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北河送戰馬糧草來, 是攻打北燕三州的準備。但糧草戰馬雖然重要, 這事另找楚顧家臣也無不可, 祝北河來,還有另一項任務,就是準備護送風族迴蜀。


    旁觀了一場重拿輕放的鬧劇, 祝北河私下和薑揚說起,還是都覺得狄其野太過任性,主公還如此縱容他, 對他自身不是什麽好兆頭。


    祝北河歎息:“你也不勸勸。”


    薑揚一翻白眼:“你來勸啊。”


    兩人對望一眼, 都覺得無奈,而且, 還有狗拿耗子的嫌疑。


    “那敖戈……”


    祝北河剛起了頭,薑揚又是一聲歎息, 兩人對視一眼,不如喝酒。


    他們兩個是楚顧家臣, 從一開始就跟隨顧烈征戰,親手斬過不少敵將,也送走了不少並肩作戰的老友, 如今大業將成, 手上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實在沒有唉聲歎氣的必要,也實在沒有那個閑思。


    顏法古沒來湊熱鬧,他正在數著不多的私房錢算賬,原本留給主公大婚的一筆禮金可以省下來了, 但是小王子正式麵見群臣的時候已經給了一筆禮金出去,一進一出,還是那點可憐的私房錢。唉,若是小乖還活著,他這個沒用的父親都攢不起嫁妝。


    牧廉自覺給狄其野出了個好主意,救了師弟的命,幫上了師父的忙,於是心情十分愉快,自己給自己放了假,和密探玩起了捉迷藏。


    倒不是人家密探真的陪他玩捉迷藏,是他單方麵開始的遊戲。


    牧廉戴著麵具,滿大營瞎晃悠,形跡可疑。


    他試圖找一個密探看不到他、他卻能看到的密探的絕妙地點。但他還沒有想出來主意,到底要怎麽在無法發現密探在哪的情況下,成功躲避密探的視線藏起來。


    所以他一邊冥思苦想,一邊瞎晃悠著。


    一個不小心,就晃到了熟人。


    “牧廉先生,”風族新首領芙冉對牧廉微微頷首,“多謝牧廉先生指點迷津,還有,將龍纏玉尋迴之恩,風族沒齒難忘。”


    牧廉心想,客氣了,其實一開始也是我藏起來的,反正留著沒用,不想要就送迴給你們了,還順便給大楚交個投名狀。


    於是牧廉也輕描淡寫一點頭,客氣道:“無需言謝。”


    牧廉很有另投明主的自覺,他現在是大楚幕僚,急需和風族劃清關係,不用在意禮節,對風族新首領行禮沒好處。


    芙冉不太滿意牧廉的態度,但到底是在楚軍屋簷下,也沒什麽辦法,反而放低了姿態諮詢道:“牧廉先生,盡管您棄風族投楚,我還是想問問您的意思,您以為,風族應當如何做?”


    她親眼見證吾昆仗著牧廉的謀略搶走了她丈夫的首領之位,即使吾昆不願意把牧廉的功勞昭告天下,但她被吾昆任為大妃,與吾昆相處日久,自然明白吾昆肚子裏到底有多少貨。也就明白牧廉此人究竟有多聰明。


    於是她試圖勾起牧廉的歉疚,想從牧廉那裏問出些有用的意見。


    牧廉對於棄風族投楚沒有半點歉疚,吾昆可是差一點點就要了他的命。而且牧廉也不是像芙冉所想的,是為名利地位轉投的大楚,他根本是一心來找小師弟的。


    內人和有仇的外人,牧廉當然是幫內人。


    牧廉假作沉吟,然後簡短迴答:“大楚不會給你更好的條件,盡早答應吧。我說這話,也許你覺得是為大楚,但信或不信,你想要風族繼續繁衍生息,答應大楚是最好的出路。”


    說完,牧廉不想耽擱時間,連芙冉的迴應都懶得聽,急著走了。


    牧廉繼續在楚軍大營晃悠,他低頭苦想,越走越偏,等到看到路邊霜凍的田地,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出了大營。


    “在想什麽?”身後有聲音問。


    牧廉立刻迴答:“在想怎麽捉住你。”


    薑延忍不住笑起來,對泥鰍一樣迅速轉過身的牧廉說:“為什麽想要捉住我?”


