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  殷刃探索得腦袋發麻。


    他活像卡進了現實的“bug”,到處都是自由落體般的空虛感。要不是狗東西在一邊哼哼唧唧,他幾乎要分不清幻想與現實。這比監獄裏密不透光的禁閉室還慘——禁閉室的犯人,  至少還能感受到不同層次的觸覺。


    相比之下,千年的封印簡直像度假。


    殷刃在虛無中四處遊蕩,不時用思維戳戳狗東西,獲得一些新鮮反饋。除了遙遠處起起伏伏的漣漪,他仍然一無所獲。


    這樣下去不行。


    不過這樣的環境,  倒是正適合思考。既然找不迴這具“身體”的感知,  不如另辟蹊徑。


    殷刃把“目光”轉向瘋狂不安的狗東西。


    按照狗東西的解釋,他們之所以被送到了一具殼子裏,  可能因為他們的“性質”相近,  都和元物沾邊。自己的力量比狗東西強太多,導致狗東西被當成了添頭。


    記憶法術沒有把它判斷為個體。


    殷刃努力解析著識安的記憶法術——事到如今,  他被法術定了殼子,  跑是跑不了了。但他要是和狗東西強行劃清界限,  運行中的術法肯定能察覺這個漏洞。


    接下來,它會按照既有規則,  為狗東西再尋覓一具軀體。


    ……如果能將狗東西強行投入特定軀體,  借它傳遞信息,興許能找鍾成說。幸虧他之前仔細看過這個術法,知道該怎麽破解與修改。


    就不了山,山來就我也算返璞歸真。


    誰知道殷刃把這個思維一撂,狗東西瘋狂表示反對。


    【找不到能承載你的身體?】


    看完狗東西的思維,殷刃疑惑道。


    【明明手機都可以。】難道手機芯片是某種他不能理解的玄學物品嗎?


    【不一樣。】要是有腦袋,  狗東西一定會超高速搖頭,  【普通生物承載不了我,  它們的大腦會廢掉,隻是時間長短的區別。】


    殷刃迴憶了會兒那隻腦袋爆炸的鳥,心裏抽了口氣。然而下個刹那,鬼王大人就迴過味來。


    【現在我們在迴憶裏,外麵的生物和邪物都不是“活物”。無論你附身什麽身份,真正承載你的,是我和那隻兇煞的大腦。】


    兇煞可不是普通生物,殷刃更不是普通兇煞。


    狗東西陷入沉思,約莫半小時後,它終於磨磨唧唧同意了。


    【我試試看,不保證成功。】狗東西老大不情願地表示。


    殷刃在思維裏使勁撓頭——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他知道該把狗東西送進什麽軀殼。隻是漣漪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蕩來,他就像在稻草堆裏摸針,幹擾多到讓人崩潰。


    他和兇煞的記憶有交叉,那隻黑狗兇煞誕生的時候,產生非常明顯的“漣漪”。可他無法確定,自己的目標剛好在兇煞附近。


    殷刃在意識裏反複完善“扔飛”狗東西的術法,計算送它進入特定目標所需的符咒。


    他隻需要一個指引,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不甚明顯的啟示……


    轉機隻在一瞬。


    逐漸變強的兇煞漣漪邊,又一陣熟悉的漣漪激蕩開來。它給人的感受和兇煞很是相似,殷刃十分確定,那是他自己。


    “大天師鍾異”在施術。


    記憶中的大天師在,自己的目標絕對也在!動靜這麽大,鍾成說同樣不會錯過。


    【開始了!……我終於找到他們了!】


    殷刃的意識中,無比繁複的法術瞬間成型。符文纏住狗東西瑟縮的身影,半秒不到,狗東西的意識彈射而起。它攜帶著殷刃托付的記憶,炮彈般飛遠。


    殷刃長出一口氣。


    狗東西消失,他周圍陷入了真正的虛無。


    ……沒關係,自己已經把該送的東西送了出去。


    他讓狗東西接收了他此刻的記憶。那是他的求助,他的牽掛。


    以及,他的庇護——殷刃同樣打包了千年前的記憶,如果出現意外,記憶環境產生重大偏差,它姑且能夠成為補丁。


    無邊虛空中,殷刃舒展精神。


    【鍾哥,信息發給你了,你可要早點迴複我。】


    ……


    血緩慢地滴上泥土,鍾成說紋絲不動。


    清心咒依然在生效,可那隻兇煞也仍舊在成長。它緩慢地、不可抗拒地膨脹著。符行川、黃今和葛聽聽三人不敢再觀察,隻有鍾成說坦然地瞧著它。


    它變得越來越像識安地下的那隻兇煞……那隻珊瑚礁般的,噴吐著毒霧的危險兇煞。


    如今兇煞軀體表麵,已經出現了沒發育完全的狗嘴結構。那兇煞整個被包在一層半透明的黑色肉膜內部,黏液順著它凹凸不平的表皮湧動。黑狗的皮肉早已崩裂,露出其下棕紅的血與骨。


