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現世的第一時間,  眾人就被識安工作人員披上了毯子——沒有彼岸想象加成,所有迴來的人都是赤身露體。


    一朝脫離彼岸環境,身體突然變得沉重。好像從酒醉醒來,  周圍萬物有種微妙的寡淡與不真實感。盧小河險些一頭跌倒在地,  但她還是強撐著扶住母親,站穩腳跟。


    接下來便是醫院休整到會議室一條龍,  盧小河悲哀地發現,她已經非常習慣這個路線。


    生還的失蹤者,彼岸的幸存者,  以及更多等待救援的人,  所有事情被一遍又一遍問詢。離開彼岸後,盧小河幾乎三天沒出會議室。


    不過這迴,  她不再像先前那般驚惶不安。


    母親安心躺在醫院裏,身體各項指標都在好轉。盧小河從未這樣輕鬆過,  哪怕現在世界在她麵前毀滅,都破壞不了她的好心情。


    ……


    話說迴來,世界和毀滅差不了太多。


    “沉沒會的輕型汙染源在其他城市擴散得很快,海穀市內出現了帶有‘共鳴’能力的怪物。那怪物疑似由項江引導,通過地下係統活動,至今未被識安捕獲。”


    地下會議室裏,李念心平氣和地說明現況。


    他麵前的屏幕裏,  各種報告討論鋪天蓋地。那屍體蜈蚣狡猾非常,  它從不會與識安人員正麵衝突。它隻是在深夜之中時不時現身一下,然後快速逃跑,  教所有人知道這世上還有“鬼神”。


    兇案頻發,  眾人精神不穩,  現在又加上“怪物”與“天使臂膀”的世界觀洗牌……這段時間,  識安眾人未必比彼岸的他們好過。


    盧小河忍不住多看了李念幾眼——當初接出幸存者的時候,李念繃著一張臉,等到了最後。確定自己沒漏過任何一張臉,他才一聲不響地離開。


    小鄭迴歸後,自然提及了孟懷與鍾成楓的事情。聽到孟懷要留下,李念也隻是停了會兒筆,連頭都沒抬,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相比之下,符行川就爽快多了。發現符天異沒出來,他滿臉擔憂的笑容。


    “現在全國上下都知道了‘天使臂膀’這迴事。好消息,大家除了‘知道它代表著護佑’,事態沒有進一步惡化。有人想趁機建立邪教,全被查處了。壞消息,這個信息還在不停擴散,至今我們還不清楚愛意的目的。”


    符行川的黑眼圈再次迴歸,比先前還重了幾分。


    “好像不是很嚴重?”迴到人世,葛聽聽隻能再靠手機發言。


    怪物沒有像災難片裏那樣毀滅城市,汙染源也還是當初的程度,不過多了條四處作亂的屍體蜈蚣。


    李念瞧了葛聽聽一眼:“正因為看起來不嚴重,所以才嚴重。你以為識安為什麽要封鎖消息,讓玄學一脈隱於地下?”


    葛聽聽老實地搖搖頭。


    “短時間內一場大災,還可以快刀斬亂麻。這種接連不斷溫水煮青蛙,反而更難善後。環境動蕩,人的信念難免受影響。這個關口竭力傳播鬼神相關,會導致大批人認知劇變。”


    “社會自有秩序,法律同樣在發展,這些都是基於‘大部分人不信’的前提。現有的秩序和法律,根本承受不住這種急轉彎……再這樣下去,民間混亂隻會走向失控。”


    黃今默默盤算起逃難的可能性——反正丁李子的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等他拿了獎金,就帶她去無人島旅遊個一年半載吧。


    符行川:“現在的首要目標,是營救還留在彼岸的那些人。關於這一點,我有幾個提案……”


    符行川在上麵講著,盧小河少見地走了神。


    讓識安協助殷刃,未免有點托大,這已經是大元物層麵的戰鬥了。換了從前的自己,大概會一味跟著領導走吧——無能為力的事情,就是無能為力。


    但曾經的她,也以為母親的絕症是在人力之外的。


    識安有識安的安排,可她還是九組的後方指揮,殷刃與鍾成說仍是她的前陣。現在的自己坐在桌邊,正與識安兩位人類頂級戰力平起平坐。


    她是不是,可以更“荒唐”些?


