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形線上,列車在霧中穿梭。它的樣式接近老式地鐵,卻沒有地鐵那樣快。


    鍾成說的金屬鉤刹那間勾住車廂連接處,他抓準時機縱身一躍,將自己貼上車廂外側。惡果深深刺入堅硬的廂壁,鍾成說迅速躬身,擊碎了玻璃窗角。


    鋼化夾膠玻璃瞬間布滿裂紋,被閻王大人一腳踹出個缺口。


    要是有位玄學崗人士在這裏,準要栽在這一步。車廂裏的邪物和沙丁魚罐頭中的魚一樣密集,前腳鍾成說剛踹爛車窗,後腳窗內就露出了不知誰的一截軟肢。


    然而鍾成說毫無察覺。


    他利落地穿過軟肢,蹦進車內。被穿過的軟肢哆嗦了下,灰溜溜地蜷了迴去。


    鍾成說暗沉的眸子裏,麵前的車廂空空蕩蕩,兩側的塑料座椅沾滿不明汙漬,夾著廣告牌的拉環隨著車輛左右晃動。


    狀況與他的推測相差無幾。


    符行川和李念不是可以輕鬆處置的對手,他們的敵人隻要還有腦子,就會把有實體邪物派去那邊——有實體的邪物大多實力不弱。比如吞蛇,比如黃粱。


    識安不會在狀況不明時冒險,更別提在情況不利時反攻。


    退一步,科學崗人員的定位也更傾向於“防守”,“幕後邪物”身邊不會留多少有實體戰力。


    鍾成說悠然扔下識安的單邊耳機,用腳碾了碾。伴隨著哢吧聲響,識安最後聯絡他的手段也斷掉了。


    狼狽不堪的耳機被鍾成說收迴口袋深處,他甚至用拉鏈細細封了袋口,以防它的碎片掉出來。


    接下來,他不能被任何人打擾——


    就算沒有實體邪物,這裏的活人鎮民瘋狂如此,難說會用出什麽手段。


    血紅與乳白交織,霧氣不知怎的滲進車內,車廂間沒有阻隔,但十步之外的景象就被濃稠的霧淹沒。


    窗外是霧,窗內還是霧,所有顏色在霧氣中淡薄,仿佛一個糟糕的夢境。


    車廂之間裝著老式led走字屏。黑底上的紅光穿透霧氣,紅點組成的字不斷滾動。它的內容本應是日常須知與到站提示,此刻隻有四個字不斷重複。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鍾成說的表盤已然變為一片血紅,它震都不屑於再震,隻顧著發出滴滴滴滴的刺耳尖叫。


    這節車廂在車尾,閻王把玩著惡果,在濃霧中一步步前行。


    車內沒有空調,悶熱的氣息讓那股怪味更濃厚了。


    嚴格意義上,作為夜行人活動的這些年,鍾成說該聞的不該聞的都聞了個遍。這股味道並不是他遭遇過最濃稠、最膈應的。可它有那麽點兒像殷刃的氣味,這使得他格外嗅不慣這股味道。


    鍾成說加快了步子。


    在他看不見的世界,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車廂猶如高峰期時的地鐵,各種邪物摩肩接踵。


    老人們齊整地坐在塑料座位上,個個臉孔慘白,麵無表情,身上的古老壽衣閃爍綢光。


    他們懷裏緊緊擁著牌位,背部貼滿白紙挽聯。那些白紙被他們坐在屁股底下,不時發出哢哢輕響。


    其餘男女則脖子卡在吊環內,他們穿著農村常見的粗布褂子,腦袋脹大青紫。隨著車輛前行,屍體們一晃一晃,渾濁凸出的眼球全部盯向鍾成說。


    滿地香灰、泥土與紙錢。


    更多非人的邪物占滿了剩餘空間,它們的樣貌大同小異,大多不是怪異無毛的動物,就是長有怪果的枯藤。


    一排排厲鬼的身體掠過鍾成說的肩膀,一個個死人口吐惡毒詛咒。天花板上黏著的腐血滴落,陰影處不時有怪眼睜開。鍾成說我行我素地前行,頗有種“萬邪叢中過,片煞不沾身”的自得。


