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烈輕輕抖了一下紙條, 像是嫌棄似的點評:“不學無術, 還亂用詩。”


    這首《行行重行行》是婦人思念遠行丈夫的離愁別恨, 先不說用在君臣之間不合適,就拿誰遠行來說,也該是安坐大營的顧烈寫給出征在外的狄其野。


    薑揚尷尬地清嗓, 打斷了主公自己把自己繞進去的思緒,拱手謝罪道:“這,大約是狄小哥被薑通給誑了。薑通打小就愛用古詩十九首撩撥姑娘, 被族老罰跪了多少迴祠堂, 看來還是沒改。末將身為堂兄,有失教之過, 替薑通請罪。”


    這逸聞挺有趣,顧烈輕笑表示理解:“想必是無心之過。都說人不風流枉少年, 也不必苛責他。”


    薑揚險些順口就接一句,那怎麽也沒見您風流啊, 咱們都盼著您風流一次呢。


    但薑揚畢竟穩重,還是忍住了,思及族中議論, 順勢試探:“原本軍中就主公和將軍還未成家, 眨眼間陛下也有了子嗣,狄小哥倒還是孤身一人。也沒個長輩為他張羅……”


    顧烈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畢竟前世狄其野就無妻無子,他除了打仗什麽都懶得做,還背了個風流名聲,越到後期越被架得高, 對他有心思的也被各種因素弄得歇了心思。


    現在顧烈明白,狄其野前世根本就不願意與人扯上關係,這固然有狄其野在異世遭受背叛的緣故,但狄其野驕傲過潔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異世觀念也是重要原因。


    這就讓顧烈完全揭開了狄其野前世那謎一般的風流名聲。


    狄其野前世的風流傳聞,除去完全尋不著根據的捕風捉影,眾人傳得有板有眼的有三件事:一是剛投楚軍就索要婢女;二是收天香樓的娼_妓為侯府侍女;三是疑有龍陽之好。


    第一件事,顧烈此生已知是敖戈作梗,從開始就將它抹去。


    第二件事,是發生在前世顧烈剛登基的時候。


    那時天下初定,因為暴燕亂世和連年征戰,百業凋敝待興。儒道釋三教都瞄著空懸的國師位置。而顧烈本心希望百家爭鳴,並不打算立特定國學。


    他對文人士族勢力並無太多好感,其中最大的謝家是四大名閥殘族,顧烈不想讓謝家死灰複燃。


    佛學是被打壓的,當年暴燕先帝深信佛學,迫使楚顧流離四方、調中州顧填楚,就是某位高僧給燕朝先帝出的主意,意圖斷楚顧命數。顧烈沒有大興報複已是明君,怎麽可能去禮佛。


    而道家,因為顏法古的緣故,顧烈雖也不重用,但並未如佛學一般打壓。


    前世爭霸的最後關頭,楚軍攻打雷州,顏法古一心找王家報愛女之仇,將王家嫡係殺了個滿堂紅,積壓多年的恨意一朝得雪,一時竟有些似癲似狂,疏於防備,死於燕兵之手。


    顧烈甚是自責,為紀念顏法古修了道觀。


    但這就被有心人視作帝王向道家示好的信號,道家向來愛入世,就有道士來當這個出頭鳥,想搏個潑天富貴。


    那日狄其野上街閑逛,正巧撞上一個道士,正氣凜然地在天香樓門口喊打喊殺。


    天香樓是京城第一花樓,掌櫃的是個厲害人物,曆經戰亂更朝,整個京城都改換了多少次麵貌,天香樓硬是屹立不倒。


    那道士對著天香樓門口的攬客姑娘推推打打,罵她們不知廉恥,把皮_肉生意從燕朝做到楚朝,壞人命數,壞大楚命數。


    他滿口命數、大義,又敢在天香樓門口撒潑,天香閣守衛一時不知這道士是什麽來路,不敢輕舉妄動,花街上來來往往的男人們和樓上吃喝玩樂的紈絝們都把這騷亂當作了樂子瞧。


    那道士初衷就是為了招惹眾人注意,這下更是得意,手上嘴上更為放肆,打著大義的旗號肆意欺辱這些弱女子。


    攬客姑娘都是淘汰下來的娼_妓,不是年長色衰就是患有隱疾,因為還有幾分姿色,所以被館閣放在門口攬客,是個物盡其用的意思。


    再過一年半年,攬不到客人,就要被送到暗巷去,什麽客人都得接,不出一年,大多數都沒了命,草席一裹胡亂埋了。


    這些姑娘中不乏曾經豔_名遠播的名_妓,如今一落千丈,平日受盡冷眼,心裏又擔驚受怕。現在當眾受了這麽大的侮辱,有一個想不開,竟是掙開那道士,以頭撞牆而死。


    那景象頗為慘烈,樓上還有紈絝叫好,眾女心有戚戚,哭作一團。


    道士洋洋得意,大喊:“她已經受貧道教誨,生了覺悟,以死明誌!你們還執迷不悟麽!”


