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烈眼前的來旨,與燕朝如今所有的聖旨一樣,是由丞相韋碧臣書寫,文人皇帝楊平批印。


    韋丞相的字,鐵畫銀鉤,正氣端方;楊平的字,筆筆纏綿,勾連纖巧。


    正文是韋碧臣寫的,洋洋灑灑一大篇,把顧烈從頭到腳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一罵顧烈身為“燕臣之後”卻舉兵反燕,不忠不義,不配做人。


    二罵荊楚作為“蠻夷之族”卻妄圖逐鹿天下,名不正言不順,不配出兵。


    最後韋丞相話鋒一轉,淳淳勸導顧烈迴頭是岸,現在幡然醒悟,迴投燕朝還來得及,正好有個現成機會,命令顧烈出兵去打入侵燕朝的風族騎兵。


    韋碧臣這一通顛倒黑白,還搬出仁禮大架子壓人,已經夠惡心了。


    然而文人皇帝楊平大概是讀完韋丞相的大作深受感動,在蓋玉璽之前,還往篇末提了首詞。


    這首詞十分婉約哀怨,楊平以閨中怨婦自比,又把顧烈比作傷了怨婦心的浪子,用似嗔似怨的筆調表達了殷切盼望顧烈浪子迴頭、效忠燕朝的願望。


    整首詞最令楚軍眾將眼瞎的一句是——“妾思顧郎不能寐,夢魂南渡,繾倦紀南城”


    陸翼該耿直的時候就是耿直,一聽主公問如何看看,也不鋪墊,直接怒罵:“艸他個狗皇帝,發他狗老子的春_夢。”


    顏法古在一邊點頭,手指一掐,裝模作樣算算時節:“桃紅柳綠,正是牲畜萌動之時。貧道以為,要麽韋丞相耕不動地,要麽楊皇帝這田太澇。”


    這道士一開口就往下三路去了,眾將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衝淡了熊熊怒火。


    狄其野聽不懂,疑惑地看向薑揚:“什麽意思?”


    原本薑揚餘怒未消,被狄其野幹幹淨淨的眼神一望,咳嗽了一聲,對眾將揶揄道:“你們這些浪_貨,收著點吧,這還有不懂事的呢。”


    眾將哄然大笑。


    察覺到自己被嘲笑了,狄其野挑著眉毛去看顧烈,顧烈堂而皇之地裝沒看到,勾了勾唇角,才道:“好了。”


    眾將立時嚴肅起來。


    顧烈把視線移到跪在堂中,抖得像塊豆腐的燕朝使臣:“你們皇帝和韋丞相,除了這草紙,可還有話要說?”


    燕朝使臣瑟瑟縮縮地答:“風族狼子野心,侵打雍州,韋丞相說,楚地本是燕地,楚王本是燕臣,外族來犯,楚王本該出兵退敵。”


    “韋、韋丞相還說,若是您肯出兵攻打風族,那麽謀反之罪一筆勾銷,皇上說,願封您為……願封您為……”


    “為,什麽?”


    “為,為、為一字並肩王。”話音未落,燕朝使臣就開始咚咚磕頭。


    一字並肩王,顧烈的祖父顧麟笙,被夷九族之前,可不正是一字並肩王。


    “大膽!”“荒謬!”


    楚軍眾將皆是怒不可遏,陸翼抽刀欲砍他,被薑揚抓住衣袖拽了迴來。


    “請主公出兵伐燕!”


    “對!請主公出兵伐燕!”


    紛亂罵聲漸漸合而為一,眾將陸續跪地,請顧烈出兵。


    顧烈點道:“薑揚。”


    薑揚唱喏,顧烈往側台一指,薑揚會意,走到側台邊,執筆沾墨,手腕懸停在早已鋪開的白紙上。


    顧烈對著那份來旨,不假思索,平靜地說出迴複。


    “韋丞相謬矣。”


    “顧某,楚王遺孤,暴燕於我,滅族之仇也。暴燕以何顏麵認顧麟笙為燕臣?此其一。”


    “若單以先民血統論之,楚為南夷,燕亦為北蠻。而我楚人乃黃帝之後,自與諸國會盟,祭祀禮儀皆隨周製,以文明論之,華夏正統也。暴燕以何立場蔑我大楚為蠻夷?此其二。”


    “自楚王蒙冤、楚顧滅族之日,我楚人與暴燕誓不兩立,絕無握手言和之機。他日我大楚立國祭天之高台,必以暴燕楊氏之血澆之!”


