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腦子反應過來前, 身體就衝到了鍾成說的位置上。


    鍾成說強撐著桌麵,臉色白得像死人。


    他的下巴上沾滿黑紅的血液,連眼角都滲出血來。配上那張屬於少年的麵孔, 那人脆弱得像是被火光映紅的雪片。看得出鍾成說想要試圖擦拭,修長的十指間全是斑駁血漬。沒過幾秒, 他又嘔出一大口血,隨即癱倒在椅子上。


    那一身校服散發出駭人的甜腥, 桌上滿是殷紅痕跡。


    學生們個個麵色蒼白,嚇得唿啦啦散到教室前半部分去,驚慌失措的議論聲此起彼伏。還有幾個學生扶著牆扣嗓子眼,直接吐在教室地板上。


    看著滿身血跡的鍾成說, 殷刃的思維停轉了兩秒。


    那日仇先生襲擊的血腥場麵砸入記憶,他險些壓不住氣息。


    好在鍾成說認認真真呻.吟幾聲, 底氣較足, 情緒十分……不飽滿。殷刃剛出現,此人的目光就像有了目標,牢牢釘在殷刃身上。


    殷刃:“……”


    以鍾成說的實際能力, 偽裝肚子痛就算了。能一口氣吐這麽多血,必定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


    恍惚之間, 他似乎迴到了千年前——他與那隻長得亂七八糟的兔子剛相遇時, 那東西完全不理解“嘴巴”這個器官的用處。曾經的黑兔子曾當著他的麵啃石頭玩,還試圖把沙礫吞吃下去。


    如今的小鍾同誌早已過了亂啃的年紀, 也不是貪嘴沒數的性格。殷刃漸漸平複唿吸,衝鍾成說點點頭。鍾成說這才收迴目光, 繼續努力哼唧。


    殷刃努力不去看那灘紮人眼的血, 他飄迴鍾成說身後, 擁住那人的脖子。血腥味撲鼻, 鍾成說皮膚冰涼,帶著層汗。


    桌上有鍾成說隨身帶的密封礦泉水,剛被喝了兩口。另一邊擺著300毫升小瓶的果汁汽水瓶,瓶蓋不知所蹤,裏麵隻剩一層橙黃色的底兒。


    再往周圍看,幾乎每個同學桌上都擺著小瓶汽水,大多開瓶喝了不少。


    殷刃鬆開鍾成說,湊到瓶口嗅嗅。濃鬱的橙子味道中,混了些許怪異的藥味。其中並沒有煞氣或兇煞之力,絕對是人間的毒.藥。


    “怎麽迴事,怎麽迴事?”班主任老師姍姍來遲,身後還跟著校醫。


    “是我不好!”亂成一鍋粥的學生中,羅純蕾努力擠出來,眼圈紅通通的。


    “老師,我之前請假太久。想、想著好久沒見大家,就訂了一箱汽水……就是從校門口小賣部買的,老板幫忙送的!”


    她使勁抽了抽鼻子,聲音倒壓得挺小。


    “我……我想著課間分給大家,結果張叁剛喝完沒一會兒,就開始吐血……”


    一邊的鍾成說配合著低哼幾聲。


    “你,你,還有你。我知道你們帶著手機,都交上來。”那個男老師瞥了羅純蕾一眼,他抿起嘴唇,隨手指了幾個學生。“都別往外瞎說,給我記住了。”


    “情況還行,現在穩定了,不用叫救護車。”校醫也做出了初步診斷,“可能是消化道受傷,我帶他去看看。”


    班主任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剛才喝的都交上來,交上來!羅純蕾,來我辦公室。值日生把血弄幹淨,沒大事。”


    羅純蕾:“可是張叁他——”


    “來我辦公室。”老師用塑料袋裝了瓶子,心不在焉地重複。


    那邊校醫已經扶起鍾成說,後者衝殷刃微不可察地點點頭,暗中指了指羅純蕾。殷刃皺起臉,目光在鍾成說的血衣上拔不出來。可惜事態在麵前擺著,深明大義的大天師最終比了個手勢,跟上了羅純蕾。


    正趕上午休,教師辦公室裏沒人。


    羅純蕾哭哭啼啼地坐在椅子上,哭得我見猶憐。班主任則把沒收的手機一扔,反複查看裝果汁的軟塑料瓶,沒能從表麵找出問題。


    “你說是從校外買的?”


