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萬千信息深處, 那些少有人觸及的淡薄曆史之中,“悲傷”靜靜蟄伏。


    它的形態像是灰黑的生物殘骸, 它們黏連在一起, 在古舊迴憶的夾縫中緩緩流動。戚辛喜歡這裏,億萬年來,這裏向來安全。


    自從知道殷刃受傷, 戚辛就整個兒躲進了這裏。


    她本以為,自己可以躲下去, 直到殷刃與愛意分出個勝負,自己再去視情況撿漏或補刀。誰想事情還沒過去多久, 她就坐不住了——


    “滿足”受了傷。


    它潔白的表麵缺失了大塊, 露出其中五彩繽紛的夢境泡泡。它行進的速度慢了些許, 誕生的新元物也比之前要少。


    難道是殷刃幹的?


    戚辛調出人形分.身, 決定給殷刃來個嚴肅的警告。“滿足”絕對不能有差池。


    找不到殷刃的人,但她捉得到偷偷冒頭的“孤獨”。就在戚辛女士滿地逮貓的時候,她身後又多了道白色身影。


    “悲傷。”那個戴著兜帽的身影唿喚道。


    戚辛頭也不迴:“怎麽又是你。”


    愛意身穿白色鬥篷,站在光怪陸離的彼岸之中。她兩步之外,戚辛穿了暗色的西裝工作服,兩者一白一黑,紮眼得很。


    聽到戚辛不客氣的招唿,愛意微微一笑。寬大的白鬥篷滑落下來,露出一張屬於人類的臉。


    清麗淡雅的眉眼,長發垂到鎖骨之下,微微打著卷兒。這張臉談不上美絕人寰, 卻氣質溫婉, 讓人打心底想要親近。


    戚辛認識這張臉。


    孫棲安, 一個醫生, 曾和殷刃與鍾成說走得挺近。


    曾經的愛意在夾縫中苟延殘喘,隻能短暫地操控人類,連仇、樂那樣的分.身傀儡都做不出。


    體力不夠,硬件來湊。她曾相當關注更升鎮的研究,約莫是想要個能力強、自我意識弱的傀儡。戚辛樂得給愛意添堵,直接把更升鎮的“研究成果”——老鎮長吃掉了。


    現在愛意老在她麵前晃悠,很難說是不是有意為之。


    “你到底在想什麽?”戚辛不著痕跡地退後兩步,“這個分.身……你怎麽會選個凡人?”


    “你也知道,這隻是一個分.身。和你一樣,我的本體不在這裏。”


    愛意又戴迴鬥篷兜帽。


    “但與你不同,我不會藏在陰影裏。很快,我就可以親自去人世看看……”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很是好聽,可在戚辛耳朵裏就像一道驚雷——大元物們隻能讓分.身降世,除了險些丟掉命的老恐懼,沒聽說過誰能本體入世。


    再者說,現在明明有了分.身,愛意想做什麽做就是了,為什麽還要降下本體?


    像是看穿了戚辛的想法,愛意上前一步,露出個漂亮的笑容。


    “托你的福,我能行走世間的同伴,一個都沒有了。”她說,“隻靠我自己,要慢慢掌握人世,實在夜長夢多……還是絕對的力量最有效,你說呢?”


    戚辛冷笑:“絕對的力量?你見過那隻幼崽了,要發揮力量,變迴本體是最基本的。就你那副尊容,人類可不會買賬。”


    戚辛腦子裏瞬間閃過係列災難片,要是愛意突然降臨人世,搞不好能吃一套核武套餐。至於人類的武器能不能徹底殺滅元物這種“數據生物”,她就不知道了。


    愛意沒有立刻迴答,隻是安靜地笑著。


    戚辛抿起嘴唇,漸漸意識到了什麽:“你特地弄個分.身出來,該不會……”


    愛意的笑容更燦爛了。


    “這位女性,很完美吧?頂尖大學的高材生,容貌秀麗,年華正好。她的家境沒有太好也不會太差,父母都在執法機關,自身是位優秀的醫生。無論什麽文化背景,人類社會向來青睞這類人。”


    愛意理了理孫棲安微蜷的發梢。


    “在人類的文化裏,‘神’總會降下可交流的‘代表人物’。這樣一來,人類不會太過抗拒我,你說呢?”


