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廉東倒西歪騎在馬上, 馬蹄噠噠的響, 牧廉腦袋一陣陣的暈, 滴水成冰的天氣,他後背劍傷湧出的血都和衣服糊在一起結成冰,奇妙地撐起了他的背, 讓他不至於摔下去。


    小師弟的主公說,你先行迴風族,過五日再來。


    現在是第五日的晨曦。


    他要去見小師弟。


    *


    迴風族的第一日, 吾昆收到顧烈攜狄其野外出打獵的消息, 立刻準備偷襲大楚,勸誡的老臣被吾昆殺了兩個, 一時也沒人敢再勸。


    牧廉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鍾,既然此時還是風族幕僚, 那就忠君之事,出列道:“臣以為不可。”


    吾昆問有何不可?


    牧廉說你打不過。


    吾昆怒罵他這個怪物妖言惑眾, 要不是念在曾有功勞,非立刻把他處死不可。


    如果被處死,就是直言上諫被殺, 能背個直臣的名聲。


    牧廉與絕佳良機擦肩而過, 心裏埋怨吾昆:該殺的不殺,不該殺的亂殺,現在殺了我,我還用辛辛苦苦去投楚嗎?


    我可真是太難了。


    迴風族的第二日,吾昆帶領風族騎兵偷襲楚軍大營, 他自己在東側戰場被揍得鼻青臉腫,西側戰場本是凱歌高奏,結果碰上恰好迴營的狄其野,不僅輸了陣,連騎兵精銳都被狄其野砍掉一半,損失慘重。


    吾昆被打得夾著尾巴溜迴來,見到戴著麵具無事亂晃的牧廉,心頭火起,上去就是一腳,把牧廉踢得滾出去老遠,一腳踏碎了牧廉的麵具,怒罵晦氣。


    也不知道是誰非要他戴麵具的。


    牧廉被踢傷了腰骨,一時爬不起來,他心裏揣揣,難道吾昆看出來他是想聯絡大妃,為投楚立功做準備?不應該啊,吾昆又瘋又蠢。


    牧廉趴了老半天,才在四周譏諷的眼神中爬起來。既然沒有士兵來逮捕自己,那吾昆就是沒發覺。牧廉慶幸著,把地上碎裂的麵具踢到路邊,慢慢挪迴了自己住的帳子。


    迴風族的第三日,狄其野率兵來攻,風族騎兵不敵,節節敗退,風族大營收拾包袱逃迴西州,牧廉腰骨還痛著,苦不堪言,抱著馬脖子,像個破口袋似的趴在馬上,跟隨大營迴撤。


    一路上都十分丟臉,但由於麵具被毀的緣故,混亂中大部分人認不出他,牧廉苦於腰痛也沒有說話,沒有暴露麵僵的毛病,竟然有同情他主動給他送藥的,讓牧廉頗覺新奇。


    本來,他活了這麽久,隻有小師弟和小師弟的主公沒有拿嫌惡的眼神看過他,如今有陌生人出手相幫,牧廉忽然覺得有些開心。


    但到駐地休憩的時候,吾昆扔給他一張麵具,讓他“遮好你的殘廢臉”。


    牧廉盯了半晌,把麵具戴上了。


    小師弟怎麽沒打死他呢。


    迴風族的第四日,楚王大告天下,揭發惡仆高望謀財害命,害死主人公子靂,並教出了兩個禍亂天下的徒弟,一為燕朝丞相韋碧臣,一為風族鬼麵幕僚牧廉。


    牧廉心裏有點委屈。他哪有禍亂天下,倒是被吾昆禍亂得夠嗆。


    他心裏還有點小激動,他竟然和大師兄相提並論了,而且大師兄這下子聲名狼藉,沒法死得那麽人人稱頌了!


