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淺金絲衣沒有完全拉上肩頭, 顧烈的肩胛上, 赤紅似血的火鳳刺青露出半翼, 乍看去,像是絲衣著了火。


    荊楚先民喜愛自然,崇拜太陽與火神祝融, 火鳳就是日中之鳥丹朱,也就是火神的化身。


    故而火鳳是神鳥,是百鳥之王。


    《春秋演孔圖》記曰:鳳, 火之精也, 生丹穴,非梧桐不棲, 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身備五色,鳴中五音, 有道則見,飛則群鳥征之。


    因此楚人以火鳳為圖騰,用鳳紋裝飾楚王的王服、佩劍和玉璽。


    比如顧烈那把紫霜劍上的鳳紋, 這些鳳紋通常是起舞高歌的鳴鳳, 或高立流雲,或降龍伏虎,象征著楚人在喜愛安寧生活的同時也有著不懼強敵的勇氣。


    荊楚百姓更是將火鳳青鸞與愛情聯係在一起,口口相傳著紅鸞星動的神話傳說。


    然而,顧烈背上這隻火鳳, 卻是翩然起舞於火海之中,它振翼狂舞,怒翅長舒,火焰燎身,像是楚顧冤屈凝結成了活生生的鳳凰,濃烈地在顧烈背脊上燃燒著。


    顧烈聞聲即刻穿好絲衣,係上衣帶轉過身來。果然是狄其野。


    畢竟小乞兒都不會這麽沒禮數。


    顧烈衣衫未整、頭發也隻以束帶隨意挽起,對自家將軍這個禮數問題是糟心得不行。


    隻一眼,那火鳳像是燒在了狄其野的眼睛上,揮之不去。


    那麽鮮豔生動的紅色,是怎麽紋出來的?


    “刺青,自然都是沾上顏料,一針一針刺出來的。”


    這麽大一幅火鳳,豈不是和酷刑一樣?


    聽到顧烈的迴答,狄其野才發覺自己問出了聲,迴過神來,問:“火鳳,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意思麽?”


    又是不知從何看來的怪詞。


    顧烈皺眉思索,一一迴道:“火鳳是我荊楚圖騰,象征火神、太陽。”


    “涅槃,語出西方佛典,我不曾研讀佛法,隻是略知一二。涅槃的原意,是熄滅了世間的貪嗔癡、不再被欲_望糾纏,形容修行佛法到了極高的境界。涅槃中的大涅槃,指的就是超脫生死輪迴,再也沒有轉世受苦的煩惱。”


    “至少楚人的火鳳傳說,與佛學無關,也不存在‘鳳凰涅槃’的說法。*”


    “浴火重生,這詞也是一樣,從未曾聽聞,也不見於記載。這是後世的典故?”


    狄其野沒想到此時並沒有鳳凰浴火重生的傳說,聽了顧烈的說明,點頭道:“也許是後世典故,傳說鳳凰滿五百歲時,集香木燃起熊熊烈火,投火自焚,再於死灰中重生,從此永生不死,是為不死鳥。”


    這傳說聽著有些意思,似有淒豔的美感,顧烈細細品了品,低頭笑笑:“這世上,哪有不死之身。”


    “所以是傳說。”


    狄其野不知他為何感慨,笑著隨口應了一句,終於問起了正經事:“那小乞兒,主公是什麽安排打算?”


    竹屋畢竟簡陋,沒有太多器具,顧烈披上外袍,在床尾坐下,反問:“狄將軍認為,該如何安排?”


    主公已經坐下了,而且不是坐於高台,如此以來,按理狄其野該跪下,可狄其野實在不想剛洗完澡就去跪地,假裝忘了禮節,還很堂皇地推脫道:“您是君,我是臣,當然是您說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


    顧烈好笑:“你既然來問,就是有所猜測,裝什麽。”


    “你真想收養他?”狄其野確實是有猜測,但依然驚訝,“薑揚他們不會答應的。”


    說完,大概是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太好,又補充道:“用你們的話說,亂了嫡長。”


    你們的話說?


    顧烈搖頭笑了笑,忽而轉道:“我說過,你想問什麽,以一換一。”


    狄其野長睫微垂,眼珠子不安分地轉了轉,然後挑眉迴應:“那你問。”


    “你所知的鳳凰,會浴火重生,”顧烈卻又提起了先前的談話,抬起頭來,定睛看向狄其野,“那你所知的我,又是如何記載的?”


    狄其野愕然:“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


    顧烈搶斷狄其野的話,解釋道:“寢殿那晚,我推斷出你今年十九,我當時說過,你此生睜眼過來,已是八歲,接著在山穀過了十一年。你曾說路上請衣店大娘幫你梳頭,也就是說,你出山後未曾耽擱,直往楚軍而來。”


    “這些推斷,你都不曾反駁,是也不是?”


    狄其野玩味地看著顧烈,也不否認:“是又如何?”


    “那麽,你定然在‘你的時代’就知道我,否則,你怎會直奔楚軍而來?”