    盧小河正通過通訊耳機無間斷播報。村外化吉司的援兵已到,古代修行者們謹慎地推進包圍圈。但兇煞之力活躍至此,他們沒有繼續向前。


    “怎麽辦?”葛聽聽拿著短刀的手在顫抖。


    她不知道記憶裏的兇煞之力會不會留下後遺症,也不知道記憶裏的軀體毀壞會怎麽樣……她更不知道,如果兇煞真的因為記憶混亂發瘋,困在記憶裏的他們又會怎麽樣。


    光是努力不後退,就耗盡了她全部的勇氣。


    她的身邊,那個肉俑站得筆直。他的姿態寧靜而放鬆,像是在等待約見的對象。符行川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用不高的身體護在眾人之前。


    附近的佝羅軍被兇煞之力汙染,死了個七七八八。夜色裏隻剩山霧與輕風,靜謐得可怕。


    突然,他們所在的區域亮起一片暗紅光輝。周圍景象出現數據錯亂似的錯位噪點。


    半癱在地上的黃粱身邊,突然出現一個隱約的黑灰漩渦。


    “噗嘰?!”


    葛聽聽聽不懂黃粱的語言,但她能猜出來,那大概是句罵人話。


    事實上,那確實是句髒話。


    事態嚴重如此,黃今已經在精神上放棄了。他入職識安這些日子,早已學會了“哈哈隨便吧”這五字真言——一個靈匠,如今連手都沒有,約等於大夥兒的重型掛件。


    黃今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更倒黴。


    異變乍起,漩渦旋轉,他的腦袋生疼,像是有人把保齡球塞進了他的腦子。有什麽龐然大物擠進了他的思維,而且感覺上和他一樣驚恐。


    那東西也拋出某種類似於髒話的思緒。


    好在思維與思維之間的交流很快,黃今被這位不速之客衝擊得迷迷糊糊,但好歹分辨出了“殷刃的救兵”這個意思。


    黃今在心中瘋狂循環清心符,咬緊不存在的牙關。


    【行吧。】他強撐著傳達思想,【先交給你,我盡量挺住。】


    現象甲-a682,黃粱。


    極端危險、也極端稀有的有實體邪物之一。黃粱十分擅長認知攻擊,換言之,它非常擅長製造逼真的幻境。


    在葛聽聽與符行川擔憂的視線中,原本的癱倒的黃粱漸漸飽滿。它原本五彩斑斕的體表化作純黑,突兀得仿佛一個空間孔洞。


    瞬息之間,以黃粱為中心,周圍的環境仿佛被覆蓋,開始快速改變。


    同一片夜色之下,吸飽鮮血的土地變得幹淨,燒剩的殘骸變迴起火的房屋。人們的屍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急急奔走的山民們。靜謐的夜色被一陣陣沙啞破音的狗叫撕破,摻雜著人們“敵襲!”的高喊。


    幻境在現實之中,隻是幻境。


    而在亦幻亦真的記憶環境裏,幻境足以比肩“現實”。


    矛盾的記憶彼此摻雜,記憶的世界陷入混亂。敵人控製的兇煞被環境影響,結結實實凝固在了原地。


    嘈雜狗叫裏,符行川也激動地大叫兩聲。紅布之下,鍾成說閉上眼。


    “殷刃。”他輕聲喚道。


    是殷刃。


    敵人在大肆篡改兇煞的記憶,識安無論做什麽,都會加重這份混亂。千年前的事實早已湮滅,記憶被毀壞了,被覆寫了,理論上再也無法恢複。畢竟強如識安,也隻是剛派人進來調查細節。


    沉沒會如此自信,自信在他們認為這僅僅是“兇煞的記憶”。


    可沉沒會不知道的是,當年的事件,還存在一位尚在世的見證者。


    那人還能把當年的真相重現世間。


    當年停在山坡上的大天師,目睹與自己親近的村莊一步步走向毀滅。那份記憶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此時此刻,黃粱投射而出的景象清晰到可怖。


    老人與中年人們拿起農具,衝向村口。婦女們指引著孩童奔向祠堂,她們手中都抓著厚實的菜刀。


    “快!快躲好,躲到祠堂最深處去,大天師那邊留了術法!”女人們用沙啞的喉嚨一遍遍囑咐,“待會兒無論聽到什麽,千萬別出來!”