    原來如此,本體降世武力威懾,分.身披上人皮溫柔引導,花樣倒挺多。


    戚辛麵無表情,她可不在乎人世會怎樣。


    戚辛:“你特地來堵我,就為了說明計劃?閑得沒事幹,你可以去跟人類宣講,再見。”


    她轉過身子,眼看要走。


    “我知道你不在乎人類。”愛意說,“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真的隻是想要拯救彼岸——在人類那邊獲取權力,對你我來說毫無意義,你心裏明白。”


    戚辛停住動作,仍然沒有迴頭。


    “我也知道你為什麽再次出現。” 愛意溫和地說道,“‘滿足’不是‘恐懼’所傷,是我做的。”


    “你瘋了?!”戚辛猛然轉身,麵色劇變。


    戚辛戒備的視線中,愛意緩緩伸出雙手。一團水銀般的血肉在她掌心滾來滾去,看那大小,絕對不是自然脫落。


    隨即她仰起頭,緩緩飲下那蒼白美麗的血肉。腦髓般的液體滑過她的指縫,拉出蜂蜜般的細絲,盡數消失在她的喉管深處。


    它們飛快化作純粹的力量,順著分.身流迴本體。


    “你……”戚辛瞠目結舌。


    鍾成說還是“恐懼”時,從不會碰“滿足”。對於這位毀滅一切元物的吞噬者,“滿足”是個例外。它們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晝夜交替,維持著彼岸運轉。


    “恐懼”尚如此,其他元物更不會取食“滿足”。作為食物鏈的頂端,它的血肉含有極強的力量,不是誰都能輕輕鬆鬆消化的——當年“恐懼”隕落,它的血肉分解為次一級的兇煞之力,元物們才敢放心攝取。


    可是現在,愛意在她麵前,吞噬了“滿足”活生生的血肉。


    “我說過,我找到了更完美的方法。”


    愛意舔掉最後一點血肉。


    “托‘滿足’的福,這些年,我的損耗全恢複了。如今的我可以抗衡‘滿足’,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悲傷,迴到我的身邊吧。”


    她張開雙手。


    “怪物……”戚辛咬緊牙關。身為大元物,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是的,我變成了怪物。我會帶大家迴去的,迴到那個最好的時期。”


    愛意的語氣相當真摯。它的聲音溫柔依舊,卻讓人毛骨悚然。


    “順便一說,你所看好的幼崽,也是這樣的怪物……你之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多少察覺到了吧?我知道你的難處,也知道你的盤算。”


    “可這不是你能插手的戰鬥了,悲傷,你必須做出選擇。”


    “是深愛彼岸的我,還是那隻生於人世的幼崽?”


    ……


    葛聽聽坐在勞斌家的沙發上,小心喝著瓶裝綠茶。黃今則緊緊握住飲料瓶,兩眼發直。


    房子空間很新,裝修嶄新大氣,一看就下了大價錢。然而漂亮的大理石桌上堆滿泡麵桶,它們和空啤酒瓶彼此依偎,散發出許久未處理的酸味。地麵上散落著果皮、塑料袋和外賣盒,稍不留神就會踩到。


    勞斌萎頓在沙發另一頭,他比先前瘦了許多。這位博士臉上胡子拉碴,頭頂頭發稀疏。葛聽聽觀察了好一會兒,她懷疑他的毛發正在從頭頂遷徙到下巴。


    覃樂樂見不慣這樣混亂的客廳,他正一袋袋打包著垃圾,皺著眉朝外送。


    “夠了吧。”勞斌說,“都一周多了,你們怎麽還不放棄?”


