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借阿肥試探了一迴, 終於確認, 顧烈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是真的沒發覺自己對他感情有異。


    這倒不是預料中最壞的結果。


    狄其野畢竟來自異世,上輩子的追求者哪種性別都不少,對顧烈心生好感, 在狄其野看來,雖然察覺到這一點時頗覺意外,卻並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顧烈是單身, 他也是單身, 顧烈品性優秀,他狄其野也不差啊。


    狄將軍對自己很有信心。


    但怎麽讓顧烈開竅, 這就有點棘手了。


    上輩子追求狄其野的各色人物,就算有再多浪漫招數, 在狄其野無動於衷的拒絕下,也隻能通過最基礎的兩種方式來表達好感:一是送禮, 二是直接告白。


    於是先鋒營大校們擁有了一項其他營隊的大校們都不能享有的特色懲罰,那就是把寄到先鋒營送給上將的追求禮物一個個附上拒絕信寄迴去,和幫上將擋住能憑借背景走進先鋒營告白的追求者。


    認真說起來, 因為聯盟軍孜孜不倦地想把狄其野推出去聯姻, 狄其野還是被迫和人出去吃過飯的。


    那是一位背景厲害,自己也很厲害的女士,人類聯盟日報的王牌記者。


    盡管一見麵就表達了拒絕,狄其野還是給足麵子,保持禮儀吃完了那頓飯, 也沒有拒絕交談,被記者女士套出了多年拒絕戀愛的單身史。


    記者女士感到很絕望。


    她抱著最後的勇氣,問:“如果你都不曾關注我,你怎麽知道你就一定不會喜歡我呢?”


    狄其野很有辯證精神地迴答:“女士,如果我都不願意關注你,怎麽會喜歡上你呢?”


    “我不願意相信,”那位女士執著地說,“一位珍惜每一位平民生命的上將,怎麽會對他人如此冷漠!”


    他怎麽就冷漠了?狄其野不樂意了,反駁道:“我關心人類聯盟,關心每一位將士,關心人類的未來。”


    “那我呢!”那位女士不禁激動起來。


    狄其野想了想,坦然承認錯誤:“好吧。我確實,不怎麽關心人。”


    狄其野對人類聯盟的忠心是職責所在,對手下大校們的指點是公事公辦,對戰場上平民的救助是原則使然,在他下了戰場就上模擬戰場的生活中,他還真的沒有主動關心過人。


    先鋒營大校們對自家上將的評價為:長了一張禍害四方的臉,過著最貧瘠無趣的私生活,主動為廣大單身人士留出更多機會,簡直是感天動地,很應該被大舉表彰。


    這也是為什麽狄其野一個資深單身人士,能從自己對顧烈的關心中迅速推斷出他對顧烈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因為狄其野兩輩子還真就隻關心過顧烈一個人。


    狄其野主動承認錯誤,給了記者女士希望,畢竟能夠認識錯誤,就證明還有改正的餘地,所以記者女士飽含希望地問:“你會為了我改變嗎?”


    “不了吧,”狄其野試圖委婉拒絕,擺出一個簡單客觀的障礙,“我真的沒有那個時間。”


    狄其野被潑了一臉紅酒。


    這頓飯之後,在那位女士的利筆渲染下,狄其野儼然成了世上最討人厭的冷酷渣男,後來幾個月間,送到先鋒營的追求者禮物數量銳減,狄其野自己和先鋒營各位大校都真心實意地給那位女士寫去了感謝信,把那位女士氣得夠嗆。


    所以,狄其野在無意識對顧烈生出好感的情況下,也隻會一招,送東西。


    現在,即使明白過來了,狄其野的浪漫細胞也並沒有增加,所以到底要怎麽讓顧烈明白,就很讓狄其野煩惱了。


    可他狄其野是誰?


    他是白手起家靠自己爬到上將之位的天才將領,是戰無不勝的大楚兵神,在顧烈明顯對他這麽偏愛的情況下,怎麽可能還拿不下顧烈?


    不可能嘛。


    狄將軍信心滿滿。


    眼下最要緊的問題是,他即將出兵翼州,除了給顧烈送特產風物,還有沒有別的辦法追求顧烈?


