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拋出了問題, 遺憾的是,這句話沒能成功進入鍾成說的腦子。


    少見的,小鍾同誌走了神。


    過往三天的記憶還在腦子裏打轉,鍾成說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一直過得小心翼翼, 盡量減少與他人的碰觸——髒汙與接觸, 和不良生活習慣一樣容易致病。說實話,鍾成說不清楚自己的情況會不會感染普通人的病症, 感染後又會有什麽後果。


    他隻能盡量科學地“飼養”自己。與人接觸, 太過耗費心力。


    興許是出身的原因,鍾成說對“人類”始終沒有太多認同感, 更沒有情感需求。他對自己的生理情況所知甚少,與養父母接觸時都要處處小心。友人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更不會去尋求戀愛對象。


    他曾以為自己不會有生理方麵的欲求——畢竟他連同類都沒見過半個。


    鍾成說從未想過,會有一個讓他本能忌憚,與他同樣不好見光, 卻處處吸引他的“人”存在。


    前幾天, 他覺得自己更像個沒有吃過冰淇淋的孩子。


    沒有嚐過,自然不會渴求。


    與另一個人分享秘密,製造秘密。這種“分享”的新鮮感還沒有過去, 又是更大的衝擊。


    書上說的並不全對, 鍾成說心想。


    如果有一個詞來形容過去那斷斷續續的荒唐時光, 他會選擇“安全”。


    哪怕這是他人世中最為艱險的境況。


    鍾成說的手指劃過柔軟的翅膀團, 掠過結實光滑的皮膚, 最後又深入唰啦啦晃動的翅膀。殷刃吐息急促時,那些柔軟的翅膀會跟隨著收緊, 有些還會輕輕顫抖。


    他的怪物共犯同樣生疏, 卻對“如何調整狀態”熟練無比。殷刃依舊是那個從容的殷刃, 這位千年前的大天師從未移開目光。


    那雙非人的紅眸裏沒有癡迷或渙散,隻有失而複得的欣喜,以及讓人安心的灑脫。


    隻是一縷黑發始終纏繞著他的指根,從頭到尾都沒有鬆開過。


    或許他們都不曾這樣接近過另一個人。他們的動作狂暴中帶著安寧。所有不安隨著那些噬咬般的吻吐出,而憂慮被相貼的皮膚暈染開,漸漸消失無蹤。鍾成說本能中的戒備不停拉響警報,直到麻木。


    餘下的隻有欲求與眷戀。


    感官與心理刺激同時襲來,鍾成說完全不想停下。


    室內翅膀海洋洶湧,世間沒有的古怪肢體掃過人的十指。而指腹下,是略微暗沉的淡紅痕跡。殷刃垂下頭,柔軟的發絲在鍾成說胸口散開。


    身為兇煞,他的皮膚微涼,大抵是專門控製過,也不見汗水。


    隻有濃鬱的,好聞的,殷刃自身的氣息。


    ……以及薄荷。


    翅膀隨著律動顛簸搖曳,殷刃不自覺地繃起腰。而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片薄荷潔麵巾,嘴角還帶著笑容。


    “出汗這一點,倒是很像凡人。”


    急促的唿吸中,千年兇煞低聲咕噥。


    微涼的濕巾輕輕掠過鍾成說的咽喉,一路向上。與灼熱的皮膚比起來,它冰一樣冷,舐去了鍾成說頰側的汗水。


    翅膀團在鍾成說後背輕微鼓動,像挑逗,又像擁抱。彼時殷刃艱難彎下腰,俯視著他,那張漂亮的臉近到不可思議。


    赤紅的眸子散發著微光,像燭火映亮的酒液。


    鍾成說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這個人不是凡人審美上的好看。


    是對於自己一個人的,震懾人心的衝擊。


    最後的汗水被擦去,殷刃帶著笑意的眼睛微微彎起。這次蹭過麵頰的事物變成了殷刃的手,盡管身體震顫,他摩挲的動作卻輕柔至極。


    從頰側,迴到了咽喉,正是鍾成說曾斷開頭顱的位置。


    ……弱點暴露,本能示警,可那股熾烈的安全感越發洶湧,幾乎將鍾成說沒頂。


    這種感覺,或許是凡人所說的“幸福感”。


    鍾成說趴在戀人身上,認真分析迴憶。


    而在他這樣停下來思考的時候,殷刃總會給他一個吻——無論是不著寸縷的時候,還是現在。


    “你剛才走神了。”殷刃嚴肅地指出,“所以你對扮演幻影到底有沒有自信?”