    顧烈之言擲地有聲,薑揚筆走龍蛇,一蹴而就,寫完蓋印,以火漆封之,扔在燕朝使臣麵前。


    薑揚厭惡地趕人:“滾!”


    “慢著。”


    那燕朝使臣原本連滾帶爬要出去,聽見楚王留人,又連滾帶爬地跪了下來。


    “你從我大楚迴翼州,需幾日?”


    燕朝使臣不知楚王此問是何用意,老實迴答:“快馬加鞭,十餘日。”


    顧烈聞言,微一點頭,又看向眾將,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眾將精神一震,目光如炬地看向主公。


    燕朝使臣手腳冰涼,心道不妙。


    “陸翼,”顧烈繞過目光炯炯的狄其野,點了陸翼,“為你補足糧草,後顧無憂,帶著你的兵馬去打中州,可有把握?”


    陸翼朗聲一笑,出列跪地:“主公!不出三月,末將定將中州奉上!”


    “好!”


    顧烈沉吟片刻,才看向狄其野,問:“狄其野,你初來乍到,兵馬未熟,你敢不敢為本王去打青州?”


    狄其野同樣出列走到殿中,不著痕跡地瞪了一眼顧烈,才單膝跪地,懶散道:“主公,打青州,末將隻需三戰。三戰後,青州必歸大楚!”


    此人張狂至此,滿殿皆驚。


    薑揚正要開口,顧烈卻大笑一聲,道:“好!狄其野,本王就靜待捷報,等你三戰定青州!”


    *


    “主公……”


    顧烈把朱批的條子扔迴給薑揚,截了話頭:“不必說了,他狄其野大話說出口,自然由他自己負責,他又不是你兒子,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薑揚操碎了心,惆悵道:“此子天縱英才,為何個性如此桀驁不馴。”


    說到這裏,還有些埋怨顧烈:“主公,您也不該縱著他。”


    顧烈覺得好笑。


    前世狄其野戰功赫赫,顧烈對他封賞不斷,後來流言蜚語說狄其野生了反心,薑揚不信,還曾小小抱怨過是顧烈過於縱容狄其野才滋生了流言。


    現在他還沒怎麽縱容狄其野,結果還是被埋怨上了。


    “我哪裏縱著他了?”顧烈對著薑揚圈出的糧草賬目綱要,漫不經心地迴。


    正說著,狄其野溜達進了議事廳,他身後跟著的雜兵,是顧烈特地從自己近衛裏挑的。


    “主公,薑將軍,”狄其野匆匆行禮,對顧烈好奇道,“那套鐵甲是什麽時候打的?”


    “武庫趕製的,合身麽?”


    “我穿著正好。”


    “你不去練兵跑來幹什麽?”


    “無雙不大高興。”


    “……”


    “你有空去看看它?我給他換了飼料,也遛過了,它還是不高興。還咬別的馬。”


    “……”


    “它可能是想你了。”


    “……狄其野,你猜本王現在高不高興?”


    “末將這就去練兵。”


    薑揚對廳側的堪輿台翻了個白眼。


    迴過頭發覺主公正挑眉看著自己。


    薑揚咳嗽一聲,正經道:“您為何派祝北河給狄其野做副?我本想毛遂自薦。”


    直到把薑揚盯得發毛,顧烈才放過他,不怎麽認真地答:“祝北河悶頭做事,不論狄其野怎麽作,祝北河都不會生氣撂挑子。”


    聽主公把欺負老實人說得冠冕堂皇,薑揚哭笑不得:“那您怎麽給狄其野選了那麽幾個刺頭都督。”


    顧烈挑眉:“人以類聚。你放心,狄其野收的下來。”


    “您倒是信他。”薑揚半感歎半試探道。


    顧烈的目光落到廳側,那裏有兩塊新製的堪輿圖,一為青州,一為中州。


    “得狄其野,吾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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