    “是、是的,我按人數買了一箱多。我記得其中有一箱子拆了包。”羅純蕾儼然一副六神無主的驚恐模樣,“我還找了兩個朋友,一起、一起裝袋子拿迴去分,她們能為我做證!老師,這怎麽辦啊!有人下毒,我們要報警對不對?”


    “校規有規定,不能把校外的食品大量帶進來。”班主任目光盯著屏幕,語氣平淡,“現在你搞出了事,損失的是學校的名聲。我看張叁沒啥大礙,還是等校醫院那邊出結果吧。”


    殷刃正飄在兩人上方,眉頭禁不住跳了跳。


    “可是投毒犯法,應該報警的!”羅純蕾睜大眼睛,語氣天真到讓鬼牙酸。


    “報警?也可以,到時候學校公事公辦,你要挨大處分。”班主任的聲音嚴厲了些,“到時候你同學爹媽一鬧,你同學的學習會不會被你耽誤?學校會不會因為你這事受影響?”


    他語氣威嚴,暗地裏緊緊攥著拳頭,手背上鼓起青筋,比對麵假哭的羅純蕾還緊張。殷刃順著那老師的胳膊一看,


    “張賀君同學還沒康複,你再捅個簍子到網上,你猜那些人會怎麽罵你?老師是為你好!”


    見羅純蕾不答,男人的唾沫橫飛,語氣裏滿是恨鐵不成鋼。


    羅純蕾的眼圈通紅,又一圈淚水在醞釀::“我……我隻是想請大家喝汽水……我知道了……”


    “老師跟你說實話,張叁同學父母在外地,他的情況看著也不算嚴重。我會聯係你父母,他們知道該怎麽辦。這是大人的事情,大人會解決。”


    那老師見好就收,語氣迅速軟下來,順手遞出紙巾。


    “好了,老師知道你沒有惡意,到時候你再和張叁同學道個歉,搞好關係,這事兒也不大。迴去吧,啊。”


    “謝謝老師。”羅純蕾小聲說,使勁擤擤鼻子。


    看著這一老一小相對飆戲,殷刃的白眼險些翻到天上去。放了從前,他巴不得給兩位一人一個咒。


    八成是羅純蕾下的毒,而且看現在這架勢,鍾成說中毒的事到不了警方那邊。


    可羅純蕾隻是一個初中生,哪能在兩節課的時間內弄到味道不大的毒.藥?學校外麵有葛聽聽和黃今守著,要是一般玄學人士想要進出,逃不過那兩人的耳與目。


    ……利用間隙取毒倒是可行,難道是校園裏散布汙染的元物所為?幫助一個初中小姑娘,弄死一個識安工作人員。且不說十分沒有必要,這殺雞都用上屠龍刀了。


    在學校搞出可再生汙染源在先,陪著小孩子胡鬧在後。盤踞此地的大元物若真的是樂先生,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殷刃沒再跟著羅純蕾,他嗖地飛去校醫院的方向。


    ……


    鍾成說乖乖躺在病床上,被子蓋得極為標準。他掛著吊瓶,身上的血漬已經被擦了個幹淨。現在看,他除了臉色蒼白些,表麵確實沒有大礙。


    殷刃進門時,鍾成說正瞧著軟管中滴答下落的藥液。


    他的身邊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校工。那人長得喜慶,眼底卻垂著兩個大眼袋,唿吸裏帶著嘶唿嘶唿的痰聲,他看起來比病床上的鍾成說還要衰弱。


    此人正捧著一本過時的笑話集,十分專注地讀著。校醫不在附近,這人大概是來看顧“張叁同學”的。


    嘩啦。


    校工舔舔指腹,輕手輕腳地翻著書頁。


    鍾成說桌上的那瓶水被帶了過來。它仍保持著近滿的水位,陽光穿過透明的塑料瓶子,在牆壁上凝出一片璀璨的光斑。隨著校工翻動書頁,那片光斑活物似的搖來晃去。


    這位校工的氣質有些奇特。硬要說的話,他人還活著,眉目間卻全是衰敗之意。此人舉手投足都帶著沉沉暮氣,更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