    車廂與車廂的鏈接處,守著兩隻長方形邪物。


    它們結構近人,身著百年前流行的昂貴料子,腦袋上還扣著鑲玉的瓜皮帽。


    兩隻邪物軀體形狀扁而平,像是被強行壓成了大宅門板——要是忽略那真實變形的軀體眉眼、折到胸口的脖頸,以及皮膚上流淌的淡綠黏液,它們瞧著還算無害。


    發現鍾成說走近,兩隻怪物組成一扇肉門,將車廂連接處堵得嚴嚴實實。


    它們張開頭顱上歪斜的大嘴,發出威脅的咆哮。那些淡綠黏液流淌得更快了,在連接處的金屬板積成一灘,還有不斷漫延的趨勢。


    噠、噠、噠。


    一雙運動鞋毫不在意地踩進黏液,未知的濃霧中,鍾成說的步伐快而穩。


    噠、噠、噠。


    他輕鬆穿過兩隻麵貌異常的“邪物門”,繼續朝車頭的方向前進。


    接下來的車廂依舊很長,也依舊空無一物。


    那隻邪物散發出來的氣味更濃了。


    鍾成說下意識皺了皺鼻子,打了個噴嚏。


    活人各有各的氣味,或濃或淡。無論如何,活人的味道無法重過屍體。鼻端縈繞的氣息,讓鍾成說隱約有種嗅到“屍體”的感受。


    那隻藏在幕後的邪物——那隻殷刃的拙劣仿製品,沉沒會無法操控的失敗作……它的狀況,或許並不好。


    鍾成說走進第二個“空空如也”的長車廂。無數邪物瞬間轉過臉,打量這位入侵者。


    這扇車廂的邪物,與第一節的稍稍有所不同。


    厲鬼們的服裝雖然老氣,但比上一節車廂現代不少。它們坐得整整齊齊,臉上都帶了笑意,那些死去的眼睛裏甚至暗含著些許希望。


    礦工嘴唇發紫,臉上沾滿塵灰,手裏緊緊捏著裝滿紙幣的信封。新娘的麻花辮盤在腦後,半邊身子不知被什麽碾碎,胸口還別著一朵嬌豔玫瑰。富商的脖子上掛著金鏈,溺死的臉上浮腫一片,口鼻不停地淌下泥水。


    座位底部冒出黑煙與塵土,鞭炮的紅紙混合其中,慶祝開業的花籃倒了滿地。


    車廂窗戶上糊滿標題寫著關於“更升鎮”的報道,巨大的黑字格外醒目。車廂牆壁寫滿朱砂紅字,淨是些“恭喜發財”“大吉大利”之類的吉祥話。


    非人的邪物種類比之前豐富,有些還帶著異域怪物特有的特征。


    邪物們局促地擠在一起,骨節與金屬相撞,軟肉與朽木相融。硫磺味道與水腥氣不分彼此,陰寒的氛圍裏居然透出幾分熱鬧來。


    四處都是紮眼的暗紅。


    而鍾成說身上的顏色素淨,連嘴唇的顏色都有些淡。顏色濃重的邪物之中,他像是褪色老照片上走出的人。


    惡果的刀刃被他扣在手心,鍾成說就那樣穿過一隻隻邪物,如同穿過那一段段古舊的時光。


    ……仿佛他才是那個幻影。


    第二節車廂盡頭,貼著一張巨大的財神掛曆。


    紙畫上的財神爺大耳垂圓盤臉,笑得喜氣洋洋,兩隻眼洞不知被誰用紅水筆塗了一圈又一圈,仿佛被剜去了雙眼。


    掛曆上的日子被紅水筆一個個劃掉,停在二十八年前某一天。


    掛曆上方,led屏幕的紅光凝成一道線,穿過濃厚的霧氣,映在鍾成說的鏡片上。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血紅的光點在霧氣中循環滾動。


