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個子很高, 盧小河站在她附近,顯出幾分嬌小。


    盧小河心力有限,周身龐大的記憶沒撐住多久。它們像糯米紙一樣融化破碎,又露出她身後的景象。


    “孤獨”貓咪們趁機又聚成一團, 光明正大地躲在一群人身後。黃今與葛聽聽立在原地, 黃今抓緊急到麵紅的葛聽聽, 眼睛瞧向戚辛。符天異則抱緊懷裏的貓博士, 緊張地屏住唿吸。


    殷刃與鍾成說神色各異, 他們換了靈魂似的——殷刃嘴巴緊抿、嘴角向下,而鍾成說定定瞧向盧小河的背影, 眼中滿是探究的神色。


    孟懷抱起雙臂, 仍站在三人組的最前方。她眯起眼, 仔細打量了會兒盧小河。


    “行了。”她抓抓頭發,“我信你不是沉沒會的人。”


    聽到這話,她身後的男人登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孟懷像是後腦勺長了眼,頭也不迴地應道:“怎麽了小鄭,對我的判斷有意見?”


    “我隻是覺得再謹慎一點比較……”


    孟懷:“沉沒會的人可演不出這種情緒。要說認知汙染,我也沒這個想象力。這些論據好像是有點主觀, 嗯,馬馬虎虎六十分。”


    男人眉毛跳了跳,沒吭聲。殷刃熟悉這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每次李教授麵對符行川的種種“直覺”, 臉上的脫力都差不多。


    這麽快被認可,連盧小河本人臉上都飄過一絲不讚同。


    孟懷沒再廢話半句:“盧小姐, 我先迴答你最關心的問題。我沒見過你的母親, 鑒於你們來這邊尋找失蹤者, 我大概知道她在哪。”


    說完, 她利落地補了句:“最近一個月還沒有人死亡或者發瘋,你的母親肯定沒事。”


    她的語氣爽利又強勢,使得這些話情真意切,讓人忍不住相信。


    盧小河整個人晃了晃,像是被抽去了一股力氣。然而她還是撐在原地,竭力壓住臉上的放鬆:“可是你們……”


    可是她還不確定麵前的人是不是真貨。


    “那是人類。”戚辛見沒打起來,語氣有點失望,“你們不打算戰鬥的話,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


    她頗有點遺憾地掃了眼殷刃。殷刃假裝沒讀懂那個眼神——一切無法逼殷刃出手的事,在戚辛看來,怕都是浪費時間。


    某種意義上,“悲傷”不比“愛意”好到哪裏去。戚女士隻想訓練幼崽,她是真的不關心人類死活。


    孟懷目光掃向眾人,勾勾手指:“這裏不方便講話,盧小姐,鍾先生……你,你,你,還有那隻貓,都跟我走。”


    她的手指順暢地點過葛聽聽、黃今、抱著貓的符天異,恰恰跳過了殷刃與戚辛。


    殷刃登時坐不住了:“孟女士,您這是?”


    孟懷微微一笑:“人類的據點,我隻會帶人類進去。你倆的感覺不對,抱歉。”


    對於這個結果,戚辛相當滿意,語氣也跟著欣慰起來:“都拿去,歸你了。”


    魚目混珠的鍾先生在原地思索片刻,決定裝傻。他安撫地捏捏殷刃的手,又挪了兩步,走到葛聽聽和黃今身邊。


    “我去去就迴,這是收集情報的好機會。”臨走前,鍾成說一本正經地表示,“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殷刃:“……”孟懷的直覺是挺厲害,可惜一漏就漏了最大的那一隻。


    殷刃:“……行,我就在附近等你。”


    對於這些人的安全,殷刃不太擔心。戚辛再不關心人類,腦袋好歹不傻——要是九組的人因為戚辛的判斷死在這,自己勢必會翻臉。既然戚辛主動打包票,對麵人的身份應該沒問題。


    孟懷不願意把人類老底透露給元物,也完全可以理解。至少九組諸位跟著過去,還能學點防身的本事。孟懷能在彼岸存活將近三十年,手段必定了得。


    ……鍾成說在那邊,說不準還更安全。


    這個想法如同一根刺,冒出來的同時便刺痛了殷刃。他忍不住屏住唿吸,看向同伴離去的背影。


    兩組人類在小院門口會和。


    殷刃眼看著鍾成楓衝到鍾成說跟前,急急說著什麽,說到最末,女警官又哭又笑。孟懷則與盧小河嘮叨個不停,八成是在確認識安的狀況。


    剩下的那位


    後方指揮則興致勃勃地與貓博士聊起來——那人兩年前才失蹤,勢必聽說過這位大名鼎鼎的貓科同僚。


    彼岸不比人世,哪怕視覺上的距離不遠,殷刃還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也讀不到口型。末了,他隻能悻悻收迴目光。


    高夢羽的貓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軟肢蹭蹭他的手。


    殷刃:“怎麽了?”


    “你身上散發出好吃的味道。”貓說,“之前喂我的人時不時會散發這種味道。那種時候,她總會來找我擁抱。你要抱抱我嗎?”