    稍大些的孩子們自覺擔任頭領,帶著更小的孩童往祠堂跑。


    那隻神犬則抖落身上的綢緞,站在門口狂吠,聲音比山民們還要焦急。


    “異人大人……異人大人不來救我們嗎?”一個孩童不肯離開母親,她緊緊抱著媽媽的小腿。


    “乖,先躲好。”


    孩子的母親蹲下身。


    “異人大人太強,他要是出手,咱們隻會死得更快。他已經給咱們留了好多防護,好娃兒,娘一會兒就去見你。”


    “可是祠堂藏不下那麽多人。”孩子抽搭著說道。


    “……娘知道。”


    女人抬起頭,看向山霧遮掩的遠方。


    “娘知道。”


    山民們極有血性,同樣是死,這次他們硬是打出了令人膽寒的氣勢。推進到祠堂時,這支佝羅軍居然生生損耗三分之一,剩下還有不少人帶著傷。


    軍中的修行者,更是隻剩一個人。


    神犬……或者說,那隻犬類邪物遍體鱗傷,全身都是術法燒焦的痕跡。它衝那個僅剩的佝羅修行者呲起牙齒,牙縫中全是人類血肉。


    它拖著一條斷腿,傲然站在祠堂大門口,背後是緊閉的祠堂大門。


    “進去,都殺光!讓這群賤民斷子絕孫!”


    領軍的佝羅人怒吼。


    黑狗瘋狂吠叫,身周冒出黑光。黑光展成護盾,死死護住祠堂門牆。佝羅軍換了辟邪木製造的長箭,箭矢雨一樣射向黑狗。


    “不要打狗狗!”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


    那是剛才抱住母親不肯撒手的小女孩,她到底沒肯進祠堂,也沒有等來自己的母親。女童臉哭花了,眼睛腫的像桃子。


    她跌跌撞撞衝出來,抱住了黑狗皮開肉綻的脖頸。


    幾根箭矢瞬間射穿了她的肩膀和手臂,那孩子像不知道疼痛一樣,把黑狗抱得緊緊的。


    “狗狗,你去……你去找異人大人,和他一起把壞人趕走……”


    她貼著狗耳朵小聲說,聲音裏還帶著哭腔。


    “你不要自己對付他們,很疼……”


    黑狗發出了更加尖銳的吠叫,又一層護盾展開在女孩身前。箭矢叮叮撞上護盾,摔在地上。黑狗自己喘得更加厲害,雙眼在黑暗中發出可怖的血光。


    佝羅軍中僅剩的修行者冷著臉做了個手勢,箭雨驟停。


    那修行者伸出雙手,嘴裏念念有詞。


    紅綢散落,一個散發著濃鬱兇煞之力的金屬箱憑空飄起,直衝黑狗飛去。它飛得快而穩,碰觸到它的瞬間,黑狗的護盾肥皂泡般破裂。女孩抱緊狗脖子,困惑地看向那個紋飾精美的金屬箱。


    下一刻,女孩開始融化。


    她的五官放大縮小,在體表遊動。她的四肢迅速坍塌,整個人如同見了火的蠟塊,迅速融成駭人的一堆。骨頭刺破薄薄的皮膚,胡亂支在肉團之上。


    那孩子似乎感覺不到痛,她變形錯位的眼睛緩緩轉向黑狗。


    “狗……狗,狗狗。”


    她呢喃。


    “你快跑……”


    那盛滿汙染源的盒子速度未減,快速飄向黑狗。隻要黑狗躲開,下個破碎的就是祠堂大門。


    所以它並未躲開。


    沒有慘叫,沒有悲鳴。黑狗低下頭,嗅了嗅女孩融化的身體,緊接著它艱難地轉開身體,奮力一躍。那隻金屬盒被它狠狠咬在嘴中。


    喀啦。


    黑血從犬齒間溢出,金屬層頃刻碎裂。兇煞之力汙染源滾落在外,被黑狗吞吃殆盡。


    下個瞬間,它毅然決然地衝向殘存的佝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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