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正值初春,草木繁盛,楚軍有堪輿隊所製的堪輿台,對蜀州地形了若指掌,紮營選地就相鄰阿紮卡草場,將戰馬們圍了數個大木欄,任他們休憩吃草,為拔營迴荊做準備。


    楚軍以荊州水戰起家,早些年馬匹不足,在陸戰上大大吃過幾次虧。那時是天下大亂的時局,戰馬難買,顧烈和手下智囊們絞盡腦汁,砸重金輾轉迂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積累出如今的騎兵規模。


    去年選擇攻蜀,也是因為蜀州多草場,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拿下蜀州,結合荊州出產的黑豆飼料,楚軍就能建起多處養馬場,穩定戰馬供給。


    但顧烈是如何精心籌謀不談,楚軍戰馬有什麽飼養竅門也可以另議,顧烈和地上那匹拽得二五八萬的大黑馬大眼瞪大眼,都還在思索一個問題——他堂堂楚王,到底為什麽要陪狄其野來找馬?


    狄其野摸摸這匹馬的腦袋,拍拍那匹馬的背脊,時不時還有馬湊過來舔他的手,狄其野迴頭對顧烈羨慕地感歎:“這些戰馬都很乖。”


    大黑馬抬首打了個響鼻,以示不屑。


    顧烈打量著它,頗覺一言難盡。


    這匹大黑馬膘肥體壯,比草場中所有精心飼育的戰馬都要高大,連馬蹄都比別的馬粗上好幾圈,單論外形是十分的高大神駿。


    顧烈瞧著有兩分熟悉,又覺不像。


    草場中,就算是受了小傷的戰馬也都好好站著吃草,而且牲畜天然懂得食草勿盡的道理,將眼前冒尖的鮮草吃得差不多了,就自覺走兩步換地方再吃。


    這匹大黑馬卻是懶散側臥,嚼著身邊的鮮草,顧烈注意到數米外的草皮禿了一塊,顯然是它懶到一直把身邊的草皮吃禿才肯換地方。


    狄其野看看別人家的馬,再看看自己的馬,教育它:“無雙,你別這樣。”


    大黑馬撲棱撲棱長耳朵,當作沒聽見。


    “……你叫它什麽?”


    “無雙,”狄其野迴答,“天下無雙那個無雙。威風吧?”


    還真是它?


    前世,狄其野的無雙戰馬以威猛冷峻聞名戰場,顧烈本人多次見識過這一人一騎縱橫沙場的恣肆模樣,他還給這匹大黑馬賜過封賞。


    受封時,無雙高大威武、令行禁止,麵對盛大的慶功場麵也維持了住了高冷氣質,沒給狄其野丟麵子。


    顧烈剛還猜測狄其野是不是換過馬,實在不敢想它就是無雙。


    與其說它威風,不如說是無賴,那側躺嚼草的憊懶神態活像是村口小霸王,不過,要說特別之處,那就是確實靈性十足,似是能聽懂人言,與眾不同。


    正說著,養馬兵提著一桶黑豆飼料過來,看樣子是準備給戰馬們加餐。


    說時遲那時快,在看到養馬兵的那一刻,大黑馬四蹄發力,一咕嚕就站了起來,還用後腿不著痕跡地狠踢了身邊兩匹戰馬,兩匹馬委委屈屈地邁著碎步,跑到被大黑馬啃禿了的兩塊草皮那,大黑馬則一副威猛剛正的模樣,看似不經意地晃到了料槽邊,翹首以待。


    養馬兵走到近前,一看草皮禿了兩塊,對兩匹戰馬惡狠狠地教訓:“今天沒你們黑豆吃!”


    兩匹戰馬急得嗚嗚叫。


    目睹無雙橫行霸道全程的顧烈看向馬主。


    狄其野掩飾性地假咳了一聲,走過去先給養馬兵小哥賠了個不是,然後拽著一臉狂拽不服的大黑馬出了木欄。


    狄其野給無雙辯解:“其實它平常不這樣。可能是外麵野慣了,被關起來不高興。”


    他們一人一馬四隻大眼看著顧烈,把顧烈逗得想笑。


    “主公你笑了。”狄其野又像是描述新奇發現似的說。


    顧烈奇道:“你這話說得跟沒見人笑過似的。”


    狄其野偏了偏腦袋,不置可否,沒答話,反而說起:“我去哪兒喂馬?”


    此時快近午時,天朗氣清的初春天氣,風吹起層層草浪,藍天碧草叫人心曠神怡,顧烈忽然想起一個日後沒有機會再去的地方。


    他昨日重迴此生,至今近十二個時辰,千頭萬緒,百般思慮,到此刻才輕鬆一刹。


    “跟我來。”


    他們兩人一馬從草場迴到楚軍大營,穿過大營西北角,一路往大營深處走去。


    無雙預感有吃的,安份地跟在二人身後,乍一看來還挺唬人,但走到沒人的地方,它就要麽去蹭顧烈的手,要麽咬咬狄其野的衣袖,自得其樂。


    顧烈給它蹭了一手口水,禁不住問:“你養的是馬還是狗?”


    “無雙平常不這樣,是喜歡主公,才會親近。”狄其野淡然應對。


    “……你從哪兒撿的這神駒?”