    鍾成說瞟了眼電子屏幕,並未為它停留半秒。他整整寬鬆的衛衣,穿過了那張他無從得知的詭異掛曆。


    他剛進入第三節車廂,霧氣中彈射出幾發弩箭。鍾成說早有準備,他腳掌一旋,輕風般閃過那些攻擊。


    鍾成說的表盤開始發出長而不間斷的銳鳴,表盤後的金屬殼子燙如烙鐵。長久的怪響之中,電子表冒出一縷青煙,赤紅的表盤熄滅,變為深邃的黑。


    終於來了。


    鍾成說摘下眼鏡,放在結實的暗袋裏。嫌長的劉海被鏡框擾動,劃過他的眼尾。


    緊接著他扯下袖口的紐扣,將它投入濃霧深處。


    那小東西停下的三秒後,“卟”的一聲悶響,空氣猛地震蕩起來。車廂裏的霧氣被絞成碎片,吸入紐扣,快速旋轉消失。


    霧氣消失,那股類似殷刃的氣息變得極其濃重,幾乎凝成惡臭。它比屍臭還要刺激幾個檔次,鍾成說的眼淚差點被辣出來。


    ……“幕後邪物”就在附近。


    此時此刻,鍾成說能看得很清楚。


    車廂內部貼了密密麻麻的黃符。它們被人理得井井有條,一張張一層層,邊緣對得非常整齊,隻留下窗戶的位置。鍾成說掃了眼符號的紋路——紋路特征明顯,這些符咒多半被用於“擴散”汙染。


    車廂裏坐了三四十個活人。


    活人大多是中年男女,夾雜了幾個體格還算健壯的老人,不見年輕麵孔。


    霧氣散去,露出他們仇恨的眼,以及近乎呆滯的臉。這些人麵色青白、身體微顫,口鼻處飄蕩著水汽,似乎身處數九寒天。


    菜刀、鐵鍬、扳手……各式武器鈴鈴啷啷散了一地。此刻,每個人的手裏都拿著自製弓弩,金屬弩箭的尖端散發出淡淡甜腥,大抵是自製毒藥。


    發現鍾成說沒有被弩箭射倒,他們在同一秒側過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除了這群“無辜民眾”,車廂內還立著四具幹屍。


    它們擋在長長的走道,前方兩具,後方兩具,臉孔被層層疊疊的黃符淹沒。幹瘦的骨架虛虛撐起寬大的布褂,褂子染滿不知來路的暗黃液痕。這些幹屍無論是體型,還是長著尖利指甲的手爪,都與鬼當鋪的老僵同出一轍。