    這話就是逼她們去死了。


    可這麽去死,平白給這道士當墊腳石,誰能甘心?


    那道士見她們不動,又開始對她們推推搡搡,借機揩油,忽然慘叫一聲,被人踹出去老遠。


    眾人循聲一看,謔,定國侯。


    那道士氣得七竅生煙,爬起來要找罪魁算賬,衝到眼前才發覺是定國侯狄其野,當場就軟了腳往地上一跪,恭恭敬敬地給狄其野磕了頭,自稱是心係大楚命數,來教化這些不知廉恥的女人。


    “你四肢健全,不見你耕作撒網,不見你戰場殺敵,不見你應試趕考,卻見你對我大楚女子喊打喊殺。”


    “不知廉恥?你確實是不知廉恥。”


    狄其野佩刀出鞘,手起刀落,竟是將道士斬首於鬧市之中。


    “以命償命。”


    原本熱鬧喧嘩的花街鴉雀無聲,周圍眾人皆跪拜於地,嚇得不敢出氣。


    狄其野對著花街上跪了一地的男子們冷笑,譏諷道:“你們也算是男人。”


    眾人不敢言。


    狄其野迴首,對那些麵無人色的攬客姑娘說:“你們若是願意做粗活,可隨我來定國侯府。”


    說完,狄其野沒有多留,轉身就走。


    那些攬客姑娘們先是愣在當場,然後一個個站了起來,跟在狄其野身後,戰戰兢兢往定國侯府走。


    狄其野沒有食言,將她們收為侍女,向天香閣付了一筆贖身費。


    為這破事,文臣們上折子罵了狄其野整整一年,但顧烈都沒發議,直接湮了,還將道家好好收拾了一番。


    顧烈前世就不覺得狄其野此事做得不對,隻是手段過激,後續處理也有不妥當之處。但到底是那道士心存不軌、挑事在先。


    有顧烈在前麵擋著,狄其野壓根就不搭理此事相關的流言,在有心人推動下,流言越傳越不堪,等傳到顧烈耳朵裏,已經添油加醋不知變動了多少,合著其他事跡一起,就是想管都來不及了。


    第三件事,這龍陽之好……說起來還和薑家人有關。


    薑家旁係中,有個和薑通同輩的公子,叫薑延。他比薑通小兩歲,天資卓絕,也是薑家廣受看好的後輩之一,但他沒有按族中設計的路線和薑通一起參軍,而是不聲不響地進了培訓密探的暗院。


    爭霸年間,薑延身為密探立下了不小的功勞,顧烈看在薑揚和薑家的麵子,原本把他調到地方曆練幾年,再收迴來任用要職,結果薑揚私下找來,無奈歎氣,請求顧烈將薑延留在京中當個小官。


    這可就奇了,哪有讓自家後輩就低不就高的道理?以薑延的能力,在京中當個小官就是浪費,而且升遷無望,等於一輩子就這麽廢了。


    薑揚也是有苦難言,薑延為了拒絕婚約,對家中坦白自己是個斷袖,發誓此生絕不娶妻。這下子捅了馬蜂窩,族中族老被薑延氣得狂怒,一定要將他留在京中嚴加看顧,“免得他出去丟人”。


