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兒一陣傷心, 卻還記得那怪老頭有許多機竅, 他不願意軟弱模樣被怪老頭看去或聽去, 於是用衣袖擦幹了淚。


    他抬起頭,看見遠處狄將軍牽著兩匹馬緩緩而來,而楚王不知為何抽出了隨身佩戴的寶劍, 割下一塊衣袖,一分為二。


    院子中有兩個不起眼的低矮木柱,頂端一為直角口一為斜麵口, 顧烈用割下的衣袖將兩個口都遮了起來。


    “你怎知此處機竅!”那老賊失去了窺探的假目, 震怒道。


    顧烈看了眼隱藏在木階裏的傳聲鐵管,沒有搭理他。


    前世顧烈攻入燕朝王宮, 見到過類似機竅,想必是一脈相承。


    無雙和大棕馬身上都綁了兩捆柴火, 大棕馬並不如何,無雙可是老大不高興, 看見顧烈站在院子裏,還想甩開狄其野去和顧烈告狀。


    狄其野給了它一個“你敢”的眼神。


    無雙老實起來,去蹭大棕馬求安慰。


    狄其野進院子看到顧烈缺了好大一塊衣袖的外袍, 忍不住笑:“主公, 你是既分過桃,又斷了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顧烈想起前世,看了眼狄其野,無奈地想還不是拜你所賜。


    前世就沒洗幹淨過, 這輩子哪還在意這個,顧烈迴道:“所謂捉奸捉雙,有狄將軍陪本王擔這個名聲,本王又有何懼?”


    狄其野這才想起顧烈被編排自己也跑不掉,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不由得無言以對。


    他把尋來的柴火卸下馬,放輕腳步,繞著木房擺了一圈,澆上火油。然後慢悠悠地用剩下的一點火油做火把。


    老賊失去窺探假目,內心惶惶,不知他們在外麵做什麽,忽聞顧烈對那乞兒打聽道:“你是如何被擄進山穀的?”


    小乞兒老實迴答,說老乞丐和他隨大流逃難到秦州,又逢楚軍來攻,不知究竟該往何處去,這時遇到那怪老頭。


    怪老頭腿腳不便,拄著根拐棍,一時不慎摔倒在路邊,被人笑話。老乞丐好心,和小乞兒一起扶起他,問他去哪。


    卻沒想到怪老頭一出手就是一兩銀子,說是謝他們相幫,老乞丐拒不肯受,怪老頭請他們到茶攤喝茶,講起話來。


    怪老頭自稱不過是個家仆,與主人隱居山林很多年,不知外頭局勢變幻,此番外出添置百貨,才發覺已是戰亂之際,他擔憂自己年老,時日無多,不能再照料主人,就想著帶一個聰明勤快的孩子迴去,作為自己的繼任者,在自己死後繼續照料主人。


    老乞丐行走江湖,看得出這位老先生的衣衫談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身為家仆還出手闊綽,更不一般。再一聽,這對主仆隱居在山穀,不事生產數年還過得安穩,想必是非常了不得的人家。


    而且,既然是隱居山穀,也就不怕戰亂變故,小乞兒若能被看上,那就是一輩子的安穩日子,老乞丐越想越覺得是好事,就上了鉤。


    聽了老乞丐不大好意思的托孤,怪老頭將小乞兒上下一打量,露了個笑容,說倒也合適。老乞丐大喜,對著怪老頭鄭重拜了三拜,讓小乞兒跟著怪老頭迴去。


    老乞丐在逃難路上被人推搡受了傷,他本就流浪多年,又很老了,以前是他照料小乞兒飲食,後來多是小乞兒四處找吃的照料他。


    因此小乞兒心裏知道,自己走了,老乞丐是活不下去的。他哪裏肯離開老乞丐,說什麽都不肯走,不論老乞丐怎麽罵他,都不肯走。他不會說好聽的話,就隻是沉默著。


    老乞丐不想成為小乞丐的累贅,狠下心罵了一陣,這孩子卻一言不發,老乞丐心裏也難過,一老一小竟是相對默默,倍感淒涼。


    到這時,怪老頭終於發話說,山穀裏也寂寞,多個人陪主人說說外頭閑事也好,不如老乞丐也一起進山吧。


    能夠不分離,二人大喜過望,他們跟著怪老頭進了山穀,果然見房屋處處,能工巧製,雖有破敗,到底是比兵荒馬亂的外頭好上許多。


    怪老頭招待他們先沐浴換了衣裳,吃飽飯,好好睡一覺,再去拜見主人。


    大戶人家規矩多,老乞丐並未生疑,還連道叨擾。


    小乞兒次日醒來,怪老頭告訴他,老乞丐把他帶進山穀,沒了最後一樁心事,在睡夢中走了。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