    “我們的首要目標,應該是解決事情的根源。”盧小河斟酌著開了口。


    符行川正說到一半,他略帶詫異地看著這位向來聽話的員工。不過他還是中斷講話,衝盧小河點點頭。


    盧小河叉起十指,眉毛微擰:“解決汙染、追蹤怪物、拯救失蹤者,識安一直在被動應對。沉沒會用這一手來拖時間,因為它知道,比起彼岸種種,識安肯定會把‘人世’放在首位。如果不另想出路,我們隻會被動下去。”


    “等等。”黃今慌忙出聲,“你不會想讓識安支援彼岸吧——是,孟懷他們開發了一些法術,但完善還要大量人手!要是現在抽走外麵的修行者……”


    盧小河搖了搖頭:“我是科學崗,我隻會從科學崗的角度來說。現在看來,識安確實還有一個明確的聯手對象——一個不會造成人手壓力,也不至於引人注目的聯手對象。”


    “眼下科學崗相對輕鬆,我建議讓空餘高級科學崗與實驗室支援鍾成說。他本來對彼岸就頗有研究,又是曾經的大元物之一,思路肯定比人類寬。”


    盧小河語氣十分鄭重。


    “這是我作為後方指揮的判斷。”


    符行川挑起眉毛,摩挲著胡子拉碴的下巴。李念則垂下眼,原本就不太好的臉色又多了層陰影。


    隻有黃今同誌孜孜不倦地抬杠:“鍾成說在彼岸,戚辛會隨便幫咱們開門關門?”


    “我們不需要切實接觸他。”盧小河轉過頭,“我們隻需要數據往來,總會有辦法。”


    “你確定他會協助人世?”


    安靜地聽到這裏,李念終於開了口。


    “殷刃正被戚辛訓練。鍾成說作為元物同胞,在旁支持的可能性更高。”


    盧小河:“呃……”


    “鍾成說並非人類。這個節骨眼,讓他迴過頭來研究人世,他本人未必有心。你的提議是好的,可惜理由不充分。”


    “我……”盧小河黯然。


    是啊,鍾成說並非人類。相處的時候,她總會忘記這一點。要說明識安,她得想辦法給出可行性……


    符行川清清嗓子,準備繼續講解救援計劃。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又瘋狂震動起來。


    符部長滿臉愁容地接起來,對麵說了沒幾句,他的表情漸漸僵住,一雙眼看向盧小河。


    “高女士,你的夢裏多了鍾成說和一隻黑貓?他扒在窗戶上,說想和識安談談?”


    “等等,你先別繼續睡……等等!”


    ……


    鍾成說牢牢扒在窗戶上。


    他雙手扶住窗台,一臉正直。貓咪博士穩穩地蹲在窗台,兩位齊齊看向房屋中的高夢羽。


    高夢羽早就習慣了這個夢。自從知道門外是真正的七七,她對重複的夢再無畏懼。時間久了,她甚至學會在夢中邊摸貓咪軟肢,邊複習考研知識點。


    但今天,她的夢裏多了兩位不速之客。


    “我剛才給識安的人打了電話,他們很快就會派人來。”得到七七的肯定後,高夢羽打開窗戶。貓咪博士一舉跳進房間,上下打量這個小小的公寓。


    “原來如此,物理意義上進入夢境,看來是可行的。”它在高夢羽的書桌上趴下,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那些‘孤獨’還挺有用。”


    最近幾天,孤獨貓咪們在人類據點滿地爬,被冷庫中的大量屍體嚇得肉肢亂舞。饒是如此,愛意勢力的巡視不停,大部分孤獨還是不敢外


    出。


    隻有高夢羽的貓仗著身強體健,每天都要往“滿足”裏紮猛子,孜孜不倦地警示高夢羽。


    最開始,隻是煤球博士搭個順風車,自顧自收集數據。誰想今天,連這位老恐懼都摸進了肉肢,和它一起偷渡到“滿足”體內。


    盡管知道是夢,高夢羽還是給鍾成說倒了杯水,又給煤球開了個肉罐頭。高夢羽的貓——七七被她放進了門,正在房間中間愜意攤開。


    “殷刃呢?”她禮貌地問。


    鍾成說:“他在養傷。”更準確的說法是四處覓食,吃完就跑。


    高夢羽哪知道彼岸狀況:“你說你想找識安談,大家都沒事吧?”


    “都沒事,我隻是有點話想跟那邊聯係。”鍾成說推了推眼鏡,“你說找人來,找的是……”


    “我。”符行川閃現在房間中央。


    這本該是個帥氣的出場,可惜符部長一腳踩上了攤開的孤獨貓咪,高夢羽的貓“吱啊”一聲大叫,幾條肉肢狠狠抽上符行川的後背。


    符行川嚇了一跳,兩位當場再續前緣,來了個公寓內一對一戰鬥。


    鍾成說雙手捧著水杯,耐心地等著兩位平複情緒。貓咪博士則堂而皇之舔起來爪子,無視了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和孤獨。


    “……所以你找識安幹什麽?”


