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陣馬蹄聲,沈重有力的馬蹄踏在冰冷堅硬的大地上,沈痛迅速,堅定刺骨,一蹄一蹄,竟全都像踩在君贏冽的心上,尖銳刺痛,心涼徹骨,然後便是渾身冰冷。


    那馬蹄聲似乎來到他的帳外,停了片刻,馬背上的人也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卻沒有進來,隻是一拉馬韁,調轉馬頭,果斷地飛奔開去。


    馬蹄聲漸行漸遠,終於再也聽不見,片刻過後,久違的沈寂,才漸漸來臨。


    君贏冽閉上眼睛,鬆開幜握的雙手,覆又躺了一會兒,才從床上下來。肚子已經不再難受,卻渾身上下透露著一種不適感,慵懶疲倦,心力交瘁,卻再不是從前那少年意氣之時,不論如何傷害悲痛,卻完全能找到自己,醉臥沙場,笑看風雲,那一般熱血沸騰的年華,也漸漸在這沈謐的時間中,不再複返。


    君贏冽有些寒意,這寒意鋪天蓋地而來,似乎從四麵八方滲入他的身體,有些冰涼,有些寒冷,縱使他本就生伈冷漠薄涼,也不禁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意氣風發之時,多少寒冷冰封,他不過挑眉一笑,好像再多的忽視與冷漠,不過都在他烈烈馬蹄之下,不屑一顧,不可一世,莫不在他勾唇一笑中踩成碎片。


    可笑的碎片飛揚在他的眼前,他無動於衷地勾起唇角,漆黑的眼瞳中平靜死寂,銳利的冷芒折攝出劍的鋒利,冷冷地嘲笑身下那曾經避他如蛇蠍的人。


    君贏冽不曾怕過寂寞,更不曾懼過寒冷,指尖的冰冷與寒意,本是他早該習慣的事。


    可白予灝卻是個意外,意外得……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君贏冽走到書案之前,大幅的軍事地圖鋪開在寬大的桌子之上,上麵蕩了些細小的灰塵,顯然是有些時曰不看了,君贏冽愣了愣,不知想了些什麽,片刻抬手輕輕一掃,薄薄的塵土隨著他的動作盡數飛揚起來,本來清冷的空氣中,一瞬間有些模糊。


    君贏冽輕閉下眼,深唿口氣,片刻又冷冷地笑,讓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書案的旁邊放了一頂小小的火盆,裏麵燃著些紅紅的木炭,紅亮紅亮的火星子跳躍在其中,一瞬間又黯淡下來,然後又是新的躍起,周而複始,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動作,整個屋子,仿佛都因為這簡單的動作,似乎有了些暖意。


    君贏冽對著它恍了恍神,冷冽的眼光動了一下,然後又迅速撇開頭去,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片刻之後,他起步走到了帳外,對著守門的小兵吩咐了一聲什麽,那小兵連連點頭,道了聲將軍放心,然後就一溜煙的跑開了。之後君贏冽便走迴椅子前坐下,將聳起的肚腹盡量隱藏在高高的書案之下,沒等一會兒,便有人來了。


    “將軍……”那人沒得到君贏冽的首肯,自然是乖乖地在帳外候著,聽他吩咐。


    君贏冽抬了抬眼,道:“進來。”


    帳簾一撩,寒冷的空氣頓時魚貫而入,冰冷的空氣幾乎就要覆滅了那愈漸微弱的火星,君贏冽看了看,有片刻失神。


    一人進入大帳,抱了抱拳,微微躬身:“將軍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君贏冽眼睫一抖,忽然迴神,抬眼看去。


    “李憶……”君贏冽點了點頭,讚許道:“你來的倒是很快。”


    李憶覆下眼簾,本來英俊的臉上出現了難得的倦意,眼下有些青黑,顯然是睡眠不好所至,是什麽事,讓他如此疲倦?君贏冽懶得管,也不想多問。


    片刻之後,李憶淡淡開口:“將軍找我……是什麽事?”


    君贏冽勾了勾唇,想了想,靜默半響,緩緩問道:“白予灝走的時候……可是一個人走的?他的身邊,有沒有帶走一個士兵?”


    李憶平靜地答道:“迴將軍,沒有。白大人隻是騎走了一匹戰馬,還囑咐微臣……要好好照顧將軍。”


    君贏冽放在桌上的手抖了一下,似乎情緒有那麽一下不穩,再抬起眼來,已恢複一片平靜。“李憶,本將軍問你,現在的士兵,能打仗的,還有多少?”


    李憶皺眉大致估摸了一下,答道:“帶來的士兵在上次的大戰中犧牲了一些,剩下的我前些天統計了一下,能打的,不多不少,還有十八萬士兵。”李憶低低地垂下眼簾,濃黑的睫毛覆蓋在他有些憔悴的下眼圈,有些不知名的痛苦傷感,凝滯在他高大強健的身上。


    君贏冽看著桌上的地圖,大致地分析了一下,抬起頭來,輕描淡寫地吩咐:“你現在迴去派出十萬兵力,追隨白予灝,即刻北上。”


    李憶驚了一下,連忙抬起頭來,低叫:“將軍!您瘋了!”


    君贏冽手頓了頓,抬起眼簾,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李憶,本將軍哪裏瘋了?”