    “偷的。”


    狄其野說得大大方方,他身後無雙也是一馬臉的理所當然。


    “哪偷的?”顧烈微微皺眉,“地名鎮名,或是附近山川,你可記得?”


    狄其野低笑:“主公是要替我上門賠錢麽?”


    顧烈眉頭一緊,還未來得及說話,狄其野就補道:“你別生氣,我是從非要我拜師的人那兒偷的,他想要我的命,我偷他一匹馬,應當不算過分?何況這馬的原主還不是他。大不了,日後我有了俸祿,派人還他馬錢就是。”


    這話聽來,讓顧烈更為摸不著頭緒,好像狄其野說得越多,越叫人糊塗。


    “是他教你兵法武藝?”顧烈心中思忖許久,才試探著問起。


    狄其野當即搖頭:“雖有切磋,但不是從他處所學。不過,他倒是把我練出了時刻防刺的警醒反應。”


    “那你的兵法武藝是何處所學?”顧烈緊抓關竅。


    狄其野往無雙腦袋上一靠,抬頭看天,笑說:“說不定我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特來助主公成就霸業?”


    說話沒一句靠譜,顧烈涼涼地看他:“你要是武曲星,玉帝的位子怕是坐不穩,你是把天庭攪合散了,遭貶下來的?”


    狄其野抱著無雙的長馬臉哈哈大笑。


    下坡後,眼前是一條極狹的入穀小道,道旁有兵士把手,見是顧烈帶人前來,連忙跪地行禮。顧烈沒讓他們跟著,與見人之前恢複一副瀟灑模樣的狄其野複行數十步,轉過彎路,豁然開朗。


    狄其野眼前一亮。


    無雙往前一路小跑,衝到矮樹邊去吃漿果。


    這是楚軍大營背靠的那座大山入口,四麵都是山峰,環成一處綠意盎然的山穀,最奇妙的是除了穿過山穀的那道溪水,山穀南麵是一汪活水暖泉,這暖泉不知從地底何處湧出,末端匯入溪水,冷熱相匯,泛起濕熱的水汽,將整個山穀蒸得水霧嫋嫋,穀外還是初春天氣,穀內儼然已是初夏氣候,神妙無比。


    顧烈對狄其野解說,此泉名為沸玉泉,蜀州方士說此地地底潛有熱岩,故而有溫熱泉水湧出,是蜀州磅礴氣數引來的異景。


    生機盎然的山穀很得狄其野的喜歡,他慢步看來,才發覺暖泉邊的桃樹:“竟然生了桃。”


    “不然那日你見了就跑的桃子哪來的,你就沒覺著奇怪?”


    狄其野看看桃樹,又看看顧烈,想了想,說:“等我打下青州,再告訴你。”


    他們正說的是沸玉泉邊的桃樹,但狄其野這話,顯然藏了先前的意思。


    “為何要等打下青州?”顧烈問。


    狄其野對著他挑眉:“主公你說的,我寸功未立,說話沒個倚仗,不能服人。”


    “什麽人自述身世,還要先掙個軍功倚仗?”顧烈反問他。


    狄其野裝沒聽見,去拽吃個不停的無雙。


    顧烈看看他,再看看無雙,隻覺果然是物似主人形。


    此地無人,顧烈席地而坐,狄其野和無雙拉扯一陣,也坐到了顧烈身邊。


    山穀間鳥鳴水躍,自然樂章,叫人心生安定,狄其野靠著趴在地上的無雙,仍在觀賞著山穀峭壁上倒垂的古藤綠樹,顧烈麵無表情,閉目休息。


    不知良久。


    忽然,顧烈和狄其野先後躍身而起,霎那間一聲鏗鏘刀劍出鞘,刃光閃動,然後悶聲入地。


    這一連串動作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若有第三人在場,恐怕也不知究竟發生何事。


    青龍刀和紫霜劍都深深插在地上,青龍刀不遠處飛落著一截蛇屍,紫霜劍的劍尖透過毒蛇頭蓋骨,將它死死釘在地上。


    原來是二人聽見蛇嘶,躍身而起,先是狄其野飛出的青龍刀將毒蛇從七寸處砍做兩段,顧烈落後一步,趕緊擲出紫霜劍,將蛇頭牢釘於地,防止它再暴起傷人。


    “殺蛇釘頭,”顧烈教狄其野,“蛇死而不僵,斬下的蛇頭都可以暴起咬人,尤其是毒蛇,更要提防。”


    狄其野好奇地看著劍尖下的蛇頭:“我以為七寸是蛇的要害?”


    “又是書上說的?”


    狄其野裝傻,把青龍刀從地裏拔_出來和紫霜劍比了比,點頭道:“難怪龍鳳喻夫婦,這把劍是比我的刀秀氣。”


    我的刀?這就不打算還了?


    顧烈懶得跟他打嘴仗:“迴營。”


    *


    兩日後有辭別蜀州的飲宴,因為要帶走蜀王,必要的排場還是要給他麵子,顧烈把狄其野支去找薑揚,讓薑揚教導教導,免得又出意外。


    顧烈自己迴了帥帳,讓近衛去喊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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