一切美好品格,早已經所剩無幾,沒想到最後一口氣都被楊平於今日親手扼殺,屍骨無存。


    她魂不守舍地走到楊平麵前,眼前卻一片模糊,怎麽都看不清他的樣子。


    或許她吃下的蜜餞也太多了。


    楊平抬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來人!帶柳嬪迴殿!”


    侍人半扶半架,帶走了魂不守舍的柳嬪。


    楊平陰騭的目光,掃視著四大名閥眾臣,問:“眾卿家,你們以為如何?”


    柳家臣子紛紛跪地,齊聲道:“臣等一切遵陛下王命,不敢擅違!”


    王家臣子緊隨其後,恭敬道:“臣等與陛下同進退,陛下金口玉言,臣等領命!”


    王後從座位上站起,對楊平行禮道:“本宮與陛下同進退,本宮遵旨。”


    嚴家眾人都在想還是居士說得對,楚顧願意收留我們,我們還是抓緊找機會跑,叛燕投楚這名聲,總比把北燕三州獻給外族、賣國求生好啊!


    於是嚴家互相對對眼神,也跪下虛與委蛇道:“嚴家謹遵陛下旨意,陛下萬歲!”


    謝家沉默了。


    最終,謝家家主跪地道:“陛下,獻地於外族求和,這可是要留千古罵名,萬萬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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