    殷刃仔細探查一番,並沒有在對方身上發覺任何修行者的痕跡。


    饒是如此,殷刃還是下意識將氣息收得更緊了。他徹底止住唿吸,慢騰騰地挪到鍾成說床邊。


    鍾成說背對校工蜷起身,悶聲幾聲。他用被子蓋住腦袋,殷刃配合地放低身體——體型縮小也有好處,他雙手扒在病床邊,剛好能在被子縫裏看到鍾成說的臉。


    被子下的陰影裏,兩丸黑洞似的眼徑直看過來。鍾成說沒有立刻開口,反而像是要用視線撫摸殷刃似的,端詳了他好一會兒。


    【我沒有喝汽水,羅純蕾給我的瓶子事先打開過。】半晌,鍾成說才無聲地比出口型,【趁羅純蕾不注意,我把飲料倒在包裏了。】


    殷刃一時語塞。


    ……感謝識安特地配的防水書包。恐怕它自己也沒料到,自己率先兜住的不是外敵入侵,而是內部危機。


    【然後呢?】殷刃眨眨眼——鍾成說可不是坐以待斃的被動類型,必然會有下一步計劃。


    【我本打算佯裝不舒服,看看羅純蕾會有什麽反應,結果身體真出了問題……吐血前,我隻喝了自己的水。那瓶水是我從識安據點拿的,沒開過封,今天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


    殷刃猛然轉頭,看向床頭那瓶晶瑩剔透的礦泉水。


    鍾成說故意擰鬆了蓋子,水汽夾雜著醇澀的味道,嗅起來與其他礦泉水並無不同。它同樣不帶煞氣,無論怎麽看,那都是一瓶普通的水。


    殷刃瞥了那校工一眼,一根黑發躡手躡腳鑽入瓶蓋,輕輕垂到水中。


    冰涼微甜,嚐起來一切正常。


    殷刃的眉頭還沒皺起,一股腐蝕似的疼痛驟然從發梢傳來,他的發絲像是被浸入了強酸,所有的神經在同一時間瘋狂尖叫。發絲上的兇煞之力被硬生生破壞殆盡,淩遲估計也就是這樣的感覺。


    好強的毒。


    ……但殺不死自己。


    殷刃並未斷掉發絲,他強忍疼痛,繼續分析水中的毒性。劇痛衝擊之下,殷刃險些沒壓製住周身的氣息,扒在床邊的雙手捏成拳頭。鍾成說見狀迅速伸手,熱乎乎的手心蓋上殷刃的手背。


    殷刃麵頰貼上對方的手背,勻了好久的氣。


    這種能夠破壞兇煞之力的能力,他曾經見過。當初在廢棄遊樂園,仇先生便是這樣一槍打碎了白永紀的汙染源硬幣。


    那無疑是高級元物的能力,就連現在的殷刃都沒能掌握。這次的大元物,手段並非狙擊,能力卻不在仇先生之下——


    殷刃能夠嚐出,這毒素混合了強大的生物毒素,外加特殊處理過的兇煞之力。


    喝掉這瓶水的人若是自己,必定要落個腸穿肚爛、痛苦不堪。鍾成說免疫了兇煞之力的部分,還是對生物毒素起了反應。


    ……不,如果鍾成說隻是凡人,這毒素本該殺了他。


    更糟的是,這毒素處理得極隱蔽。就算當時他在場,也隻會眼看著鍾成說將水喝下。


    饒是知道鍾成說的身份,殷刃心底一陣冰寒。他一隻手悄悄伸進被窩,撫到鍾成說麵頰邊。


    【迴去我給你分些兇煞之力,好得快。】殷刃勉強壓住心中怒火,無聲迴應。【這裏水深,我跟識安打個招唿。】


    鍾成說閉上眼,頭顱輕輕往那隻手上靠了靠。那份熟悉的排斥感在他們的皮膚間跳躍,反而讓人覺得親切。


    “嗬嗬。”


    嘩啦,校工又翻過一頁笑話集。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好笑的地方,他嘴裏兀自笑了兩聲。


    殷刃這才收迴手,鍾成說也順勢鑽出被子。午後燦爛的陽光裏,少年鍾成說指指自己幹枯起皺的嘴唇。殷刃以為那人還要說什麽,下意識湊近過去。


    鍾成說借著翻身的動作,悄悄調整姿勢,嘴唇擦過殷刃的鼻尖。


    【下午再見。】鍾成說一本正經地擺擺手指,比出最後的口型。


    殷刃摸摸鼻子,心底的暴戾登時散了三分。一股熱度從鼻尖電火花似的傳導,劈裏啪啦衝向耳邊,隱約燃燒起來。也許它們燒盡了他的憤恨,大腦猶如過雪般清明。


    遠離病房後,那股奇異的酸甜感迅速散去,殷刃直接接通據點——


    “學校裏極有可能藏著一隻大元物,你們都小心點。讓葛聽聽和黃今不要分開行動,羅純蕾家裏那邊也盯緊點。哦對,張賀君還在醫院休養?讓她最近不要來學校。”


