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小時前, 盧小河癱坐在黑暗中。


    殷刃進去後有一會兒,他們身邊的黑暗突然崩裂,外麵傳來玻璃爆裂特有的銳響。透過防護罩朝外看,昏暗的候診廳扭曲得一塌糊塗, 兩人周身的世界仿佛在崩潰。


    器械返迴的煞氣讀數居高不下, 遠遠超出了大型邪物出世。可是周圍一隻邪物也沒有,隻有不知來源的煞氣徘徊不去。


    符天異哪見過這種陣仗, 他從頭到腳開啟了抖動模式。


    偏偏盧小河的數據收集沒停, 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停下維持屍籠,就隻好硬扛著——他從未長時間輸出這樣龐大的力量, 符天異臉色青白,隻覺得連骨髓都被榨成了粉末。


    兩人守著殷刃一根頭發,大氣也不敢出。


    一道火光衝破黑暗, 粗壯的火龍穿透破裂的空間, 在黑暗之中盤旋。被火光一串, 原本詭譎破碎的空間顯得正常了幾分。火光後還跟著三個身影, 走得泰然自若。


    “符行川!”符天異一下子認出了自家前輩,眼淚差點飆出來。饒是如此,他還是沒敢停下手上的施術。


    符行川卻沒有第一時間安撫兩人,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間隙前, 打量殷刃那根留在外麵的頭發。


    葛聽聽則快步衝向盧小河, 抱了抱這位滿頭虛汗的科學崗。黃今從符咒包裏拆出兩個符咒, 朝兩人一人扔了一個。


    “殷刃進去了,那個襲擊者沒再出現, 不知道是不是也進去了。”符天異迅速將符咒塞到胸口, 抹了把頭上的汗, “突然就空間波動了, 我沒有探知到邪物的氣息——”


    “噓。”符行川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他掐了幾個訣,十幾條巨型火龍縮為細蛇大小。它們貼著殷刃留在外麵的發絲遊走,先後鑽入間隙。


    做完這一切,符行川歎了口氣。他取出一把小刀,在手臂上豎著劃出一道深而長的傷口。


    滲出的鮮血沒有聚集滴落,它們凝成豌豆大小,懸浮在空中。符行川的發尾和耳墜飄散凝固,不自然地吊在陰影深處。


    符行川清清嗓子,吟誦起一串晦澀難懂的音節。它韻律奇特,頗具古風。


    附近十幾平米,空氣的扭曲驟然變緩。廢墟喀噠喀噠震動不休,像是有股力量正與此處的崩潰對著幹,試圖將空間捏合。


    就在空間基本拚合的一瞬,符行川的吟唱節奏漸漸加快。無數細絲從血珠中彈出,將附近空間徹底貫穿,仿佛給它添了無數筋絡。


    空間還在微微顫抖,擠壓出細小的裂縫,但好歹能看出原來的樣貌。


    符行川捏了個古怪的訣,疲憊地壓住傷口:“你們可以出防護術了,沒事兒。”


    符天異一步也不敢挪。


    符行川瞪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你要給那個屍籠輸血到啥時候?”


    “可是……殷刃……”符天異支支吾吾。


    見符行川也使用了驚人術法,來自殷刃的實力衝擊稍微小了那麽一點兒。


    可能隻是沒有參照,符天異迷迷糊糊地想。情況危急,他準是被唬住了,殷刃再神秘高手,也拚不過真正的第一鬼將。


    符天異剛鬆手,隻見一個核桃大小、泛著水光的團子從間隙擠出,炮彈似的射向符行川。同一時間,殷刃那根留在外麵的發絲瞬間斷裂,防護術頃刻傾塌。


    極度疲憊下,這位年輕修行者大腦一片空白。


    他帶著近乎於悲壯的心情,將還沒收迴的力量轉向那個團子。他得保護好符行……


    符天異的思維還沒轉完,那隻團子嗖地擊破他的防線,就像打穿一張衛生紙——還是沾了水的那種。


    團子在符行川腦門上來了個急刹車,它緊貼著符行川眉心,一邊輸送認知法術,一邊噗噗嘰嘰地哀嚎。


    ……甲-a級邪物,黃粱。


    為什麽這裏會有黃粱?為什麽符行川好像還跟這隻黃粱很熟?!


    和危險邪物私下交往可是大忌!符天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隻黃粱,差點忘了唿吸。


    黃粱的感知輸送結束,符行川的表情陰沉到要滴出水。火龍暖融融的光照亮了周圍空間,可符行川的臉色還是冰冷的。


    九組興許是無知者無畏,葛聽聽第一個開了腔:“殷刃呢,殷刃怎麽樣了?”