    糾纏了約莫半分鍾,符行川氣喘籲籲地往地上一坐。


    “我想要數據。”


    鍾成說真誠地俯視著符行川,開始掰手指。


    “大天師鍾異的所有研究資料;郭來福一案,識安在檔案館記錄的鬼胎數據;還有識安對我和殷刃的血樣分析數據,尤其最後這個,越詳細越好。”


    符行川:“……”他雖然不清楚科學崗那一套東西,但他能品出點兒味道。


    無論是識安、元物還是鍾成說自己,都確信了殷刃就是“恐懼”的幼崽。鍾成說為什麽到了這種時候,再次索要相關數據?


    當年“恐懼”分裂出力量給殷刃,催生了全新的“恐懼”。後來身為老恐懼的鍾成說與人類融合,殷刃才作為新生恐懼發育。大部分過程,他們也在記憶世界圍觀過了。


    兩者間微妙的排斥,也符合孟懷在彼岸發現的元物特征。


    就算有偏差,也可以歸為個體特征不同。符行川左思右想,沒想出什麽值得再探的地方。


    “怎麽突然要這些?”符行川問得很果斷。“你要是想研究自己,恢複力量,我倒能理解。”


    “‘當我看到一隻鳥,它走路像鴨子、遊泳像鴨子、叫聲像鴨子,我就稱其為鴨子。’[注]”鍾成說握緊手中的杯子,“這種方法或許有效,但它不適用於生物學。”


    鍾成說曾與戚辛一對一談過殷刃怪異之處,當時她直說不在乎殷刃是什麽東西,隻想解決彼岸的問題。然而在先前的接觸中,戚辛盡管沒有多說什麽,卻對殷刃展現了明顯的忌憚和憂慮。


    “現在殷刃注重力量獲取,來不及在乎細枝末節,我不能不在乎。”


    鍾成說看向自己的雙手。


    萬一殷刃本該是在天上飛的鳥,現在卻依葫蘆畫瓢地學習遊泳;萬一殷刃的致命弱點,與“恐懼”並不相同……萬一戚辛比他提前發現了端倪,臨陣反水,結局都將是噩夢。


    “我之前以為,隻要提供強大的援助,就能幫上他的忙。現在看來,還是遠遠不夠……”


    哪怕他靠因果燈取迴了“恐懼”的權柄,那種空洞的無力感仍然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明顯。


    符行川觀察著這隻古老的元物。


    白線衣的袖口略長,在杯子旁堆了幾條褶子。鍾成說眉頭微蹙,非常認真地苦惱著。


    符行川第一迴見鍾成說時,這人全身上下都寫著“遊


    刃有餘”四個大字。如今卻顯得有點兒無助,真的有點像三十上下的青年人。


    “行,我明白了。”符行川哼了一鼻子,“識安會提供你想要的所有數據,我們會安排人來這裏與你交換資料。必要時,你可以調用最高等級的實驗室和研究人員。”


    “不過我聽說,最近煤球在研究‘天使臂膀’的事情。如果有需要,請你協助它。”說罷,符行川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


    “沒問題。”這迴鍾成說答得很快。


    “盧小河剛提不久,讓我們支援你可能的研究。”符行川笑了笑,“你們九組還挺默契。”


    “請幫我謝謝她。”鍾成說鄭重低頭。


    白撈了個幫手,煤球的尾巴翹得直直的,它滿意地打起了唿嚕。


    符行川衝兩位點了點頭,消失在原處。不遠處,高夢羽取下耳塞,合上手裏的考研資料:“你們商量完了?”


    “差不多吧,我就差一個問題。”


    黑貓跳到鍾成說膝蓋上,圓溜溜的眼睛看向鍾成說。


    “就算你閑得蛋疼,也不會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找識安交涉。喂,你是不是有了什麽線索?”


    鍾成說垂下眼,他的眸子裏映出黑貓的身影。


    “隻是個不值得一提的猜想。”他說。


    確實是個不值得一提的猜想。趁殷刃外出治傷,鍾成說把自己關在一個人的想象空間,把有關殷刃的記憶全部拿出來咀嚼,以求找到一星半點的線索。


    他確實找到了。


    隻不過是一點微妙的感覺。


    許久之前,他在檔案館中,見到了世上最為美麗的怪物。鍾成說記得那斑駁紅紗、海浪般的黑色翅膀……以及紅紗之下探出的,數百條蒼白手臂。


    那是他們交往的第一天,他曾經輕輕貼上那巨大的掌心。


    而就在前不久,他蜷在翅膀團之海中,一條蒼白的手臂猛然襲來,幾乎擦著他掠過。


    它們的氣息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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