    *


    為了緩解等待出兵的焦躁心情,顏法古正正經經地齋戒三天,焚香沐浴,鄭重其事地起了卦。


    第一卦: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顏法古這一卦占的是北燕命數,此乃坤卦第六爻上六,本意為“龍在曠野廝殺,到處是青黃血跡”,得此卦者,陰盛陽衰,往往處在自以為得勢的地位而得意忘形,生出災禍。


    而此卦屬於陰盛的極致,其後必然轉陽,既然隆冬已至,那麽春日就不遠了,也預示著時局勢力易主交接。


    對北燕是兇兆,對大楚是再好不過的一卦。


    第二卦:亨。密雲不雨,自我西郊。


    這一卦,顏法古占的事楚軍格局,因為涉及自身,又涉及主公,難辨主爻,故而隻看整卦。這卦是乃巽上乾下的小畜卦,本意為“通達。烏雲密布卻始終不曾下雨,從西郊的上空壓來”。


    得此卦者,可以理解為積累的力量而不夠,所以烏雲密布卻始終落不下雨來。


    也可以理解為出現不利局麵,甚至呈現風雨欲來的架勢,要警惕小人的破壞,但終究這些陰謀是無法得逞的,也不必過分擔憂。


    前一種理解正對上主公按兵不發的忍耐,後一種理解就讓顏法古心裏打起鼓來。


    於是急急占了第三卦。


    第三卦是為主公祈福,卦象一現,顏法古心裏就大大鬆了口氣,離上乾下,是大有卦,這是上上卦,占得此卦者,可謂是心想事成。


    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竭惡揚善,順天休命。”


    意思是說,火焰高懸於天上,是太陽照耀大地,大獲所有,君子懲惡揚善,順應天道,即可享大亨通。


    再看主爻,此乃大有卦第六爻,爻辭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上天庇佑有德之人,沒有一點不吉利。


    顏法古捋了捋胡子,滿意了。


    但再迴頭想想第二卦,收拾起家夥,理了理衣衫,往帥帳走去。


    *


    盡管陸翼戰報寫得喜氣洋洋,但密探迴來一報,顧烈終於明白為何前世北燕將領們仿佛一夜之間長出了脊梁,在麵對楚軍時寧死不降。


    陸翼所過之城,片甲不留,甚至坑殺降兵。


    既然投降了也要死,那還降什麽?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顧烈再喜怒不形於色,都被氣得拍案。


    但這時候,他偏偏還不能真拿陸翼怎麽樣。


    陸翼對狄其野的不滿,雖未像敖戈那樣全露,卻也沒有隱晦到顧烈無法察覺的地步,上迴敖戈跳出來咬狄其野的下屬,身後也沒少了陸翼的影子。


    如果顧烈此時嚴厲斥責陸翼,一來暴露了他確實對陸翼不放心,派密探監視陸翼打仗;二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也許會為複楚大業生出不必要的枝節。


    陸翼前世起兵造反,是在天下初定的時候。敖戈前世起兵造反,是在狄其野死後。從造反時機就可以看出,他們兩個,一個多疑一個魯莽。


    陸翼最好的造反時機其實是現在,但他謹慎多疑,直到確認無法封侯,才把反心顯露出來,被狄其野打得兵敗自刎。而敖戈其實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勇氣造反,被狄其野故意用死激出了反心,打著給狄其野報仇的名義造反,很快被盛怒的顧烈按死。


    這兩個人的死亡才令功臣們徹底安靜下來,為盛世初開敲定了時機。


    其實假如可以,顧烈並不想與功臣們再起刀兵,可人性如此、權勢殺人,不是顧烈的意願能夠改變的,他掌帝王之位,就必然有這麽一天。


    前世掌天下五十年,包括自己在內,顧烈已經見識了太多人事變遷,陸翼的隱瞞不報不會令他驚訝,卻還是會令他憤怒。


    對待北燕,楚軍最好的策略是既敢戰、也不拒絕投降,這樣才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奪取天下,過於兇狠是適得其反,而殺降,不僅毫無必要,而且與顧烈治軍的原則相悖。


    這一點,陸翼不會不明白,可他還是選擇這麽做了,為什麽?