    小乞兒不願相信老乞丐走了,不論怪老頭怎麽勸,他都不肯把老乞丐下葬,甚至反而生了懷疑,他自己都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硬是背著老乞丐的遺體躲到外麵去。


    冬日嚴寒,小乞兒也不顧自己寒冷,找了個山洞存身,守著老乞丐的遺體,兩日一過,那老乞丐的口手眼耳鼻都發黑,心口發紫,顯然是中毒之兆。


    小乞兒就拖著把山洞找到的劍去找怪老頭報仇,用怪老頭的機關把他困住,怪老頭卻絲毫不以害人為恥,甚至洋洋得意,把小乞兒氣得跑迴山洞,對著老乞丐的屍體又是一場傷心。


    第二天,小乞兒鼓足勇氣再來質問怪老頭,就撞上了顧烈和狄其野。


    小乞兒倒是沒有將這數日來的悲憤傷心和盤托出,隻是將發生了什麽說個清楚,但顧烈和狄其野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哪裏不明白這孩子鎮定清晰的言語下隱藏了多少惶惶不安。


    此時那老賊陰惻惻地笑起來,說那老乞丐貪心有餘,上門討飯,死不足惜。


    他一句話就把小乞兒氣得發抖,顧烈搭了隻手在小乞兒肩膀上,狄其野抬腳將地上一粒石子精準地踢中傳聲鐵管,擦出重重的一聲叮響,老賊沒防備一聲大叫,應是被重響震了耳朵。


    “老賊,”狄其野不理老賊罵罵咧咧,“你還有沒有遺言交代?”


    “……你什麽意思?”


    狄其野輕笑:“你不會以為,我下不了手殺你?實話告訴你,我在你木房外擺了一圈柴火,天這麽冷,燒不燒得起來,你就聽天由命吧。燒死了是你活該,沒燒死,那我就受累把你扒出來,再補一刀。總之你是要死在今日,所以,你還有沒有廢話要說?”


    他邊說邊打了個手勢,是楚軍手語中後撤的意思。顧烈握著小乞兒的肩膀,帶著他後退,一直退到院子外,與無雙、大棕馬站在一起。


    那老賊驚慌起來:“你、你怎能如此歹毒!”


    狄其野感歎:“你怎麽死到臨頭還如此不要臉。你罵我歹毒,就好比韋碧臣罵顧烈心懷不軌,牧廉罵吾昆瘋瘋癲癲。你們這師門上下,沒一個正常人。”


    老賊改不了滿腦子陰謀險惡,聽了這話,居然道:“牧廉罵風族首領?這廢物又犯什麽病?你又是怎麽知道的!你教唆牧廉違抗我?”


    “看來你是無話可說了,”狄其野聳肩,擦起火石,準備點燃火把。


    “慢著!……慢著!”


    那老賊意識到狄其野不是在說笑,立刻大喊:“你們不能殺我!”


    火石用不慣,但狄其野也不著急,慢慢打著,輕鬆道:“等你死了,你就知道我能不能殺你了。”


    “堂堂楚王,怎可縱容手下動用私刑!如此王孫,怎可立國!”老賊聽狄其野說話這麽輕鬆,以為有鬆動的餘地,於是越過狄其野,質問顧烈。


    顧烈本懶得迴答,見身旁的男孩抬頭看著自己,於是答道:“你強擄孩童,殺害無辜,更以邪說詭辯腐蝕人心,教出兩個禍害人世的徒弟,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


    “再說,”顧烈看看終於點起火把的狄其野,對著將死之人說了句大實話,“本王實在管不了他,你要求饒,求他。”


    聞言,狄其野不服氣地迴頭看了一眼顧烈,被顧烈一瞪,又轉迴頭去,沒好氣地問:“老賊,你說完了?”


    “你們不能殺我!”老賊終於慌了,“我的主人是公子靂!‘才學十車、洞察千古’的公子靂!你們殺了我,就是殺了公子靂的最後一個傳人!”


    “慢著。”


    顧烈喊停狄其野,質問老賊:“公子靂隱居清澗,築天下藏書閣,藏書百萬,在清澗開堂講學,來者不拘,上至王孫下至農夫,學生遍天下,後來前朝離亂,不知其所蹤。你說你是公子靂的最後一個傳人,有何憑證?”