    薑揚也對此無法理解,甚至是生氣,但對這孩子盡毀的前程還是抱有同情,然而即使他貴為丞相,也無法對抗族老的決定。


    顧烈是頭一迴聽聞這種事,想來想去,告訴薑揚,你也別愁了,就說是我的旨意,先把薑延調到近衛營裏。


    風言風語傳得最快,沒兩天傳到狄其野的耳朵裏,狄其野還調侃顧烈,說沒想到陛下還挺開明。


    結果這話說了半個月不到,狄其野為了躲著薑延,就賴在宮裏不走了。


    薑延這個男子,能力強,相貌佳,什麽都好,就有一點不好,他眼光不好。


    他看上的人,都是萬裏挑一的美男子,但很邪門的是,對他沒意思的,品性也都是萬裏挑一的出眾,大半都不介意和他交個普通朋友。但對他有意思的,都是萬裏挑一的渣。


    薑延追求狄其野未果,也就放棄了,這段另類風流趣事還一時傳為美談,眾人都誇定國侯長相俊美,惹得男子都心動。


    薑揚親自去給狄其野道歉,狄其野毫不介意,反而勸薑揚看開一些,別逼著薑延。


    薑揚迴頭對顧烈感歎,說狄小哥雖然被陛下縱容得過分任性,但心地還是好的。


    兩年後,朝中局勢已改,對打天下的眾多功臣,顧烈論功行賞,也早就警惕提防。


    功臣中看明白的都已經接受現實,好好享受榮華富貴,不想其他。看不明白或者貪心不足的,此時還是明爭暗鬥,蓄養豪強,想要爭一爭王爵。


    狄其野和薑揚是堅定站在顧烈這邊的,因此飽受攻擊,尤其是功臣中唯一被封了侯的狄其野。


    那時很多功臣私下稱狄其野為“功狗”,罵他是顧烈的忠犬。


    狄其野不以為意。


    這時候已是楚初三年,薑延出事了。他的戀人背棄了他,不僅羞辱他,還大張旗鼓地準備成親,薑延拿出了當密探的看家本領,把婚禮攪合得一塌糊塗,鬧得他戀人一家上下丟盡臉麵,連夜搬出了京城。


    這事本是薑延私事,但婚禮雙方都不是小戶人家,雖然做不成親家,但聯手搓磨薑延是綽綽有餘。


    薑延被參,從私德到公職都被指責,甚至誣陷說他在爭霸年間曾經因為愛上異族男子而背叛大楚。


    因為薑延被薑家放棄,又有愛慕男子的名聲,誰都不想沾上嫌疑,一時間是孤立無援。即使顧烈有心放薑延一馬,沒人幫薑延辯誣,顧烈也沒法強行放人。


    到最後,還是狄其野站了出來,


    他也不說薑延無辜,隻是把參薑延的文臣們罵得狗血淋頭,說他們屍位素餐,不關心秦州幹旱,卻關心小小官吏晚上迴家睡的是男是女,站在朝堂上也是廢物,不如迴家種地。


    顧烈都不敢迴想那之後收了多少參狄其野的折子。


    但無論如何,薑延得救,狄其野也就纏上了斷袖的名聲。


    後來顧烈調侃過狄其野,問他:“這麽給薑延出頭,定國侯難道真的有斷袖之癖?”


    狄其野白眼一翻,“斷袖怎麽了,您也分過桃啊。”


    顧烈被狄其野一句話堵得夠嗆,卻又聽狄其野說:“我對男女都不感興趣,但就算我喜歡男人又如何?我喜歡男人我就不會打仗了?我夜裏一個人睡還是兩個人睡,睡男還是睡女,這世上誰都管不著。”


    狄其野說完,還笑著搖頭歎氣,那意思像是這麽簡單的道理居然還要他說出來。


    顧烈都聽愣了。但捫心自問,他竟覺得狄其野這番違背常理人倫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前世狄其野這個風流名聲,可真是冤枉得不得了。


    不過,雖然這其中大部分是人有心推動,但狄其野自己對流言的故意放任也功不可沒。


    想到這裏,顧烈胡亂給狄其野找了個借口:“隨他吧。他眼光高著呢,一般女子他也看不上。”


    這世上,有哪家女子能夠真心理解這個言行超常的異世之人?恐怕找不到。


    薑揚猜想主公這是不願狄小哥與家臣聯姻的意思,心裏鬆了口氣,打算迴去就這麽給族老們交代。


    他轉而問起:“主公這次為何沒給狄小哥配上副將監軍?”


    顧烈無奈道:“他自己應付得來,北河又不在,其他人遲早被他氣死,不如不派。”


    這是顧烈的經驗之談,前世狄其野是來一個副將氣跑一個,最後隻有老實人祝北河肯跟他一起出兵。而且顧烈也是有意讓狄其野展現政務能力,所以狄其野一說不想要副將,顧烈就同意了。


    “主公,您對狄小哥太縱容了,”薑揚操碎了心,想起傳聞又覺得好笑,“難怪他們都猜狄小哥與小王子生母是姐弟,您是狄小哥親姐夫。”


    “什麽?”


    他聽到了什麽?


    薑揚重複了一遍,詳細解釋道:“他們猜測狄小哥也是公子靂後人,與小王子生母是親姐弟,所以您從一開始就對他頗為縱容。因為狄小哥用兵如神,智計卓絕,而且相貌俊美,若是女子,與主公您甚是般配。”


    顧烈氣笑了:“……你們是不是一個個都閑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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