    殷刃摸了摸貓咪黏糊糊、腦髓似的的軟肢:“謝謝,不用了。”


    他看著鍾成說向他揮揮手,緊接著一行人消失在漩渦之中。小院附近恢複了一片靜寂,貓咪們再次扯出自己的桌布,又開始癱在桌布上休息。


    偌大的院子裏,除了到處躺平的“孤獨”,就隻剩下殷刃與戚辛。


    戚辛:“幼崽,你在想什麽?”


    “我感覺自己孤獨悲傷又恐懼,還餓,像是賣火柴的小元物。”殷刃垮著一張臉,“我最討厭這種靜悄悄的環境。”


    “那些人類死不了。”戚辛不甚熟練地安慰道,“為首的女人有兩把刷子。直到剛才,我才發覺那三個人類的存在。”


    殷刃臉垮得更厲害:“道理我都懂。”


    戚辛沉默了會兒,爽快放棄“安慰”路線:“那你有什麽打算?”


    殷刃這才扭過頭來:“打算如你所願,盡快掌握力量——最好強大到能隨隨便便找到那些人,到他們身邊去。”


    “哦,這個我愛聽。”


    戚辛又露出那種似人非人的別扭笑意。


    “我話說在前麵,過程會很痛苦,也非常危險——沒有老恐懼在,你確定要試?”


    殷刃一秒都沒有猶豫:“正因為他不在,我才要盡量試。”


    “還真是一窩出來的。”戚辛翻了個白眼,嘴裏念念有詞。


    “你說什麽?”


    “沒什麽。”


    ……


    孟懷的行進方式,與貓咪軍團天差地別。


    她將眾人帶離隧道,隨後從隨身包裹裏取出一些新鮮的黑白碎肉。她將它們混合在一起,又用右手戴上戒指,朝那混合物上狠狠一按,畫出一個簡單圖形。


    比起人世中那些精巧優雅的術法儀式,這做法粗獷得像是遠古祭祀。


    但它有效。


    霎時間,周圍空間魚鱗般破裂。鍾成說眼前色彩瘋狂旋轉,腳下一空一實,再穩住身子時,眼前的場景徹底變了樣。


    他沒見過這個房間,但它的門牌清清楚楚——緊急事態處理部專用辦公區。


    房間細節真實,窗外景致優美,猛地一看,鍾成說還以為他們迴到了人世。


    午後的陽光下,桌椅不怎麽整齊地橫著,幾張白板上寫滿密密麻麻作戰計劃。三張行軍床擱在房間角落,上麵還散落著幾件衣物。房內衛生間的門虛掩,裏麵鑽出一陣潮濕的氣息。


    房間一側,辦公區域的屏幕牆上,一刻不停地播放各種各樣的畫麵。


    如果在真正的緊急事態處理部,這裏恐怕要播放各種嚴重事故的影像,抑或是科學崗給出的最新數據分析。此時此刻,屏幕上的畫麵卻很溫馨。


    年輕的鍾成楓給父母展示自己第一件警服,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少年時期的孟懷和李念坐在沙發腳,邊吃零食邊看恐怖片,兩人一個哈哈大笑,一個麵無表情。那位失蹤兩年的男人抱著剛滿月的嬰兒,伸頭去吻妻子的麵頰,眼中是化不開的愛意。


    一樁樁,一件件,全是最好的人,最好的時光。


    它們在顯示屏上循環播放,不時換做另一個片段,每個片段都無比鮮明,猶如錄像。


    “人在這個鬼地方待久了,總得找點念想。”見鍾成說老往顯示屏上瞧,孟懷大方解釋。“都坐吧,隻要不涉及電力和訊號,東西想象出來就能用——哦對,不要想象食物,更不要碰外麵疑似食物的東西。”


    黃今默默放下了手裏的士○架。


    孟懷衝他笑了笑,扯來一個白板,三下五除二擦幹淨:“你們肯定有一肚子話想問,問吧。哎呀,我好久沒開這種任務公示會了!”


    葛聽聽剛想張嘴,卻被鍾成說製止了。


    他不熟悉人情世故,卻熟悉如何與“任務目標”交涉。


    盡管現在大家一團和氣,鍾成楓也基本信了他的“鍾家養子”身份。但她的槍沒有收迴去,孟懷的重心也很低,那位後方指揮更是待在安全的角落。這些人在彼岸待了許久,不可能隨隨便便就給出百分之百的信任。


    這種情況下,第一個問題很重要。萬一葛聽聽張口就問“如何獲得力量戰鬥”“你們還有沒有其他夥伴”,反而不怎麽妥當。


    “你說你知道其他失蹤者的情況,他們在哪裏?現在怎麽樣?”