    “我也想知道。”黃今頗為讚同。


    “堅持一周多,你就把我們放進來了,說明這個方針是對的。”葛聽聽說。


    勞斌長歎一聲:“行,我本來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現在的情況你們看得見,那個屍體蜈蚣強得要死,還不肯正麵作戰。沉沒會那邊大汙染不搞,小汙染不斷。神神叨叨的傳言越來越多了。”


    “警方和識安兜不住,社會混亂就是個時間問題。”他痛苦地說,“小葛,你還年輕,看事情看不了太遠。有些事情,咱們這些凡人就是無能為力。”


    黃今瘋狂點頭:“對對對。”


    葛聽聽瞪了黃今一眼,又轉向勞斌:“可是……”


    她本來想說些道理,比如一點點改變也是改變,比如守護與大義。可是勞斌明顯和黃今是一類人,而且他的年齡和智力放在那。她要真這麽說,這家夥隻會覺得天真可笑。


    如果是殷刃,現在會怎麽處理呢?


    葛聽聽眼珠轉了轉,她飛快地刪掉了手機上的字,換了套說辭。


    “可是你需要錢。”她說。


    “這個房子很貴,裝修也花了心思,你肯定投了許多錢。眼看沒法好好過日子,你才這樣難過,對不對?”


    葛聽聽努力扯出個圓滑的笑容。


    “勞斌哥哥,你可是剛發了論文的大人才,未來肯定不會差。你說社會要亂,但它還沒亂,識安也在正常運轉。趁這個機會多搞點獎金,將來的出路也多呢。”


    勞斌轉動滿是血絲的眼:“唔……?”


    “而且我的主意裏,不需要你親自趕往前線,還能擴大你的知名度。你要不要聽聽看?”


    葛聽聽拚命眨眼。


    “算了,你們來都來了,說說吧。”勞斌躊躇片刻,稍稍鬆了口。


    “是這樣……”葛聽聽湊過去,鄭重地交代計劃。


    十分鍾後。


    “就這麽簡單?!”勞斌站起身,“不是,這簡直是胡鬧。你——”


    他說到一半,突然卡了詞。


    那隻蜈蚣至今沒有傷人,它和沉沒會散布的汙染一樣。力圖縮小影響,潛移默化地製造恐慌——要是真傷了人命,民眾一定會奮力抵抗。而這樣來去悄無聲息,反而是最磨人精神的。


    就像房間裏出現又消失的蜘蛛。


    葛聽聽的方法老土,但說不準有效。


    “勞斌哥哥說得對,我還年輕,看不了太遠。”葛聽聽誠懇表示,“所以我就想,沉沒會想要什麽效果,咱們跟他們反著幹就是了。”


    “我想想。”勞斌揉著太陽穴,“今天內給你們答複。抱歉,今天家裏這樣,不好留你們吃飯……”


    “太客氣了。”


    覃樂樂堅持要留下搞衛生,隻有葛聽聽和黃今下了樓。


    “那家夥會同意的。”黃今看著電梯裏的廣告屏幕,“勞斌沒立刻答應,就看你年紀小,給自己留點麵子。”


    “我知道。”


    “你可真是好的不學壞的學。”黃今拿眼瞥葛聽聽,“大天師的硬實力沒學到,他的臭毛病倒是學得一套一套的,虧你能想到這麽損的主意。”


    葛聽聽沒有立刻答話。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一樓。金屬門緩緩敞開,屬於初冬的冷冽空氣撲麵而來。樓道外藍天清澈,陽光正好。


    “我知道大家都很強,目前的我,確實隻能想到這樣的主意。”葛聽聽說,“但我不能因為這個點子俗套,就試都不試。光在腦子裏想著要變強,肯定不如實踐好。”


    “而且你嘴上說著我的方案這不好那不好,你還不是跟我來了。”


    黃今:“……”


    黃今:“你一個小姑娘,我總不能放著你到處亂跑。”


    葛聽聽嘖了一聲:“別裝了。你嘴上讚同勞斌,這不也沒辭職,甚至沒像他一樣長期請假。承認自己有點勇氣,又不丟人。”


    黃今冷笑:“你以為我真在乎這個狗屁社會?我還不是——”


    “還不是?”