    “犧牲了。”符行川麵色難看地答道,“這裏不安全,我馬上送你們出去。”


    他的話裏帶了幾分斬釘截鐵的氣勢,明擺著不接受疑問。


    黑暗中,葛聽聽睜大眼睛,臉上是純然的迷茫。她呆立原地,顯然沒能消化這個消息。盧小河扶住她的肩膀,眼圈微紅。


    黃今低下頭,五官沉入陰影之中。


    “就這樣?”他話裏有話地問,“他該不會真的……”


    “是啊,怎麽會這麽簡單?那個殷刃強到離譜。”


    符天異夢囈似的打斷黃今,腦袋上麵好似冒出青煙。


    “那隻黃粱難道是傳訊的?殷刃能駕馭黃粱?你真的確定他死了嗎,間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好奇心會招致死亡,我記得這是識安的第一課。”


    符行川缺乏抑揚頓挫地說道,傷口上的血液不斷匯集,漸漸凝成一個血球。


    “幹我們這行,死亡永遠是突然的。看來燕都那片兒還是太安生了。”


    葛聽聽仍然怔怔地看著那道間隙。


    她曾看到鍾成說在她麵前被慘烈槍殺,爆出的鮮血濺到了她的腳下。那位前輩的死亡格外濃烈,讓她難以喘息。


    殷刃……可是殷刃,他隻是與他們簡短告別,隨後便消逝在未知之中。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死去的,就像夜晚葉片上的晶瑩露水,日出前便消失無蹤。


    短短幾個月,兩個人。


    兩個生活在她身邊的人,連屍骨都無法歸家。


    葛聽聽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那道吞噬一切的黑暗。她沒哭,隻是眼睛幹得發痛。


    符行川已經在加固撤退的路,符天異蹲在符行川腳邊戳黃粱,忙著懷疑人生,黃粱也不理會他,隻是癱在地麵上噗嘰嘰大哭。


    盧小河在扯她的衣角,嘴裏說著什麽。可是葛聽聽沒心情看手機,她大抵能猜到,盧小河在勸她迴去。黃今激活了一個清心符咒,小心翼翼地塞進葛聽聽的口袋。


    可是……可是……


    葛聽聽無法把目光從那片虛無的黑暗上移開。


    此時此刻,它就像死亡本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片漆黑深處似乎有什麽在動。


    就像漩渦。


    隻是比起平靜規則的漩渦,這個漩渦轉得格外不安生。裏麵混了不少奇怪的塊狀物,像是粉碎機裏還沒來得及打碎的鮮肉。


    葛聽聽盯著那怪異的漩渦,使勁拉拉盧小河的手。盧小河難過地說了些什麽,轉到葛聽聽正麵,可在看清葛聽聽臉龐的一刻,她發出一聲大叫。


    下個瞬間,周圍的探測機械和她一起尖叫起來。


    本來穩定的空間繃斷一根根血絲,再次劇烈攪動。這迴不是幹脆利落的碎片樣粉碎,它們擰成大小不一的漩渦,如同做過頭的液化特效。


    符行川猛地刹住步子,難以置信地衝迴來——


    九組最小的成員正注視間隙,雙目眨也不眨,源源不斷地淌下血淚。符行川當機立斷,一個黑暗術法蒙住了葛聽聽的眼。


    黃今自覺地湊上來,而符天異也被黃粱猛擊腹部,摔迴符行川腳下。


    符行川完全不管會不會失血過多,血絲一層層攏住五人,結成一個堅固的球體。比起符行川現在的表情,剛才的冰冷神色稱得上“如沐春風”。


    符天異從未見過符行川露出這樣猙獰的表情。


    他不敢再追究黃粱的事,連撐起身體都不敢。這位符家新秀老老實實癱在地上:“怎麽了?”


    “神降的氣息。”


    符行川麵色慘白,任由鮮血流淌。


    他沒有迴答符天異的問題,而是衝著手機喃喃。


    “完全封閉海穀市人民醫院,外麵的人準備好預防性封閉措施和大封印術!”


    黃今麵色變了:“等等,我們怎麽辦?”


