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朝皇宮。


    王氏好不容易平複心緒後, 隻覺得國之將亡妖孽盡出。


    她是王氏庶女, 自小品嚐著被嫡女嫡母權力碾壓的滋味, 對權力懷有敬畏之心,一步登天之後,她生出了野心, 卻永遠不會小看權力。


    換句話說,她不會像沉醉在自我腦海中的柳湄那樣自以為是。


    她認得清現實,現實就是北燕危矣, 而名義上為北燕生死存亡負責的男人, 卻沉浸在風花雪月之中。


    若她還是王氏庶女,反正也無力改變大局, 大可以兩眼一閉不聞窗外事。


    可她如今是北燕王後,她的命運, 與這個無能懦弱、自私暴躁的男人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不論柳湄的張狂言語多麽具有煽動性,王氏清醒過來就認清楚一個最簡單的現實——楊平並不是先帝唯一的兒子。


    柳湄想做什麽, 最大的倚靠不過是她腹中嬰兒,但楊平一死,四大名閥其他三家根本不可能尊柳氏女生的兒子為繼帝, 隻要三家不認, 楊平的兒子就什麽都不是,就算她王氏懷了孩子,也是一樣的道理。


    這是製衡之術。


    她什麽辦法都沒有,隻能盼楊平多撐一些時日。


    於是這日,文人皇帝楊平驚訝地看到了從那日之後就百般躲著自己的王後。


    王氏對楊平問了兩句話。


    這兩句話就決定了柳湄日後的命運。


    楊平見她一臉正氣凜然, 心裏就膩味,下意識就覺得她是來裝道學上諫的,正想找借口去尋柳湄吃蜜餞,卻見王氏恭敬地行了大禮,低眉順眼地問:“陛下流連在柳嬪殿中廝混,已是數日不朝,這數日間,可曾有臣子來尋陛下,請陛下迴去上朝?”


    若王氏求楊平迴去上朝,楊平會嗤之以鼻,可王氏如此一問,立刻觸動了楊平多疑的心弦。


    他立刻選擇性遺忘了他自己根本不想上朝,卻順著王氏思考起了為什麽沒人來勸他上朝?這些臣子……是多麽不把他放在眼裏!


    一問問完,王氏又是一禮,問出第二個問題:“陛下,臣妾在宮外時聽聞您的兄弟們各個子嗣眾多,福壽綿長?”


    楊平雙目圓睜,心下膽寒。


    他幾步走下高椅,扶起王氏,珍而重之道:“吾妻賢矣!”


    王氏心底對這個男人的觸碰無比作嘔,卻不得不做出恭順的模樣來,輕輕靠近了楊平的懷裏。


    次日一早,燕朝眾臣驚訝地發現,他們的皇帝竟然來上朝了。


    *


    這一迴是狄其野主動去找的牧廉。


    牧廉原本在大營裏亂走,狄其野把他拎到了自己的將軍帳裏,耽誤了他的捉密探大計,他還不怎麽高興。


    狄其野好笑地問:“你想明白你為何要捉薑延了嗎?”


    聞言,牧廉又苦惱起來,僵著臉歎氣:“沒想明白。”


    狄其野還是在提點一二和轉移話題之間猶豫,最後決定,這事該由牧廉自己想明白,就算一直想不明白,那正好交給薑延去煩惱。


    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處,假如薑延並不如薑通說的那麽好,那牧廉若是始終不明白,至少不會傷心。


    狄其野到底是護短,故而沒有點明,隻是問:“你覺得,薑延此人如何?”


    “好,”牧廉不假思索地迴答。


    “哪裏好?”


    “哪裏都好。”


    狄其野無言以對。


    還沒明白都已經這樣了,想明白之後那還得了。


    他怎麽就不覺得那個薑延哪裏都好,明明笑容都帶邪氣,略顯輕佻。


    狄其野逗牧廉:“比主公都好?”