    “……還不是在乎這個狗屁社會。”黃今咽了口唾沫。


    好險,差點就把心裏話說出口了。


    探索完彼岸,識安確實恢複了他的身份,還給了他一大筆錢。他和丁李子哪怕兩個人都不工作,隻要控製開銷,吃利息都能吃一輩子。


    這是他提交辭職申請的最佳時機,剛迴到房間,黃今就連夜把轉組申請改成了辭呈。


    終於要從這個鬼地方解放了,自由的後半生正朝他招手。


    黃今把辭呈仔細封好,郵件也設了定時,準備好一切,他來到了丁李子的病房。


    丁李子的眼睛被殷刃醫好,她的視力日漸恢複。黃今在照片裏看過,她的瞳孔清澈無比,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棕色。


    “是你。”見黃今進來,丁李子放下吉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黃今在床邊坐下,心髒幾乎要撞碎肋骨。平複了三五分鍾情緒,他漲紅了一張臉,小心翼翼地開口:“李子,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明白。接下來,我準備……”


    準備辭職,帶你離開這裏,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準備出差,是麽?”丁李子按住他的嘴唇,露出“我懂”的表情。“你不用瞞我,我都知道。”


    黃今:“啊?”


    “都經曆過那種事,我再不察覺,就太傻了。”她神秘兮兮地搖搖頭,壓低聲音,“我的醫療條件好得有點過,本來沒法治的眼睛也好了。你是不是在那種,嗯,官方異能機構上班?”


    “呃……”黃今瞬間卡殼。


    丁李子:“我知道你需要保守秘密,我隻是想說,之後你要離開,不需要向我找借口。”


    她隨手撥弄吉他弦,思維龍卷裏飄過純粹的喜悅。


    【他在做一份救人的工作,真了不起。】【不愧是好人先生。】【等我徹底好了,一定要把醫療費還上】【他真好。】


    黃今啪的捂住雙眼。


    “好。”他辛酸地說,“不找借口,我明天開始有事要忙。”


    那份辭呈還是緩緩吧,黃今心想。再緩一陣子應該也不打緊。


    ……


    然後他就加入了葛聽聽的愚蠢計劃,這種事情怎麽能說出口。


    黃今結束迴憶,他們已經來到了平安莊園——當年馮琦案發,那位毒梟劉爺的別墅還被識安封鎖著,空置到現在。作為的識安的員工,葛聽聽已經向上級申請了使用權。


    “唉。”黃今瘋狂歎氣。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來到別墅大廳。


    那裏正擺放著一個巨大的……垃圾堆。


    葛聽聽從各個飯店和垃圾場收集了動物骨骸,將其做成了長龍形狀。又在上麵裝飾了不少飲料瓶、塑料袋和飯盒,堪稱現代垃圾藝術之大成。碎骨被塑料袋兜住係緊,關節勉強可動,蠕動起來像是條凍僵的泥鰍。


    不少過期凍肉堆在另一個密封房間,正在低溫中慢慢腐壞,等把它們掛上骨架,成品還能更惡心。


    葛聽聽正用她的役屍人能力調整這些骨頭,好讓這玩意兒動得更自然。靈匠黃今捏著鼻子站在一邊,痛苦地給出結構建議。


    他一定是瘋了,才來搞這個破東西。


    “等勞斌哥哥的‘海穀下水道遭致幻黴菌汙染’的新聞放出去,咱們就讓它多露露麵。”


    葛聽聽快樂地端詳這堆垃圾。


    “沒有怪物,隻是成團垃圾和黴菌導致的幻覺。這種《走○科學》劇情,大家接受起來肯定很快。”


    她甚至指揮手機放了支流行歌曲,掛著耳機打拍子。


    黃今眼神全程都是死的。


    這妮子沒想太多,他卻能猜到後續。


    屍體蜈蚣製造恐慌的價值消失,沉沒會會把它當成明麵上的武器使用。能讓葛聽聽這樣發揮,識安上層是默許的。他們也在等,等屍體蜈蚣現身。


    接下來,暴風雨怕要來了。


    那時的黃今還沒有意識到,正是麵前這一大坨垃圾,打響了“神戰”第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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