    狄其野反問:“我就不能是一路上聽聞火鳳殺神的威名,心向往之,臨時起意?”


    顧烈幾乎要大笑起來,斷然道:“青城山在秦州,當時還是四大名閥暗中占據。你從秦州入蜀,一路上所遇都是燕朝子民,你隻會聽到我這個蠻楚瘋血是如何窮兇極惡,哪個會稱我為火鳳殺神?”


    出生四大名閥的柳家女耳濡目染,素未謀麵,可就將他視若蛇蠍。


    “再者,狄其野,你難道不知你自己有多麽過分挑剔?”


    狄其野原本對顧烈的推斷十分佩服,聽到最後一句,頓時不服氣起來:“我哪裏過分挑剔?”


    顧烈絲毫不留情麵地拆穿:“你任性妄為,慣以強者自居。過分好潔,不願意容忍瑕疵。”


    “天下三分,你選擇以我為主,想必是因為我與北燕、風族相比,師出有名,治軍有道,沒有任何你不能忍受的缺點。”


    “蜀州相見時,你就說了,投效明主、征戰天下是你的理想。而我,不過是你實現理想的最佳之選。”


    狄其野下意識立刻反駁:“不對。”


    顧烈一臉不信。


    “好吧,大致都對,主公真是智謀雙絕,”狄其野好奇地看著顧烈,勾唇笑著,“但不是最佳之選而已。”


    他強調:“是唯一選擇。”


    “古今多少豪傑,唯獨主公你合我眼緣,”狄其野厚著臉皮大言不慚,“這就是君臣緣分。我是慧眼識英雄。”


    花言巧語。


    顧烈抬眼去看那個厚臉皮,狄其野卻一點都不羞愧,還是那副理所當然的瀟灑模樣,反把顧烈看得沒了脾氣。


    狄其野反問:“我問的是那小乞兒,你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你知道的我,是如何記載的?”


    “這……”


    文人筆墨如刀,大統禮儀深重,顧烈前世廢柳王後、小太子死於冷宮,被書生戳著脊梁骨罵“虎毒尚不食子、火鳳竟不容親”,說他生性冷血,隻知治國。


    甚至有人說,楚顧不是亡於暴燕,而是亡於顧烈之手——這是何等錐心刺骨之論。


    顧烈在位時,這就是他唯一值得抓的錯處,自然從不曾斷了批評之聲。後世史書會怎麽寫,他有準備,左右逃不過無情這個批語。


    狄其野擰起眉頭,謹慎道:“我所閱讀的史冊殘缺不全,對主公後宮並無記載。評價也隻一句,說‘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謀遠慮。無私無情,天生帝王材。’除此之外,就隻是數卷戰報,其餘多為我複盤推測所得。”


    果然,無私無情。


    顧烈閉上眼,迴頭想想,又覺好笑,喃喃自語:“你推測來,我推測去。”


    比打仗還費神。


    又掉一層馬甲的狄其野把前話理了理,也覺好笑:“跟著主公繞了半天圈子,是想說什麽?”


    顧烈這才說道:“本王今年二十有八,若是兩三年間能夠平定天下,到時稱帝,也不過而立之年。”


    “那時,群臣定然群起上諫,要本王娶妻納妾,選秀女入宮。”


    狄其野理所當然道:“不都如此嗎?”


    登基立國,廣納後宮,綿延子嗣,拉攏重臣,但凡開國之君,哪一個不是如此。


    顧烈的坦然打了狄其野一個措手不及:“可本王厭惡與人親近。”


    狄其野的眼神不受控製往下去,在看不出什麽的絲衣下擺逡巡起來。


    “本王並無隱疾,”顧烈咬牙聲明。


    “心病而已。”


    前世種種不堪提起,王後作亂下毒、外戚宗室有心亂朝,還有那一晚濃烈得痛徹心肝肺腑的夜息香,如今說來,不過短短四個字而已。


    他眉宇間愁緒鬱結,像是一個人扛了太久太久的重擔,那擔子越來越重,就快要抗不住了,終於在眉眼間泄露出深刻的疲憊來。


    “那個,就是問問,”狄其野咳嗽一聲,又把兩人的風言風語拿出來說,故意逗顧烈開心,“主公您厭惡與人親近,卻把末將禁足於寢殿,該不會,是對末將有意思?”


    顧烈被他氣笑了:“我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嘖,”狄其野抓住機會把顧烈曾嫌棄他的話還迴去,“您說話也忒沒個忌諱。”


    胡鬧。


    到底是被狄其野逗得鬆了心緒,顧烈又道:“即使本王並無心病,又或是數年之後,本王醫好了心病,娶妻生子,立了儲君。你可知,開國之君的太子,大多是什麽下場?”