    牧廉很有寄身楚營的自覺,當即吹捧起主公來:“那自然是主公更好。”


    狄其野輕哼一聲,這就是顧烈說的,比自己聰明?


    思及此,狄其野拐著彎兒問牧廉:“你以為,本將軍今日在楚軍之中,是何處境?”


    牧廉識趣地撿起幕僚本職,對狄其野拱手道:“師父是楚王愛將,得天獨厚。”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


    緊接著牧廉滿眼羨慕,補充道:“必然能死得人人稱頌。”


    “這話怎麽說?”狄其野沒想到又引出這些死得人人稱頌的鬼話來。


    牧廉亢奮地給狄其野分析:“楚王愛將,戰功赫赫,已然是眾矢之的。今番敖戈使計陷害,他是個捕蟬的螳螂,身後藏著許多黃雀,此計不成,卻令黃雀識破主公對你的故意縱容放任。到時候打完天下,主公登基稱帝,你勞苦功高,必然被重重封賞,身居要職。”


    牧廉又是羨慕地一歎,接著說:“你是天降神兵,不是家臣,不是外將,還不願意經營勢力,非要孑然一身。主公把你一路架高,最後高高架上侯爵之位,時機一到,你就是就是最好的靶子。黃雀們一擁而上,四麵楚歌。殺你一人,換得眾功臣清醒退怯,換得天下太平。”


    “師父,你運氣真好。”


    牧廉羨慕得不行。


    狄其野挑眉,追問:“你的意思是,若你是顧烈,會有意縱容我,架高我,招惹群臣不滿,登基後伺機殺了我?”


    牧廉理所當然道:“就是如此。”


    狄其野為顧烈辯駁:“他不是有意架高我,反而是他勸我用心楚顧局勢,勸我防備陷害。”


    牧廉疑惑不解:“我以為主公是聰明人。”


    “這又從何說起?”


    牧廉滿眼茫然地看著狄其野,問:“他怎麽會傻到對你說實話呢?”


    他話音一頓,接著恍然大悟道:“是了,因為主公心裏清楚,就算他這麽說了,師父你也不會照做。”


    “什麽?”


    聽牧廉把顧烈一舉一動說得老謀深算,狄其野內心有些膈應。


    牧廉卻帶著終於把問題想明白的輕鬆快意,迴答道:“師父你生性倔強,目下無塵,但主公還是要勸,他勸,就顯出你的驕橫來。他是君你是臣,連主公苦心勸說都不聽,到時候鳥盡弓藏,也是你咎由自取。”


    狄其野甘拜下風。


    若狄其野不是深知顧烈為人,恐怕要被牧廉這三言兩語弄得對顧烈心懷芥蒂。


    憑良心說,牧廉的分析,放在史書任何一對君臣身上,不僅沒錯,反而是十分的通曉人心,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君臣權力角鬥,古往今來不知在曆史長河中反複換人重演了多少次。


    問題是,顧烈的擔憂和生氣,都是真的。


    聽完牧廉的話,狄其野反而一點都不介意顧烈說自己不如牧廉了,甚至用心楚顧局勢這一點,也不是完全不可商量。


    因為狄其野雖然憑自己實力多年單身,但並不是沒有被人追求過,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既然非親非故,那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在做出選擇時,優先考慮另一個人的利益。


    愛慕。或者不要用這麽嚴重的詞,但說好感,又似乎太輕飄飄了。


    僅僅是好感,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天生帝王手段的楚軍主公,事事為狄其野考慮。


    他們是君臣,本該互相猜忌、互為掣肘的楚軍主公和蓋世功臣。


    是喜歡吧。


    那麽自己呢?


    狄其野捫心自問,迴想他們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禁想起自己送給顧烈的春蠶。


    如果說顧烈從一開始就對他與眾不同,那麽,狄其野自己其實也從一開始,同樣將顧烈與這個時代的其他任何人都區別對待了。


    喜歡一個人,就算在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也會下意識地對他好,送那些幼稚卻用了心的禮物,甚至自說自話地,要去醫他的心病。


    兩輩子才喜歡上一個人,現在,狄其野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問題。


    顧烈是否意識到了他對待自己的態度有多麽不同尋常?