    “先扛住這波再說!”符行川咬緊牙關,“來不及跑了,等兇煞之力濃度上去,人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與此同時,間隙彼端。


    仇先生卡在過渡空間裏的殘骸劇烈顫動,不少屍塊隨之飛濺。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撕咬它,連帶著空間扭成一個個不祥的漩渦。


    一股異常冰冷的氣勢在半空中蠢蠢欲動。


    若放在半小時前,殷刃或許會冷心冷情,與這份未知拚個你死我活。眼下——眼下鬼王大人飛快扒拉出來一個大行李箱,他往裏麵墊了點翅膀團,把鍾成說整個塞了進去。


    鍾成說疑惑地歪過脖子。


    “事情不對勁,咱們跑!”殷刃大聲說。


    現在鍾成說沒有衣服,他隻能用別的東西來承載漂浮術了——巨大的行李箱嗖地飛起,盛著他各種意義上都摸不著頭腦的戀人。


    萬事俱備,殷刃以煞生最快的速度飛出去,馴鹿拉雪橇似的帶著行李箱破開黑暗。他本想效仿仇先生,撕開一道通往其他過渡空間的裂口,又怕對麵是岩漿地底深海,把他好不容易找迴來的鍾成說弄傷。


    得順著這個過渡空間逃。


    身後的扭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一股怪異的震顫自西麵八方而來,像咀嚼。


    伴隨著那來路不明的咀嚼聲,空間內的陌生兇煞之力愈發濃厚,內裏飽含痛苦與狂亂。它們沒有四散奔逸,而是瞄準殷刃,徑直朝他壓來。


    要說殷刃之前攝取的仇先生像清水,麵前這些玩意兒類似於肮髒的泥石流。這股子兇煞之力太不穩定,啃一口搞不好要發瘋。


    殷刃隻能勉強穿過這些洶湧的力量,衝向空間邊界。


    可這個空間不大,他剛才伸展身體的時候,早已知道這一點。


    很快,鬼王和他的陰間雪橇就抵達了末路。對麵並非黑暗,斷口彼方,立著無數個紅衣青年。斷掉的空間如同複製粘貼,在虛空中規則相接。


    而破敗的走廊彼方,那股狂暴的兇煞之力幾乎凝成液體。它流淌過的地方,無數空間迴環扭曲,它們不斷旋轉,瞬時失去了原貌。


    殷刃把行李箱轉到自己身後,空氣裏的兇煞之力已然濃到讓他這個兇煞都不適。殷刃不想知道被那東西淹沒會怎麽樣,更不想知道鍾成說碰到這些會發生什麽。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五秒。


    狂暴的兇煞之力組成浪潮,朝兩人快速逼近。


    殷刃一改之前的消極,急得滿頭是汗。他整個人護住行李箱,從未這樣快速地思考。


    “割裂空間逃離”算是抽簽,他帶著鍾成說,不能冒險。就算運氣好,抽到了合適的空間,這些東西搞不好還會追殺自己。


    剛才符行川的火龍,指明了通向外界的方向。但他們要是直接逃向外界,這些兇煞之力哪怕湧出一點點,都會釀成大禍。


    四秒。


    殷刃幾乎能看到那渾濁洪流裏讓人眼暈的漩渦。


    ……思考,必須思考。


    這裏很可能是沉沒會某個據點。那夥人在過渡空間內建立據點,並做好了預防措施——這裏的空間就像積木玩具。如果哪部分出了問題,可以直接“拆”下來隔離。


    可凡人終究不是神,這樣的“拆”,也不過是借助法術降下障壁、粗暴分割。


    也就是說,與這個過渡空間相接的,必定有沉沒會據點的剩餘部分。


    三秒。


    除此之外,他毫無選擇。


    殷刃抱緊行李箱,黑發末梢驟然伸長。他特地避開了符行川前來聯絡的片區,發絲朝剩下的方向全力散射。


    剛從仇先生那裏學到的技巧,加上從沒用過的手法,殷刃沒有任何把握。


    隻是當下,他做不到也得做到。


    攜著洶湧的力量,發絲瞬間刺穿千萬個相鄰的過渡空間。近乎洪流的感知盡數打入殷刃腦海,險些將他擊暈。殷刃強撐身體,他痛苦地喘著,逼自己拚命感受。


    ……虛空海水泥漿冰雪岩漿……沒有生命的氣息……


    ……鋼鐵水泥石料沙土強酸……還是沒有生命的氣息……


    沒有……沒有……沒有……


    自己的技巧還是太過稚嫩生疏,分辨活物氣息著實困難。兇煞之力的洪流近在眼前,翅膀團的顫抖愈發明顯。


    也許他們隻能賭一把運氣……


    兩秒。


    一隻手從行李箱中伸出,一把抓住殷刃的發絲。那隻手動彈著彎折的手指,艱難地指了指自己,又指指遠方。


    電光石火間,殷刃明白了搭檔的意思。


    空間分割前,鍾成說可能曾在其他區域待過。自己不習慣分辨陌生的氣息,但如果是追尋他熟悉到極致的,戀人的氣息……


    萬千氣泡般的空間中,一根發絲輕輕動了動。


    一秒。


    破空聲響起。


    下個瞬間。一身紅衣的殷刃拖著漂浮的銀白行李箱,單膝落上規整的地麵。


    他麵前的,正是沉沒會地下屍庫最深處,樣式一模一樣的無窮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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