    如果陸翼是想反,那更沒有必要對北燕將領趕盡殺絕,反而該合縱連橫才是。


    顧烈想不明白。


    正思索著,近衛報說顏將軍求見。


    顏法古把自己算的卦象對不怎麽感興趣的顧烈侃侃而談,尤其重點提了那個“密雲不雨,自我西郊”,最後提議道:“主公,末將認為,主公不必留守大營,也許與狄將軍一同出征,更為穩妥。”


    這話一下子就吸引了快被卦辭攪昏頭的顧烈的注意。


    顏法古的建議,和顧烈近來那個直覺,不謀而合。


    真說起來,顏法古算的卦從來沒有準過,而顧烈那個直覺,顧烈在幾日思索下,已經判定為是自己太想打仗,自己把自己給否決了。


    但人有時候對於沒什麽道理卻一直縈繞在腦海的念頭,一旦遇到佐證,盡管這個佐證也不怎麽靠譜,卻會令人更難放棄。


    顧烈沉吟半晌,命近衛:“去請薑揚、狄其野。”


    所謂兼聽則明。


    而且,薑揚最是細致穩妥,狄其野不樂意被人幹擾打仗,顧烈想來,他們倆應該都會反對。


    一個未來丞相、一個大楚兵神,他們反對,顧烈也就不會再抓住這個不靠譜的直覺不放了。


    薑揚和狄其野進了帥帳。


    薑揚聽完,先是瞪了又胡亂算命的顏法古一眼,隨後沉思不語。


    狄其野聽完,挑眉笑了,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主公,末將以為沒什麽不合適。主公隨我出征,狄其野定然保證主公萬無一失。”


    顧烈有些驚訝,對上狄其野的視線,這人轉性了?


    狄其野對顧烈眨眨眼,內心調侃地想,主公就是公主,北燕就是惡龍,有他這個英勇騎士在,絕對把公主安安全全送到惡龍占領的城堡裏,一根頭發都不會少。


    顧烈看向薑揚。


    薑揚的想法,其實和顧烈自我否定的想法是一樣的,那就是顧烈是太想打仗了。


    不然的話,何必在楚軍捷報頻傳、天下即將平定的時候,生出這種直覺來?


    可不同於顧烈的嚴格自我要求,薑揚對於從小看大的顧烈,在顏法古的點撥下,是有一分愧疚在的。


    既然顧烈想要在登基稱帝前放縱一迴,既然狄其野戰無不勝,既然顏法古的卦象這麽顯示……


    薑揚試圖說服自己,又去想,萬一確實出現了意外,例如北燕奇兵突襲,例如楚軍混入了奸細,那麽顧烈跟著狄其野,確實比跟著自己在楚營更有保障。


    薑揚思考著種種不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對顧烈一禮,道:“主公,此舉也無不可。”


    顧烈陷入了懷疑。


    薑揚的老成穩重,是顧烈最信得過的;狄其野的任性妄為、不願受製,也是顧烈絕對猜得準的。


    怎麽今日,這兩個都轉了性子?


    “你們當真認為,”顧烈掃視著眼前三個屬下,“本王應當親征?”


    顏法古對自己的卦象負責:“末將認為應當親征。”


    狄其野惦記著自己的攻心大計:“末將沒有異議。”


    薑揚左看右看,才道:“臣以為,可行。”


    於是狄其野率兵出征之日,五大少看著將軍身邊那個霸氣人影,無語凝噎。


    主公不放心將軍亂來已經到了親自跟著的地步?將軍你可長點心吧!


    顧烈黑甲玄衣,策馬於狄其野身側,雖未大張旗鼓布告,卻也沒藏頭露麵,堂而皇之地跟著狄其野,往翼州方向出征而去。


    *


    薑揚目送狄其野與顧烈帥大軍離去,過兩日又鄭重送走了顏法古,心中依然忐忑。


    這日日暮,卻見大隊精兵良馬現於道上,掛著陸翼帥旗,往楚軍大營而來。


    陸翼正在攻雍,怎會派兵出現於楚軍營外?


    薑揚不動聲色,策馬迎於營門外。


    “薑將軍,”來者是陸翼手下左都督,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重箭不夠用,將軍派我迴來催武庫趕製。”


    薑揚笑罵:“這才出征多久?你們將軍就派你們一大堆人迴來搬武庫,怎的如此費箭?”


    左都督也笑:“北燕軍士冥頑不靈,自然費箭。”


    他說完,又道:“瞧我,光顧著求箭,都忘了禮數。請薑將軍領我去與主公複命。”


    “這就不巧了,”薑揚不好意思地笑道,“主公手癢,跟著狄將軍打仗去啦。”


    左都督神色一凜,聲勢頓弱,尷尬道:“那是不巧,我等請箭就好,還煩請武庫師傅們趕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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