    “這麽嚴重?”盧小河有點訝異,“如果隻是汙染的話,普通元物也做得到吧。”


    畢竟兇煞之力相當於元物的肉塊,至於這肉塊來自蚊子腿還是死象,誰也無法分辨。讓一隻大元物來此鎮守……和一出手就大開殺戒的仇先生相比,實在太過小打小鬧。


    “我十分確定。”殷刃加重語氣,“我的,咳,肉俑差點被弄壞。”


    “‘張叁’中毒的事情,不是你故意的?”盧小河這迴是真的停下了打字的手,她抽了口涼氣,“我還以為你特地安排——”


    “不,那是蓄意攻擊。你那邊報告給李念和符行川,讓他們準備學校附近的應急預案。”


    盧小河平穩附和:“嗯,對方目的不明,謹慎點確實比較好。暫時就這樣,醫院那邊來消息了,我先去看看。”


    “等等,再幫我查個人。”殷刃叫住了她,“初中部校工,四十歲年紀,彌勒五官卻一副苦相,查查這個人的底。”


    “好。”


    盧小河剛掛斷殷刃的通訊,又慌忙接起來微信通話——來自孫棲安的微信視頻請求,已經被她晾了好一會兒了。


    確定線路加密,盧小河關閉攝像頭,這才接通連線。


    畫麵中,孫棲安推著輪椅上的張賀君,正在醫院中庭曬太陽。


    “嗨,小盧。”孫棲安衝攝像頭擺擺手,笑得一臉柔和,“抱歉打擾了,但是賀君有話想對你說……我不太懂你們的工作,要不你倆聊聊?”


    “我現在稍微有點……”盧小河剛想拒絕,視野猛烈搖晃,手機已經到了張賀君手裏。


    “你是盧小河姐姐?”


    張賀君的聲音裏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恐,還沒等盧小河開口,她就連珠炮似的開了場。


    “我……我中午睡了會兒,夢到了一個很瘦的阿姨,她一隻哭喊著找‘盧小河’。我以為這是個噩夢,結果孫姐說,她就有個叫‘盧小河’的朋友。”


    盧小河的心髒一個抽搐,她條件反射般捂住了嘴,半晌才找迴平靜的聲線:“賀君,你能幫我詳細描述一下,那個阿姨什麽模樣嗎?”


    “短發,非常幹瘦。她光著腳,穿了草綠色方格睡衣……哦對,她的眉毛特別淡,右眉毛底下有顆紅痣。”


    盧小河閉上眼。


    那是她的母親,何歡。


    她的母親失蹤時穿的就是草綠色方格睡衣,母親特別喜歡綠色,那套睡衣是她去年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


    盧小河拿著手機的手變得冰涼,耳邊血液流過的聲音變得分外吵鬧,心跳一下下捶在鼓膜上。張賀君的聲音輕盈柔軟,像是暖和的羽毛,可她每多說一個字,盧小河腦袋裏的眩暈就要加重一分。


    “她在地上爬著走,哭喊個不停,特別痛苦的樣子……小河姐姐,你認識她?”


    “認識,我認識她。”盧小河喃喃道,抬眼看向麵前閃爍不止的屏幕。


    “她是誰呀?”那邊張賀君還在問,連孫棲安都湊迴來,兩雙眼睛直直看著盧小河。


    兩道輕柔好聽的聲音混在一起——


    “盧小河,她是誰呀?”


    哢噠一聲,盧小河沒能拿穩手機,它整個掉在桌上。視頻還連線著,盡管盧小河本人沒露臉,可那兩道目光像是能穿透電波,刺進盧小河的心底。


    視頻裏的兩人像是凝固在畫麵裏。清澄的陽光裏,她們麵帶笑意,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盧小河的答案。


    “……她是誰呀?”她們如此重複。


    盧小河怔愣地看著自己的手。


    張賀君很可憐,羅純蕾很可恨。但說到底,那也是小孩子間的矛盾,還沒上升到人命層麵。海穀市中學氣氛古怪,可是也有千年大天師殷刃鎮著。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來到識安冒險,她本就是為了籌集母親病重的開銷……現在母親這麽痛苦,她在做什麽?識安就算能打開通往彼岸的通道,她又能做什麽?