    鍾成說率先開口發問。


    孟懷挑起眉毛,臉上露出一點兒讚許:“說實話,我本來看你小子挺不對勁。這句話出來,倒有點識安味兒了。”


    她隨手拿起白板旁邊的筆,朝幹淨的白板上輕輕一點。


    這一點,猶如石塊砸入湖麵,空間蕩起無數漣漪。顯示屏牆上的畫麵瞬時停頓,繼而正麵牆放出刺眼白光,朝眾人壓來。


    鍾成說隻來得及抬起手,白光便散去了。


    他再睜開眼時,九組的其餘三人、符天異與煤球,還都在他的身邊。可他們所在的地方不再是午後的識安辦公室,而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間。


    看不到邊界的白色空間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瑩白絲線,顯得逼仄擁擠,像是長滿藤蔓的白色雨林。那些絲線無處不在,它們四處盤繞,墜出柔美的圓弧,編織成一個個巢穴似的結構。


    鍾成說瞄了眼最近的幾個巢穴。巢穴之中,各自生著數條瑩白臂膀,它們溫柔地擁住巢穴中的白色大繭——那繭盡管包得極厚,還能看出一點人類的形狀。輕柔和緩的呢喃此起彼伏,從巢穴口中流淌出來。


    打眼一看,這裏有點像“快樂”製造的那個滿是巨足的白色世界。


    敵襲?


    不,不像。周圍沒有半點敵意,也沒有龐大存在的氣息。比起大元物構築的特殊空間,這裏倒更像是……


    更像是記憶複現。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很快證實了鍾成說的猜測——


    “那邊!”煤球尾巴炸開。


    鍾成說頓時轉移視線,他的背後,正懸著一個漩渦。


    孟懷抱著昏迷中的鍾成楓,嘴裏聲嘶力竭,人在漩渦中瘋狂掙紮:“什麽狗地方!同誌們,再使點勁兒啊!要把普通群眾扯進來了!要吃處分了!!!”


    她周圍盤繞著無數鬼手,那些厲鬼齊心協力,顯然是打算把她拽迴去人世。可惜漩渦依舊緩慢地、不可抗拒地吞噬著她。


    看打扮,她穿的正是那件紅襯衫,不過頭發還沒披散。孟懷滿身汗水泥汙,她懷裏的鍾成楓也是沾滿塵土,身上的衣服正在扭曲變幻,漸漸化為警服的模樣。


    “我靠啊啊啊啊啊啊——”


    孟懷悲憤的大叫中,漩渦仿佛吐出兩顆西瓜籽兒的嘴,呸的一聲把兩人吐進了空間。下個瞬間,它幹脆利落地消失了。


    白色絲線沒給她反應時間,頃刻間自四麵八方纏來。猶如無數看不見的蜘蛛繞著兩人旋轉,誓要把她們裹成兩個白色的繭子。


    是的,兩個。


    這意味著它們得先把兩人分開。白絲耐心地裹住兩人的雙腳,將她們往相反的兩個方向拉去。


    身為緊急事態處理部的部長候選,孟懷的反應速度極快。她抱緊失去意識的鍾成楓,飛快施放術法。意識到術法失靈的第一秒,她又去抓靈器背包。


    黃今已經在一邊兒歎氣了。死物進不了彼岸,孟懷女士的裝備怕是兇多吉少。


    果然,她這一把摸了個空。


    兩招作廢,孟懷的臉這才扭曲了下。同一時間,她的雙腿被白絲纏了個細細密密,光看纏出來的形狀,倒與四麵八方的“巢穴蟲繭”有幾分相似。


    不過孟懷並未就此氣餒,她冷笑一聲,轉而向懷中摸去。


    這迴,她摸出了一個被封印符紙團團貼住的小球。三下五除二撕開後,封印內露出個小小的、一看便上了年頭的銀鈴鐺,銀質氧化到幾近黑色。


    與此同時,兇煞之力劇烈波動,那些白色絲線纏繞的速度頓時變慢,似乎在忌憚什麽。


    鍾成說:“……”


    這東西他認得,是殷刃曾經在腳踝邊戴的銀鈴鐺。


    大天師時期,那人以銀鈴示警眾人,好讓民眾避退。結果殷刃到處找兇煞打架鬥毆,材質脆弱的銀鈴弄丟好幾次,後來他就以自身骨鈴代替了。


    理論上,這些東西都丟在兇煞封印的地點,凡人不可能接觸到。但一想到是識安挖出來的,好像也挺合理。


    典型的兇煞之力汙染源,而上麵的兇煞之力,屬於“恐懼”。


    它被孟懷成功帶進了彼岸。


    “吃屎去吧!”


    孟懷一隻手緊抓鍾成楓,一隻手攥緊鈴鐺,往腳上的白絲線按去。她的動作極快,白絲線來不及避開,與黑鈴鐺來了個親密接觸。


    劈裏啪啦!


    仿佛火焰燃上導火.索,白色絲線登時燃燒起來,爭先恐後地躲去一邊。黑鈴鐺也迅速融化,發出灼眼的紅光,讓孟懷不得不鬆手。


    那點黑色骨碌碌掉上雪白地麵。猶如一滴強酸,它頃刻間腐蝕出巨大的孔洞,露出外部灰黑色的混沌。


    另一邊,鈴鐺眼看著越來越小,周遭絲線又開始蠢蠢欲動。


    趁鈴鐺還沒腐蝕完,孟懷攬住鍾成楓,毫不遲疑地跳進了那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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