    僵屍們蜷縮著身體,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呃呃聲。


    這些敵人的精神麵貌和老僵差了十萬八千裏,鍾成說遺憾地想道。


    他一隻腳踩上“武器地毯”。


    整個車廂就像在這一刻被激活,車廂內所有人驟然起身。這迴射來的弩箭足足有幾十根,鍾成說身子一矮一側,他將惡果咬住,腳尖勾起兩把長方菜刀,雙手順勢一握。


    叮叮叮叮。


    大部分毒箭射了個空,其他的全被菜刀擋下,此人一點油皮都沒被蹭破。下個瞬間,兩把菜刀被他打著旋兒扔出,擦過活人身側,正中兩隻僵屍的雙眼。


    兩把刀橫著嵌入僵屍頭顱,砍入了將近半個頭深。


    鍾成說勾起嘴角。


    他身周早就聚集了無數無實體邪物。數不清的斷手去抓鍾成說的腳,塗血似的巨大人口從天而降,試圖將他的頭顱咬掉。黑灰濕潤的觸肢從車座地步鑽出,鋪天蓋地地纏上鍾成說。


    斷手抓了個空,怪口隻咬到空氣,觸肢險些打了個死結。


    最強的那個不過成功腐蝕了鍾成說的衣衫,露出的半個肩膀與手臂皮膚光潔,毫發無損。


    詛咒、碰撞、汙染,所有攻擊無效,邪物對凡人的立場完全顛倒。


    一切不過幾秒功夫。


    活人們見勢不妙,將弓弩換為地上的“短距離兵器”,一擁而上。


    他們行動全無章法,試圖以自身軀體壓製住鍾成說。然而他們的目標自從丟出菜刀,動作分毫沒停。


    鍾成說腳踩釘耙一端,矮下身體,翹起的釘耙杆直接敲暈了他身後的人。他就這樣矮著身子來了圈鞭腿,身前兩人失去平衡,被鍾成說抓住頭顱左右一撞,登時翻出白眼。


    身子一落一起,他的敵人少了三個。


    起身時,鍾成說咬著惡果,順手抓起一根鋼管,正架住背後老人砍來的剁骨刀。他將老人肩膀勾住,借力飛起兩腳,直接踹飛了一對試圖用鐵鍬拍他的男女。


    老人還沒反應過來,下巴又被鋼管一頂,整個人腦袋磕上座椅,暈了過去。


    人繼續源源不斷地湧上。


    他們的目標如同一台高精度儀器,動作流暢得像在拍戲。明明空間狹窄,而人們已經用了最難纏的包圍圈法。那人卻像一縷風,怎麽都捉不到。


    鍾成說堅定地推進戰線,身周兇器舞出滿車罡風,黃符唰啦作響。


    第三者的視角看去,他前進的速度比起前兩節車廂慢上不少,但保持著堪稱恐怖的勻速。


    一步,一步,又一步。


    兩隻鑲了菜刀的僵屍跨過昏迷鎮民,嘶吼著朝鍾成說撲去。鎖鏈輕響,惡果順著鏈子甩出一道赤紅圓弧——


    叮當,兩把孤零零的菜刀落去地上。


    下一刻,那雙運動鞋踩過了它們。


    ……終於,手刀劈下,最後一個鎮民也倒下了。


    鍾成說卻停在杆狀扶手旁邊,麵色比先前更加警戒。


    果然,藏在犄角旮旯的靈器同時發動,浸透劇毒的金屬絲繞過昏迷的身軀,直直絞向鍾成說。同一時間,車廂頂部的隱藏機槍被激活,齊齊朝鍾成說的頭部開火。


    閻王甩動栓有鎖鏈的惡果,無數金屬絲應聲而斷。而他本人後腦勺像長了眼,一個利落的扭身,鍾成說繞著車廂中間的粗金屬杆繞了圈,子彈全部打在金屬杆上。


    他沒給它們更多時間,惡果被快速擲出,所有靈器機關應聲破壞——得知了這裏的靈器布置模式,就連那些還沒來得及發動的,都被此人一一計算出來。


    殷紅的光輝一次次斬過空間。


    惡果再次迴到鍾成說手中,整列車廂,還清醒的隻剩四個“人”。


    除了鍾成說,兩隻站在後排的僵屍仍然靜靜杵著,仿佛車廂布景。車廂盡頭,有個裹著毯子的幹瘦身影,樣貌像個老頭兒。


    老人坐在形形色色的兇器中,和那些結實強壯的鎮民相比,他顯得格外孱弱,連帶著周圍的空間都顯得寬廣起來。


    他頭頂的led屏仍在滾動紅字。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老人髒兮兮的紅毯子下,有什麽灰黑的、內髒似的東西漏出來,又顫抖著縮迴去。一陣陣惡臭從毯子裏麵噴出。