    自己根本什麽都做不了,就像個笑話。


    “……她是我媽媽。”盧小河喃喃迴答。


    “這樣啊。”孫棲安湊近攝像頭,她整張臉幾乎貼上手機。燦爛的陽光被她擋在腦後。整個畫麵隻剩一片陰暗的肉棕色,以及一隻轉也不轉的眼睛。


    “抱歉,那隻是個夢,說不定這孩子從哪裏看見過阿姨。”孫棲安輕聲說道,像是在哄孩子,“你別往心裏去。”


    盧小河沒有迴答。


    陰暗的思緒猶如黴菌,在她心底瘋狂生長。它們散發出足以致命的苦味,要包住她所有思緒。


    母親一直在屋內靜養,張賀君不可能見過她。彼岸一定程度上連通夢境,張賀君看到的一定是母親。


    母親在受苦。她一個人被丟在未知的彼岸,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苦。


    殷刃明明答應過她拯救母親,現在卻在校園裏和大元物玩得起勁,沒有研究彼岸救人的意思……既然那隻元物沒弄出嚴重事端,先集中精力救出失蹤者不好麽?為什麽要在這種關頭徒生是非?


    擔憂、憤怒、厭惡、驚惶……種種情緒猶如潮水,盧小河眼前發黑。她反應過來時,鍵盤和手機已經被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視頻通話不知道何時斷掉了,盧小河緩慢地摸摸麵頰,她的臉上滿是淚水。


    她用手背抹抹鼻子,癱軟在沙發上。幾分鍾後,她向葛聽聽與黃今發了信息,緊接著一瘸一拐地走迴電腦前,木著臉調出校工資料。


    一張張照片掃過,她很快找到了符合殷刃描述的男性。


    欣曲樂,男,四十五歲,單身。此人之前是個普通上班族,三十八歲時所屬遊戲公司倒閉。他失業後找不到工作,借酒消愁到喝進醫院,最後來到海穀市中學當校工。他的背景挺幹淨,沒什麽可疑之處。


    盧小河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一會兒,關掉了頁麵。


    ……


    深秋枯葉中,校工先生拎著他的過時笑話集,慢悠悠走迴了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是個極小的房間,隻放的下一張單人床外加一張老舊辦公桌。辦公桌的漆麵上滿是劃痕,上麵放著冷掉的飯菜,還有一個塑料邊框的桌麵鏡子。


    校工——樂先生拖了拖椅子,臉挪過鏡子上方。


    然而他的麵孔遠離了,鏡子裏的他依舊停在鏡麵中。


    “情況怎麽樣?”那個溫和的聲音問道。


    “和你的猜測差不多。”


    樂先生用筷子挑動冷掉的炒青菜。


    “有元物秘密混入識安,目前正與我們作對。”他的聲音裏帶著微妙的疲憊,“能受住我的毒,應該是‘他’那一脈的幼崽。當年‘他’屍體消失,新的幼崽遲遲不出現,果然生在這一邊了。”


    “……你後悔了嗎?”


    鏡子裏的影像沉默許久,平靜地詢問。


    “你的年歲和‘悲傷’差不多,比起她,你受人類的影響更深。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如果現在你們把這隻幼崽帶迴去,悉心養大,也許‘彼岸’能恢複當初的樣子。”


    “你後悔了嗎,‘快樂’?”


    樂先生沒有立刻迴答。


    “我很喜歡人類的遊戲。從早先的丟石子,到現在的電子遊戲,我都非常中意。”


    漫長的靜寂後,樂先生突然這樣開口。


    “你知道嗎,這具身體之前就是做遊戲的人。他做的遊戲,我曾經認真玩過。《複生傳奇》……你之前調查識安九組的時候,應該接觸過它。”


    鏡子裏的影像沉默不語。


    “對於人類來說,‘逃脫死亡’是值得追逐千年的謎題。《複生傳奇》的主題也是如此,按照遊戲的說法,你已經帶著我們曆經千辛萬苦,順利通關了。”


    樂先生露出一點懷念的笑容。


    “我們都見過最好的世界,不是嗎?現在的一切,不過是所謂拯救世界的續集……怎麽會有挑戰者在同伴犧牲後不想繼續,反而吵著刪存檔呢?”