    那是大多沒什麽好下場。


    “歸根結底,本王太過年輕,若是年近半百,那即使心病難除,為大楚社稷,本王也定會娶妻生子,給群臣一個交待。”


    這什麽愛情觀,狄其野暗自挑眉。


    顧烈收斂心神,自嘲道:“算本王任性一迴。”


    “可薑揚他們……”


    顧烈麵不改色地編故事:“本王少年時遇公子靂後人,情不自禁,她誕下一子,攜子歸於清澗隱居。不料無意中發覺公子靂當年亡故真相,被家仆高望所害。本王收到傳書,與狄將軍晚來一步,所幸還是救下了本王幼子。”


    這下,狄其野不是古人,都被顧烈的膽大驚得夠嗆。


    “你要給這乞兒一個真正的王子身份?那他就是你名正言順的長子!”


    “我要除中州顧,沒有長子在手,怎麽動手?”


    狄其野疑惑,中州顧辦的事雖然愚蠢惡心,但已經得罪顧烈到這個地步了嗎?他下意識反駁:“那也不必……”


    顧烈卻輕鬆地問:“你覺得這孩子不好嗎?”


    “這哪裏是我覺得好不好的問題,”狄其野難得在麵對顧烈時有無奈的感覺,“我並非這個時代之人,不在意嫡長,你就是禪位給一個能夠延續大楚盛世的賢才,我都無話可說。這孩子是萬裏挑一的好孩子,好好培養,日後必成大器。但除非你明言剝奪他的繼承權,否則,日後你有了嫡子,就算他知道感恩,不爭不搶,你的嫡子也不爭不搶嗎?”


    “那就搶吧。”


    狄其野再度驚愕地看向顧烈。


    他說什麽?


    “那就搶吧,”顧烈冷靜地重複。


    強秦二世而亡,強漢呂後奪政。他的孩子,別人的孩子,有何不同。當年那個與他一樣姓顧的死裏逃生的兄弟,因為火鳳刺青喪了命。


    誰能保證那個孩子如果活著,會比他顧烈做得差?


    他始終覺得,他不過是背負楚顧命途的幸存者而已。


    那麽,爭吧,搶吧,誰最出色,誰能夠延續大楚盛世,誰就能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龍座。


    他的一切都為了複興大楚,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此生,他再不奢求擁有發妻愛子,就當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幹脆放手一搏。


    比起平庸的中州顧子孫,小乞兒從根性上,就已經勝出許多。


    狄其野忽然笑起來:“主公,你說我瘋,你也不差。”


    狄其野歎氣,最後還是勸道:“可人都是會變的,等到他年富力強,怎知不會起取你而代之的心思?”


    顧烈卻笑了:“假若他能在你我手下奪取江山,本王還有什麽後顧之憂?本王死而無憾。”


    前世他臨終之時,隻有輕鬆快意,沒有半分留戀不舍。


    ……這人。


    “值得嗎?”狄其野思及顧烈生平,不自覺握緊了青龍刀,低聲問,“你為大楚,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值得嗎?”


    被養父教得了無生趣,還被害得無法親近他人,難以擁有愛人與孩子。


    活生生將神魂身心都燃成火,燒盡血海深仇,燒到最後剩下一捧灰,還要拿去澆築為大楚基石。


    這人難道命中注定寒風烈烈,一點溫暖都不能有嗎?


    值得嗎?


    顧烈卻答非所問。


    他說:“無怨……無悔。”


    狄其野怔怔地看著他,啞然失言。


    忽然,狄其野眼神一凜,伸指按唇,示意顧烈不要出聲。


    他放輕腳步行至門邊,透過竹板縫隙一看,隻見小乞兒輕手輕腳將鋪蓋拖到竹屋外側的小廳,像是守夜小廝一般,靠牆睡在鋪蓋上,身旁地上點著一盞微暗的油燈。


    臉上似有淚痕。


    想來是突遭變故,夜裏害怕,不敢一個人睡,想靠大人近一點,又不敢打擾顧烈,因此睡在小廳。


    狄其野念及方才與主公的談話,不知對這小乞兒是福是禍,心底歎息。


    狄其野迴頭看向顧烈。


    怎麽屋裏屋外,都是可憐兮兮的老實孩子。


    無法與人親近嗎?


    “是小乞兒。”狄其野用口型迴答。


    “主公,”狄其野大喇喇把青龍刀往紫霜劍邊上一放,小聲道,“白日急著找您吃飯,就整理出一間屋子,末將鬥膽,借宿一晚。”


    這話聽得顧烈原本已經平靜的心裏火氣直往上竄,還好意思說急著找我吃飯?


    狄其野不拿自己當外人,脫了外袍往半邊床上一躺,竟然無賴地就這麽打算睡了。


    顧烈好不容易才睡著。


    昏暗的油燈暖光中,睡夢裏的顧烈,眉頭還緊緊擰著。


    狄其野睜開眼,打量他的主公。


    真是可憐。


    聽軍醫說,夜息香可醫頭痛,有安眠之效。


    狄其野咬破手指,將血一滴不落地按在幹淨絲帕上,掖在顧烈的枕邊。


    他聞不見薄荷香氣,但他看得到顧烈一點一點,鬆開了擰緊的眉。


    於是狄其野安心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涅槃之說,是郭沫若先生借了西方傳說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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