    這感覺就像師父總說大師兄是狼他是狗,今天楚王一扒皮,原來大師兄也隻是條狼狗,大家都是狗,誰看不上誰啊。


    牧廉想明白這點,腳也輕了,腰也不痛了,然後被暴跳如雷的吾昆給抓起來了。


    吾昆罵他認賊為師,敗壞了風族名聲。


    牧廉說你撕毀盟約,風族名聲很好麽?


    被直戳痛點的吾昆當場就瘋了,拔劍就砍,牧廉轉身就跑,沒能跑掉。


    牧廉感覺像是整個背都被劈開了。


    特別痛。


    吾昆嫌惡地看著血泊中的他,大言不慚地說念在當年救命之恩,就讓他自生自滅,假如能活過今晚,就讓大夫給他治傷。


    牧廉知道自己活不過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有人拍他的肩膀,“你怎麽樣?”


    牧廉:“快死了,煩著呢。走開。”


    沒想到到最後,還真是被瘋子砍死,無聲無息,沒有人知道。


    牧廉簡直想哭。


    那個人把牧廉架了起來,一路把他搬上馬,馬脖子上還係著牧廉一早打好準備跑路時帶上的小包袱。


    誒?


    “你是楚王的人。”牧廉肯定道。


    那個人看了牧廉一眼,卻不答話。


    哦,密探。


    牧廉從懷裏掏出一塊龍纏玉,塞到那人手裏,斷斷續續道:“交給大妃。告訴她,生機自搏!”


    那個人的眼神終於驚訝起來,驚奇於牧廉竟然知道楚軍試圖籠絡的對象。


    哼哼,牧廉自誇地想,雖然比不上小師弟和大師兄,我也是很聰明的。


    那個人在夜色中三下兩下就沒了人影,動作迅捷得像是豹子。楚軍密探真是厲害。


    牧廉扯動韁繩,他兩眼難以焦距,已經看不清方向了,但他相信楚軍密探找的馬總會識路。


    他坐在馬上,聽馬蹄聲噠噠的響。


    他要去見小師弟。


    不是師父的命令,不是大師兄的命令,是他牧廉,要去見小師弟,要去投靠小師弟的主公。


    楚軍大營好遠啊……


    天快亮了,後方有急切的馬蹄聲追來。


    完了完了,要死了。


    牧廉非常生氣,一不小心,就氣昏了過去。


    再睜開眼,誒,小師弟!


    *


    狄其野向來以強者自居,對於弱小可憐,他氣量是很大的,不介意幫一把,也不介意被弱小毀謗傷害。


    但牧廉拉著他的手不放,這種行為他還是不願意慣著的。


    狄其野把手一抽,牧廉眼神就很是委屈,像是無家可歸的棄犬。


    “小師弟……”


    “我不是你小師弟。”


    “小師弟……”


    “那老賊不是我師父!我不是你小師弟!”


    牧廉趴在床上被禦醫治傷,想了想,告誡狄其野:“小師弟,雖然師父和大師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死者為大,不可任性。”


    狄其野簡直要瘋。


    薑揚沒想到風族幕僚是這麽個人,而且眼見著狄其野吃癟,忍不住想笑,但顧慮著狄其野的麵子,沒有笑出聲來。


    顧烈就沒這個顧忌了,他勾著唇,饒有興致地看狄其野被牧廉搞得無可奈何。


    狄其野瞪他一眼。


    顧烈這才對牧廉道:“你將狄其野強擄進穀,但他從未拜老賊高望為師,為躲避高望殘害,在山洞住了十一年,其中艱難,自不必說。以後師兄弟一事,不必再提了。”


    這話讓牧廉想了許久,久到禦醫都給他包紮完了,都沒迴話。


    張老起身,對顧烈稟道:“主公,牧廉先生的傷勢已無性命之憂,但損傷頗大,需長期靜養。”


    顧烈點頭。


    張老再道:“另,果如主公所言,牧廉先生幼時中過牽機之毒,份量重而不純,損了腦,因此麵部僵壞,偶發抽搐。恐怕於壽數有損。”