    牧廉歪了歪腦袋:“沒想明白。”


    然後薑延臉上又邪又帥的笑容讓牧廉忍不住看呆了。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麵具,還好,是戴著的。


    薑延走近了一點,看到他的動作,又問:“為什麽戴著麵具?我以為你不喜歡。”


    牧廉猛地抬頭,給了他一個驚訝的眼神,像是在問“你怎麽知道”,薑延看著他靈動的眼睛,對他眨了眨眼說:“我就是知道。”


    牧廉開心得不行,手不自覺拉住薑延的袖子,像是怕他又突然不見了似的。


    牧廉說:“因為我的臉,壞的,不像主公、師父和你那麽好看,所以戴著。”


    說完,牧廉心裏還很感歎,自己這時候還記得先讚美主公,真是很稱職的大楚幕僚了。


    “主公和將軍長得萬裏挑一,這世上有幾個人比他們好看,”薑延避開牧廉對自己的讚美,“不喜歡戴就不用戴著。”


    牧廉追問:“你不覺得我的臉奇怪?”


    薑延理所當然道:“不奇怪。”


    他說不奇怪。


    牧廉猶豫二三,一狠心把麵具給摘了下來,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不知道會不會嚇到薑延,於是一雙眼睛死盯著薑延,觀察著他有沒有害怕或者嫌惡。


    薑延卻沒有害怕,也沒有嫌惡。


    牧廉此刻臉上,還是方才看見薑延臉上笑容時,傻愣愣的開心表情。


    他本來就長得不差,加上禦醫張老定期給他針灸放鬆臉上經絡,原本因為麵部僵壞而有些擰的經絡都梳理開來,整張臉雖然還是僵著的,卻更自然舒展,不似以前帶著分木偶般的詭異刻板。


    薑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溫柔地撫過這個可憐男人的側臉。


    但手上觸及那人溫熱的皮膚,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抱歉,想把手收迴來。


    卻被牧廉捉住了手。


    牧廉靈動的眼睛還是直直地看著他,像個小傻子。


    小傻子把薑延的手放迴自己僵壞的臉上,然後愣了愣,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似的,薑延也呆在那裏,心跳越來越快。


    片刻後,薑延看到牧廉像討要親昵的貓兒似的,慢慢的,用臉蹭了蹭他的手心。


    薑延心想,要命。


    牧廉張開嘴發出好聽的笑聲,像是發現一個特別好玩的事情,笑著疑問:“這算是我捉住你了,還是你捉住我了?”


    這小傻子為什麽這麽會。


    薑延反手捉住牧廉的手,拉著牧廉繼續向營外走,心裏想,這他_娘的,真是要了老命了。


    牧廉還在問:“我問你呢。”


    薑延望著四周一點沒有情_趣的空蕩蕩的田地,低笑著迴答:“算你捉住我了。”


    牧廉開心起來:“那你還跑不見麽?”


    薑延很無奈地說:“我是密探。”


    於是牧廉就沒那麽開心了。


    密探還是會跑不見。


    薑延帶牧廉走到山坡上的一棵參天古樹下坐著,這棵古樹很大很粗,牧廉繞著它走十步才能繞完一圈。


    “你常來嗎?”牧廉問。


    薑延說:“我家祠堂外有棵比這還大的古樹,所以常來。”


    牧廉猜測:“你想家嗎?”


    薑延笑了笑:“想,也不想。”


    牧廉不明白。


    薑延有些想解釋,又怕嚇跑了他,於是轉移話題問:“你為什麽對風族首領說‘你想要風族繼續繁衍生息,答應大楚是最好的出路’?”


    “你聽到了?”牧廉眼睛亮起來,“那時候你就跟著我?”


    哪有被密探跟著還這麽開心的。


    薑延哭笑不得地點頭。


    牧廉又問:“你覺得我說得不對麽?”