    “……”鏡子裏的影像沒有迴答,隻是露出了一個帶著苦味的微笑。


    “我知道了,你不打算迴頭。”


    那影像繼續吐出溫婉的女聲。


    “接下來的事情,辛苦你了。我會按計劃聯係羅純蕾的。”


    “去吧。”


    樂先生放下筷子,他珍惜地放好那本笑話集。收拾好桌子後,鏡子裏的影像已然恢複正常。樂先生衝著鏡子撥拉兩下頭發,發絲中散落著刺目的白發。


    “我已經不適合這個角色了。”他輕聲說道。


    校工辦公室門外,稍下一層的走廊。


    “盧小河剛警告完我們,你幹嘛這麽積極。”


    黃今哀怨的聲音迴響在走廊。


    “查探得這麽勤快,小心沒找到賊,自己被當賊抓了……這破樓怎麽沒電梯啊!”


    “可能是你年紀大了,要不你現在這裏休息,我自己探上麵兩層。”葛聽聽冷酷地吐著大實話。


    “放屁,我還年輕!而且盧姐不是說咱們別分開嗎?”黃今氣喘籲籲地反駁,“而且她明說了讓我們歇著,你是選擇性聽不懂嗎?”


    “就巡完這棟樓!總不能半途而廢。”葛聽聽很堅定,“午休結束後,我們就迴去。”


    樂先生理了理發型,又整好了皺巴巴的校工服領子。他抓起裝滿糖水的保溫杯,打開了門。


    他扶著扶手,一步步順著台階超下走,正遇上了兩個忙著拌嘴的年輕人。


    看到樂先生那一刻,葛聽聽的瞳孔縮了一縮。她禮貌地低下頭:“叔。”


    黃今則往前幾步,和葛聽聽站在同一個台階上。他清清嗓子:“好巧,您也……您也……”


    他話沒說完,校工體表的思維瞬間變成了馬賽克。黃今還沒來得及示警,一股龐大的快樂頃刻間淹沒了他。


    他從未體會過那樣的快樂。


    就像泡在溫暖甜蜜的池水中,一切煩憂與苦惱盡數化成齁嗓子的蜂蜜。所有重量像是消失了,他的身體輕盈得如同隻剩靈魂。無邊欣悅裏,黃今的思維近乎停止轉動。


    他隻覺得之前的人生全是痛苦,這一刻,他才真正意義上的出生。


    金錢的誘惑,友情與戀慕帶來的喜悅……那些不過是痛苦中的糖渣,在現下的甜味中不值一提。嚐過這種滋味,死掉也甘願。


    無上的喜悅,無上的……


    突然,那快樂消失無蹤。


    無比沉重的人生迎頭砸來,苦澀粘稠的記憶再次將黃今包裹。他霎時間癱軟在地,險些順著台階滾下去。他想要動,腦子卻像泡過麻.藥。情緒大起大落之下,他連唿吸的力氣都快要失去了。


    黃今大大地瞪著眼睛,他的視野裏,葛聽聽同樣癱軟在地,她口吐白沫,身體癲癇般抽搐。


    而那團馬賽克慢慢走近,抓住兩人的衣領,將他們往辦公室的方向拖去。


    “人類是種很有意思的生物。”


    那團馬賽克中傳出帶有痰聲的話語,那人聲音很低,很難說是自言自語,還是與他們交談。


    “每次得到了快樂,你們總會追求更強烈的刺激。你們對於快樂的判斷永遠在變,我一直在看著。我以為,你們繁殖多了,對我而言是好事……”


    “曾經,你們會因為簡單實在的小玩意兒高興,之後是族群認同,再之後是更麻煩的概念。最近,還有不少人使用各種化學品,妄圖一步到位……”


    樂先生打開狹小的辦公室,將兩人抱到牆邊。他嗬嘍嗬嘍地喘息一陣,隻見兩條間隙打開,識安的通訊設備自行飛出兩人口袋,被丟進間隙。


    葛聽聽與黃今隻是睜眼看著,手指都不動一下,像是失了靈魂的木偶。


    憔悴的“校工”在兩人麵前蹲下,長長歎了口氣。樂先生伸出枯皺的手,摸過葛聽聽略長的黑發。


    “我曾經是隊伍裏的‘牧師’,我本來應該是隊伍裏的‘牧師’。”


    葛聽聽一眨不眨的眼睛裏,樂先生憂傷地垂下眼去。


    “是你們親手把我變成‘詛咒師’的,這不能怪我啊。”


    “永別了,小姑娘,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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