    他揮揮手,一個與鍾成說完全一樣的身影站到了沙發邊。幻影衣著整齊,麵無表情,身上是鍾成說常穿的寬鬆衣服。


    鍾成說:“……”


    鍾成說震撼地看向殷刃,耳廓上又染了點粉色。


    “對,是,我就是記你記得很清楚。”殷刃老臉紅都不紅,“鍾先生有什麽意見嗎?”


    “我可以模擬這種狀態。”鍾成說揉了揉耳朵,將目光轉向幻影,“但這是虛影吧,我一旦碰觸東西,沒準會露餡。”


    殷刃哼笑兩聲,眉眼彎彎。


    “你還記得方圓圓的‘肉俑’嗎?”


    “……入職的時候,用來考核員工守則的假方圓圓?”鍾成說迴憶了不到半秒,“我記得,靈器的一種。唿吸和心跳都和活人沒有區別,一般邪物無法分辨。”


    那是高水準靈匠才能製作的東西,身為夜行人的“閻王”,鍾成說一直有所耳聞。


    “我好歹是化吉司封的大天師,隻是靈匠活計,我還是幹得來的。三天……唔,頂級靈匠做這種肉俑差不多也是三四天,時間正好。”


    殷刃看向沙發邊的幻影,內心快速盤算。


    盡管“自我封印”一事出爾反爾很丟人,他還是不想在外麵待太久。


    之前兇煞之力爆發,他把黃粱留在了外麵,能做的準備也都做了。有符行川壓場子,事發地又在醫院裏,他的同事們不至於當場全軍覆沒。


    可汙染總會有的。


    若是那些汙染不處理幹淨,搞不好會留下後遺症。先不說欠願望的事,好歹同事一場,他可不希望九組落下殘疾。


    退一萬步,要是符行川和九組真的遭遇不幸……世道不能亂,作為戰力,他也得頂在識安。


    ……


    當天晚上,穿著同款衣服的兩人敲開了鍾家二老的門。


    開門的是程雪華,看到兒子和男朋友同時上門,她臉上的驚愕瞬間變成了驚喜。


    “哎呀,怎麽這就來了,都不提前說一聲!”鍾有德聲如洪鍾,“我跟你媽煮麵條呢,素淡……孩子他媽,你趕緊拿羊肉出來,再弄弄還來得及!”


    “不用麻煩,我直接點外賣加菜就好。”


    聞到熟悉的煙火氣,殷刃攥著鍾成說的手緊了緊。


    看著兩人十指交纏,程雪華笑得眼角起紋:“點啥外賣,外頭用的油啊料啊都不好,哪有家裏做的放心。我前幾天剛試著燒了羊肉,正好讓你倆嚐嚐——你倆別動啊,等著吃就行!”


    老太太從冷凍室拿出個滿當當的玻璃保鮮盒,看著像是精心準備了許久,裏頭的菜量完全不像剩飯。就算在凍住的狀態,誘人的肉香還是勾得人胃口大開。


    “小鍾你怎麽迴事,這幾天一直關機,你爸擔心死了!”程雪華一麵熱羊肉,一麵給鍾成說丟眼刀。


    “這幾天出了點事,沒來得及準備手機。”


    兩位嫌疑人串過供,鍾成說答得一板一眼。


    “殷刃正好也忙,是我們的不是。”


    程雪華:“是你的不是,別扯人家小殷。”


    鍾成說默默往後退了兩步,讓殷刃半擋著自己。程雪華笑著搖搖頭,又開始忙活。


    殷刃:“……”


    也許鍾成說沒有察覺到,自從踏進這個門,小鍾同誌變得比凡人還凡人。


    “我們前陣子是真走不開,一閑下來就來看叔叔阿姨了。這還是鍾哥的主意,說要給您二位一個驚喜。”