    李憶忍不住上前一步,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苦恨交織,托口便道:“映碧現在盤踞南邊,與我軍形成拉鋸之勢,將軍這時候分兵北上,豈不是自取滅亡?”


    君贏冽挑挑眉,不幜不慢地吩咐人倒了杯熱茶,徐徐的熱氣在他麵前嫋嫋而上,一瞬間模糊了他本是倨傲冷冽的麵龐,李憶透過那氤氳開的霧氣看著他,心中一震,不知生出一種怎樣的感覺來。


    許久過後,君贏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君氏有難,本將軍不能不幫。”


    李憶忽然迴神,又看了他半響,低頭思索片刻,遲疑道:“將軍這招,乃是險計。”


    君贏冽冷冷笑了一笑,反問他:“險計又能怎樣?打仗本就危險,每一場勝仗都是在危險之中度過的,來到戰場,生命一事,早該置之度外。”頓了頓,放下手中茶杯,淡漠道:“現在雖然是冬末時節,但天氣仍然冷峻,映碧人本就不善冬天作戰,硬撐一個月,應該沒問題。”


    李憶搖了搖頭:“將軍……你這是在賭,太危險了……”


    君贏冽勾勾唇道:“李憶,你不懂,本將軍征戰沙場,為的就是保家衛國,雖然不知道消息準確與否,但讓……”君贏冽頓了一下,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若讓白予灝一個人迴去,若真的朝廷暴亂,那他也必死無疑。”


    李憶一怔,好像忽然明白過來:“將軍……您是擔心白大人?……”


    君贏冽冰冷地看了他一眼,但卻並不做聲,更沒有迴答他,過了好半天,才十分冷漠地開口:“映碧沈默許久,該是沒有什麽問題,你下去準備準備,帶著十萬兵力即刻啟程,去追白予灝。”


    李憶皺眉沈思,語氣裏頗有幾分不讚同:“將軍,若是映碧知道了您這步舉動……”


    君贏冽覆下眼簾,又喝了口清茶,感覺上身子稍微暖了些,才道:“我把這事交給你,就是想辦法要你不走漏風聲,你原是皇宮中的暗衛,這些事情,定能做的滴水不漏吧……”君贏冽放下茶杯,低頭看著桌上的地圖。


    李憶擰眉:“這麽龐大的軍隊,十萬人的兵力……怎麽又能隱藏?”


    君贏冽拿起筆在地圖上某處勾畫了一下,連臉都不抬,垂首道:“李憶,十萬的兵力,隻說是調往後方駐守,北上的消息,即使一個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李憶自然當然知道這些,臉上卻不免凝重:“那些士兵……”


    君贏冽冷靜地打斷他,眼中寒光一閃:“就連他們,你也絕對不能透露絲毫一語,就說調他們去陽城後方駐守,這件事隻有你一個人知道,要是你透露出去,本將軍手中的劍,就要取下你的腦袋!”


    李憶心裏一驚,連忙跪下:“將軍放心,微臣絕不透露半分。”


    君贏冽滿意地點了點頭,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瞥到了腳邊的火盆,盆中的木炭好似就要燃盡,火紅的光芒漸漸黯淡,寒風由各處的縫隙突突鑽入,吹到這裏,盆中的火星撩起一下,忽然又覆滅下去,隻餘焚燒過後的灰燼,明明暗暗地映在君贏冽的瞳孔深處。


    “將軍……”


    一陣風起,灰白色的粉末頓時被吹散起來,揚起在寒冷的空氣中,然後又極盡頹敗地灑灑落下,細細散散,甚至有一些,還落在君贏冽的腳背上。


    君贏冽怔了怔,失神了一瞬間,然後抬起頭來。


    李憶迅速低下頭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抿了抿唇,他低低道:“將軍……”


    君贏冽冷起表情:“李憶,本將軍命你,現在帶好十萬大軍,即刻啟程。”


    “將軍……可是……”李憶心內掙紮。


    “李憶,本將軍的話,你是沒聽明白?”


    李憶低下頭:“微臣不敢。”


    “那便好。”君贏冽冷笑:“既然本王現在還是將軍,當然也有權力調動大軍,你一個小小的宮廷侍衛,不敢違逆軍令才是。”


    李憶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君贏冽見他站著不動,眉宇一擰,不由冷聲斥道:“李憶!”


    李憶撲通一聲跪下,抖了半響,壓抑著聲音道:“將軍您這是何必,白大人既然去了,必定是有能自保的法子,您是將軍,打仗一事,該比微臣明白得多,戰事兇險,一個不慎……”李憶頓了頓,抬起頭來望著他,一字一頓道:“那便真的是全軍覆滅。”


    君贏冽眯起眼睛。


    李憶抿了抿唇,低下頭去。


    半響,君贏冽沈下目光,冷聲道:“李憶,我意已決。”


    李憶輕輕一震,過了許久,才從地上起來,望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君贏冽撤開目光,對著什麽,微微出神。


    李憶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是那腳邊的火盆。


    火盆中的星子已全數隱滅,徒有灰燼,飛飛揚揚的,被吹了一地。


    李憶心中一歎,依稀記得,白大人每晚,都會端這樣一個火盆來。


    徒有灰燼,黯淡的灰與白,縱橫交錯地鋪在冰涼冷漠的地上,李憶望著君贏冽,不由呆住。


    將軍眼中的什麽東西,好像一瞬間,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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