    那老賊卻大笑起來:“什麽學生遍天下,他白教學生,到最後窮得隻剩下那些書,他還舍不得賣。他說的那些道理,迂腐無用,不如我通曉人心。人人吹捧他的才學,要不是我偷書出去賣,這個才子早就餓死了!”


    “他的好名聲,哼,我不過是出身不如他,若我是他,何至於埋沒在這山穀裏,我必定早已是帝王師,是亂世梟雄座上賓!”


    “他教出的學生,有哪個攪動天下風雲?我教出的學生,各個是英雄人物!”


    顧烈皺眉:“你是公子靂的家仆?你把藏書賣了?”


    家仆是奴籍,不可考取功名,確有不公。但這老賊的問題根本不在出身,而是本性惡劣。


    “賣了幾本,”老賊不願意答自己的身份,不以為然地說,“總要吃飯。”


    “那天下藏書閣?”


    老賊又是一陣大笑:“你還不明白?這裏,就是曾經名滿天下的清澗!藏書早被人拿光了!公子靂那個徒有虛名的廢物!誰能想到,所謂的‘才學十車、洞察千古’是活活餓死的,哈哈哈哈哈哈。”


    狄其野聽到這裏,雖不知公子靂是誰,卻察覺到疑點,冷聲問:“你是公子靂的家仆,你說藏書都被人拿光了,他是活活餓死的,那你如何活到現在?”


    老賊笑聲嘎然而止,啞口無言。


    半晌,那老賊才出聲,虛張聲勢道:“總之我是公子靂最後一個傳人,我死了,他的學識就再無人知曉!”


    顧烈卻斷定:“你所說的話、所行之事,都與公子靂澤披天下的德行相悖。公子靂從未收你為徒。你隻是個竊書賣錢、沽名釣譽,不知敬畏廉恥,蛇蠍心腸、殘害主人的小人。”


    顧烈冷聲說:“你自認你的邪端異說無比高明,那怎麽死到臨頭,還是要打著公子靂的旗號求饒?”


    “我、我知道天下藏書閣在哪!”老賊無法反駁,慌忙找出理由為自己求生。


    狄其野看到顧烈的手勢,毫不遲疑地將火把丟了出去。


    “留你不得。”


    “不——!你們不能殺我!我有才華!我能算計天下!你們不能”


    火把觸及火油,唿地一聲熊熊燃起,將柴火瞬時籠罩在烈焰之中,有了柴火的助力,木房也漸漸燃了起來。


    狄其野退出院子,跨上無雙的馬背,顧烈騎在大棕馬上,將手伸給手足無措的小乞兒,把他拎坐到自己身前。


    他們策馬向外行了一段,到了二人一開始的藏身之處,才調轉馬頭,靜靜看著那木房化為衝天大火,伴隨著漸漸化無的慘唿。


    “主公,天下藏書閣?”


    “老賊出手闊綽,言行可疑,”顧烈推斷,“公子靂出身不凡,也從不曾聽說他晚年窮困潦倒。若藏書還在,一定在這山穀之中。我們在這待一日,若是找不到,就派人封鎖山穀,日後再來尋覓。”


    狄其野好奇:“那公子靂是什麽人物?”


    “是前朝一位大先生,堪稱全才,兼愛天下,德才兼備。”顧烈舉目四望,這處山穀寧靜幽然,巨樹高聳,怪藤粗掛,是人煙罕至的模樣。


    然而傳說中數十年前的“清澗”,是溪水湍流,竹舍無數,辯論朗讀之聲處處可聞的博學之地。


    更有“學社”“辯會”等文人雅集,賢人異士往來不絕,作詩鬥酒,笑論天下。


    那是前朝盛世之景。


    這盛景,前朝能有,大楚未來也會有。


    顧烈前世已經做到了,此生,定然要比前世做得更好。


    狄其野迴想著自己的觀察所得,計劃道:“這山穀有六處人跡,每處建築功用都不同,我大多都從未入內一觀。若要找尋藏書”


    “不急,”顧烈打斷他,低頭看向身前坐得無比板正的孩子,“你之前藏身的山洞在哪?帶我去。”


    公子靂的藏書是意外所得,他顧烈特地來青城山一趟,為的可不是什麽藏書。


    山洞?狄其野扯韁繩的動作一頓,那不就是他曾經住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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