    “嘴真甜,可惜我兒子的腦袋瓜想不了這麽遠。”


    程雪華幽幽地扣上鍋蓋。


    “下次別護著他了,你們年輕人啊,真是……”


    千年老人殷刃內心苦笑,要是把自己和鍾成說的“真實工作”一五一十道來,老太太怕是會突發心髒病。


    不過他突然發現了一件好處——之前麵對鍾家二老,殷刃還會有點心虛。如今看來,既然鍾成說也不是人,千年兇煞違規吃嫩草的負罪感,這會兒他可是一點都沒有了。


    殷刃欣然落座。


    鍾家今天的晚飯從“青菜雞蛋麵”變成了“紅燒羊肉麵配蒜蓉炒菜,小蔥攤雞蛋配拌豆腐”,不大的餐桌又擺滿了大半。


    紅燒羊肉顏色紅亮,軟嫩鮮香。翠綠蔥花再配上勁道的手擀麵,暖熱的香氣撲麵而來,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這羊肉剛燉好更好吃。”程雪華撥拉著肉塊,歎了口氣,“下次一定提前打招唿啊。”


    “明天迴去上班?”鍾有德狀似無意地接過話茬,給殷刃推了瓶啤酒,“你倆忙成這樣,識安沒給你們放假?我都聽說了,市人民醫院那邊出了不小的事。”


    “嗯,我們明天迴去上班。”


    殷刃開啤酒的動作頓住。


    “叔叔,你聽說什麽了?”


    “老孫他閨女不是在醫院嗎,孫棲安那姑娘,你們見過——前段時間她剛好在那值班,說是醫院裏不少人嚷嚷見鬼。院子裏多了不少形跡可疑的人,他們院裏的廢樓還塌方了……那個慘唷。”


    鍾有德灌了幾口啤酒。


    “好在那個樓廢了挺久,院裏也沒流浪漢,沒死人。識安一直在那查,你倆又沒個人影,我還以為你們在那執行什麽秘密任務……”


    殷刃的攥緊啤酒瓶,眼睛微微亮起:“沒死人?”


    “我們沒參與醫院的行動任務。”鍾成說實事求是地補充。


    “對,聽說傷著幾個,就地治療呢。”鍾有德暢快地吐了口氣,“平安就好啊……來小殷,咱爺倆幹一個!”


    殷刃如釋重負,欣然舉杯。


    “小殷,你生日幾月份啊?”程雪華笑眯眯地看著這“一老一少”,“小鍾是這個月底,快了。要近的話,你倆幹脆一起過吧,讓老鍾做個雙層蛋糕。”


    “臘月二十九。”殷刃笑著望向鍾成說,“隔得還是有點遠。”


    鍾成說輕輕嗯了聲。


    “那麻煩了,蛋糕我得做兩次。”鍾有德朗聲笑道,“鍾成說這小子沒跟你說過他小時候的事情吧,可有意思了。”


    這迴殷刃貨真價實地起了興趣:“小時候的事?”


    “對,我這傻兒子第一迴正兒八經過生日。”


    鍾有德的目光停在虛空,他的麵龐因為酒精微紅,臉上多出幾分感慨。


    “那時候鍾成說才那麽丁點大……我們尋思著,這孩子剛上一年級,正好一起慶祝了,就給他買了個大蛋糕。說來慚愧,那個時候我跟他媽還沒退休,之前一直沒啥時間陪他好好過。”


    鬼王大人笑吟吟地聽著,一縷長發有意無意地探入鍾成說袖口,纏上那人的手臂。


    “然後呢?”殷刃興致盎然。


    “然後?然後我們就給他插了蠟燭,唱了生日歌。你知道他第一反應是啥?”


    鍾有德笑道。


    “他很認真地問,‘這些鮮奶、油脂、砂糖和小麥,是給我的嗎?’我們說是,結果這小子還不罷休。”


    “他又問,‘這些蠟燭和歌,也是給我的?’我跟他媽都樂了,說對,都是給你的。小殷,你猜這小子怎麽迴應的?”


    鍾有德放下酒杯,嗬嗬笑出聲。


    “他說,‘好的,那你們可以許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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