    “並非如此,”薑延向後靠著樹根,組織著語言解釋,看他熟悉的姿態,的確是常來這裏坐著,“我隻是覺得,這前半句話有些多餘,像是你加上這半句,有什麽其他意味似的。”


    說完,他抱歉道:“我是密探,慣來會多想一想,不是故意要”


    牧廉打斷了他的抱歉:“大楚密探都像你這麽厲害嗎?還是你特別厲害?”


    這話誇得薑延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把不合時宜的想法全都甩一邊。


    牧廉給他解釋:“因為假如她還是想要風族首領這個位子,答應大楚,就什麽都沒了。”


    薑延不解:“何出此言?”


    “主公給她的條件,一是將風族騎兵編入楚軍,這就收了她的兵權,二是風族首領的繼位者必須由大楚批準,這就控製了風族首領的繼承權。”


    牧廉不厭其煩地把顧烈開給風族的條件說了一遍,並點出了顧烈的言下之意。


    薑延點頭:“這我明白。”


    牧廉覺得密探真是傻得可愛。


    “不,你不完全明白,”牧廉實話實說,“如果主公是個聰明人,而且我們都知道主公是個聰明人,我告訴你這兩個條件的後果會是如何。”


    “風族騎兵是風族最大的底牌和倚仗,一個被暴燕驅逐至打雲草原的民族,在短短時間內能夠發展起這樣規模和戰力的騎兵,這裏麵我的功勞且不必說,盡管還遠遠比不上楚軍騎兵的規模,但這已經是非常難得。”


    “因為騎兵是眼下最為先進最為強大的戰力,主公就非常明白這一點,他對北燕三州最有利的戰機,不在於我師父狄其野,而是他一早在荊州和蜀州布局的養馬草場,從楚軍擁有強大騎兵王師開始,這天下戰局就已經偏向了大楚。”


    “你看,我說主公是個聰明人。”


    “所以,芙冉想要當首領,就絕對不能放棄騎兵。一個沒有兵權的小族首領是不足為懼的。隻要芙冉答應大楚的條件,等她帶著老弱婦孺在蜀州安居下來,就會聽到風族騎兵勇敢征戰、在攻打北燕三州過程中犧牲大半的消息。”


    “不,主公不需要玩什麽陰謀詭計,隻需要成全風族對北燕複仇的願望,將領們多用風族騎兵打前鋒,結果水到渠成。”


    “失去絕對戰鬥力的風族,即使剩下的風族騎兵在天下初定後迴到蜀州,又能剩下多少?接著,主公拿走了繼位者的指定權,也就是說,還有野心的、還不服大楚的繼承人,就絕對當不了風族首領。”


    “這樣一來,加上主公許諾將風族視為大楚百姓,待遇一視同仁,那麽同化風族就指日可待。兩代一過,風族就泯然大楚,隻要大楚不欺壓弱小,他們再也生不出謀反之心。”


    “若她想要爭一爭首領權,就絕對不能答應大楚,反而該撕破臉,立刻舉兵叛出楚營,假如能在騷亂中趁機殺掉主公或者我師父,才有一分可能活命。但是風族從未登頂於華夏之巔,他們從不曾一統天下,名不正言不順,實力還比不過大楚,到最後也是死路一條。”


    牧廉最後總結:“所以我說,假如她想要風族繼續繁衍生息,就答應大楚,我沒有說謊。”


    牧廉抱著顯擺聰明才智的心態,不知不覺把心裏的話倒豆子一般,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部說了出來,他偷偷抬頭去瞄薑延的臉色,怕他生氣,更怕他和吾昆一樣覺得自己歹毒。


    即使在密報中早就知曉牧廉是不容小視的幕僚,但親耳聽牧廉分析主公謀劃,薑延依然為牧廉的心機智謀震撼,尤其是牧廉麵無表情分析戰機的模樣,薑延既心折,又擔憂,認真提醒道:“不可什麽話都對人說。”


    “哦,”牧廉認真點頭,心裏又開心起來。


    他擔心我,牧廉確定。


    所以。


    密探要怎麽捉住才不會跑不見呢?


    牧廉還在苦苦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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