    甚至言行異於常人,這話軍醫隱而不提,但在場的除牧廉都看得出來。


    張老猜測:“惡仆高望對小王子說是韋碧臣幼年所為,那應當是韋碧臣從書中記載知曉牽機毒性,卻不清楚應當如何用藥,並未提純。所以下的份量重,是起了殺心,卻沒能殺死牧廉先生,隻是藥壞了他的臉。”


    雖不知道這一出是為了什麽,顧昭卻是機敏,見張老看向自己,便點頭確認道:“那怪老頭是這麽說的。說他的大徒弟比二徒弟能幹,就是心思毒了些,藥壞了二徒弟的臉。”


    牧廉循聲看去,驚喜道:“小小師弟?”


    狄其野徹底黑了臉,把青龍刀往他枕頭邊一立:“牧廉,你是不是真聽不懂人話?那我大楚要你何用?”


    牧廉把臉藏在枕頭裏,嗚嗡嗚嗡地說:“師父死了,大師兄也快死了,小師弟不認我,那我就沒有內人了,全是外人!”


    誰特麽是你內人。狄其野一翻白眼,正要斬釘截鐵地跟他說清楚大家毫無關係,卻聽顧烈提議:“你如果拜狄其野為師,你就又有師父了,還有五個師弟,雖然他們先來你後到,但畢竟你曾經是狄其野的師兄,關係更親厚。”


    這麽荒唐的提議,顧烈越說,牧廉的眼睛卻越亮,跟狗看肉骨頭似的看著狄其野,也不問狄其野的意思,張口就喊:“師父!”


    狄其野隻覺得天都塌了。


    *


    顧烈學習狄其野,捅完窟窿就溜,帶著小王子“先走一步”迴了帥帳。


    狄其野可不好糊弄,他不屈不撓地跟進了帥帳,怒道:“你收幕僚就收幕僚,為何非要與我扯上關係!”


    顧烈看著他,冷靜道:“你不能和人扯上關係嗎?將軍同僚你敬而遠之,可以,你是個隻對本王忠心的純臣;左右都督你不願親近,可以,反正他們各個對你死心塌地。然後呢,你就這麽來去無牽掛,瀟灑到底?”


    “那又如何?”狄其野眉頭緊皺,“難道主公管天管地,還要管我的私事?”


    顧烈冷笑:“那你為何要管我是否活得了無生趣?狄將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是很會成語麽?”


    狄其野緊盯著顧烈,疑惑不解:“你活成那樣,但凡薑揚他們能看出來,都會不忍心,都會插手勸你。而我不過是怕麻煩,不願和閑人扯上關係,讓自己過得舒服點。你我情況恰恰相反。”


    “你是不願,還是不敢?”顧烈迴視狄其野,濃於黑夜的眼眸藏著難以看出的不忍。“本王不會派你的手下去送死。你不願親近你的手下,那一個本就不是什麽好人的牧廉,何妨?”


    狄其野最討厭被插手私事,而且顧烈還提起他的心病,被戳了痛腳,他立刻迴嘴道:“那你怎麽不去試試愛人?你娶妻何妨?”


    顧烈卻很冷靜:“你這麽問,是承認你也有心病了?”


    狄其野答不出來,一甩帳簾,氣跑了。


    顧烈冷哼一聲,埋頭軍務。


    顧昭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


    兩日後,消息傳來,韋碧臣大喊著“臣寧死不降楚”,被文人皇帝楊平推下高台而死。


    狄其野對跟在自己身後當尾巴的牧廉冷笑:“你們師兄弟倒是心有靈犀。”


    牧廉歪頭疑惑:“師父,你糊塗了,我隻有五個師弟,沒有師兄。”


    “我是大師兄。”


    他還很驕傲。


    狄其野一口血梗在胸口,恨不得都噴顧烈臉上。


    一個個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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