    不,還有一個更有意思的問題。


    等顧烈意識到了——他是會接受,還是避之唯恐不及?


    狄其野思索著,不自覺勾起了唇角。


    牧廉站在原地看一直沉默著的師父忽然笑起來,那笑容不知為何,令牧廉感覺有點冷。


    他低頭想,也不知道薑延現在在做什麽?


    *


    顧烈再見到狄其野,是在陪顧昭做箭術啟蒙。


    其實他一開始沒注意這個氣性頗大的將軍自投羅網,他在給顧昭做示範。


    顧昭現在小小年紀,自然拉不動長弓,他手上是武庫專門給小王子做的輕級弓箭,確保既能讓小王子更好地掌握箭術,又不會拉傷小王子的胳膊。


    顧烈手上那把紫杉長弓,就不是一般人能拉得動了,狄其野低聲詢問近衛,近衛說那柄弓拉滿需1.8擔力氣,狄其野對顧烈的臂力很佩服。


    1.8擔什麽概念?約是後世的 180斤。


    顧烈身穿白色武服,手持長弓,分開雙腳與肩同寬,側身看向紅靶,緊盯中心。


    隨後放緩唿吸,輕撫劍羽,搭箭對弦,鎖住箭頭,稍稍迴退,將扳指鉤於弦後,固定住弦。


    狄其野可以看到他用力拉弓時武服下背部肌肉的拉伸,顧烈肩背舒展,拉滿長弓,重箭破空離去,正中靶心,射穿紅靶,引起近衛們的滿堂喝彩。


    這是楚王,楚軍之主,楚顧神魂命脈所係。


    狄其野自得其樂地想,還是我兩輩子第一個看得上的人。


    顧昭激動得小臉泛紅,一臉憧憬地看著父王。


    “生疏了,”顧烈自謙道,把位置讓給顧昭的箭術師傅,“你來吧。”


    箭術師傅恭敬應命,耐心地教顧昭如何站位、如何拉弓。


    顧烈走向狄其野,調侃他:“喲,這是想明白了,還是找我吵架來了。”


    狄其野十分乖巧地應道:“主公,卑職是請罪來了。”


    顧烈給他的反常模樣鬧得一愣,怎麽都覺得沒好事。


    “你請什麽罪?”


    狄其野一本正經道:“惹主公生氣之罪。”


    顧烈挑眉看他:“這個罪,你現在才來請,太晚了吧?”


    “不晚不晚,”狄其野厚著臉皮改成語,“不是說君子認罪,十年不晚嗎?”


    顧烈不鹹不淡的哦了一聲:“你請罪的意思是以後都不再犯了嗎?”


    狄其野一愣,相當誠實地迴答:“……這取決於主公您有多能忍。”


    這將軍不能要了。


    顧烈指著楚軍大營的營門,誠懇建議:“你另投明主吧。”


    狄其野笑笑,兩人對視片刻,卻見狄其野跪下單膝,望著顧烈的眼睛說:“主公,我說過,狄其野此生,為君而來。”


    那日他向顧烈宣誓他的忠誠,他覺得顧烈主公也許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自己也並沒有察覺自己說的話藏了什麽命運玄機。


    突然見狄其野跪在眼前,顧烈一怔,伸手把狄其野拉起來。


    難道這小子終於改了驢脾氣?


    顧烈試探著問:“你終於想明白了?”


    “你說用心楚顧局勢?”狄其野誠實地推脫,“那我還得再想想。”


    頓了頓,還敢補充:“不一定能想明白。”


    狄其野以為顧烈會生氣,卻聽顧烈驚訝調侃道:“你居然願意想。”


    倔驢真的改脾氣了。


    狄其野哭笑不得,到這時候才終於反思起來,他是不是真的有那麽任性妄為,怎麽顧烈對他的心理預期低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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