    殷刃的半透明翅膀柔軟漂亮,帶著鍾成說喜歡的清香味道。老人毯子下的異肢卻像有什麽胎死腹中,正在腐爛壞死。


    鍾成說的手中再次隻剩惡果。


    他停在老人身前四五步外,垂下視線。


    ……他猜測過,作為殷刃,不,大天師鍾異的仿製品。“幕後邪物”既然以活人為基底,沒準擁有實體。


    可他沒有想過,“幕後邪物”還活著。


    那團老人似的東西在唿吸,他甚至聽得見它急促的、如同人類一般的心跳。和鍾成說想象中的怪異瘋狂不同,那東西顯得蒼老、瘦削而茫然。


    鎮民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周圍,四下一片靜寂,隻剩環形線前行的隆隆聲響。


    “抬頭。”鍾成說輕聲說道。


    那邪物顯然聽得懂人話,它下意識抬起頭來,露出那張屬於人類的臉。


    鍾成說微微一怔。


    “你們……迴去……”


    那張臉上滿是粘稠而渾濁的淚水。


    “必須……都迴去……我不歡迎你們……啊啊……”


    它麵皮抽搐,表情在痛苦中抽搐,嘴裏不住囈語。


    “迴去,迴去……死……死……讓我……安靜待著……”


    鍾成說沉默地站在兇器廢墟裏。


    他一直占據著戰鬥主動權,但談不上毫發無損——他的衣服被腐蝕大半,衣褲上全是翻著毛邊的破口。青紫擦傷從破口中露出來,傷口滲著血,與皮膚上的塵土混成血汙。


    他的身邊,鐵鍬上沾著新鮮的泥土,菜刀上帶有明顯的使用劃痕,它們在兇器堆裏咯咯顫抖,蠢蠢欲動。


    鍾成說能夠猜到,哪怕惡果斬過了大部分空間,周圍必定還殘留了強大的無實體邪物。它們仍未放棄,正在想盡辦法攻擊自己。


    夜長夢多,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幕後邪物”的本體並不強悍,它的壓迫感遠遠不如殷刃。他大可以快速取樣,隨後將此處的所有邪物毀滅。然後是分析和調查,他最擅長的事情。


    識安這次撤走,就算自己不處理這隻邪物,沉沒會也會事後將它轉移走,甚至毀屍滅跡。


    這是他唯一能接觸到“仿製品”的機會,自己的計劃沒有問題。


    鍾成說活動了下手指關節,將惡果換到左手。他就地取材了一把砍刀,啪啪貼了幾張符咒。


    然而那把鋒利的刀在半空中懸了許久,久久沒能落下。


    老人一樣的東西直勾勾地看著鍾成說。興許是距離太遠,它沒有召迴黃粱與吞蛇,也沒有搖尾乞憐,它隻是哀傷地注視著敵人。


    ……殷刃的同類。


    向來雷厲風行的“閻王”有點心煩意亂。


    或許是那股近似殷刃的味道充斥鼻腔,將他熏得有點麻木。


    或許是對方的唿吸與心跳聲實在太像活人。


    黃符包裹的車廂裏,鍾成說麵無表情,砍刀凝固在空中。


    那隻邪物揚起滿是皺紋的臉,絕望中多了些不解。


    “向吞蛇與黃粱下令,留識安所有人活口,但暫時不要放開他們。”鍾成說注視著那雙屬於人類的眼,努力壓下心裏的陌生情感。


    “你想……做什麽……”


    鍾成說放低砍刀,歪頭想了會兒:“讓你多活半個小時左右?”


    那邪物發出一串不知是哭是笑的急促氣音。


    “慢慢研究也可以,但我這次非常好奇。”鍾成說把玩著惡果,“我知道你這個人……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你現在狀態如何?你……”


    鍾成說頓了頓,先一步消化了會兒自己的問題。


    “你這樣痛苦嗎?”


    背對著滿地昏迷的人,身上遍布細小傷口,鍾成說一本正經地發問。


    “……”


    那活著的邪物沒有第一時間迴答他的問題。


    它急促地唿吸了會兒,慢慢地,慢慢地唿出一口氣。那張屬於老人的臉上表情凝固,像是在努力理解他的話語。


    “我……不知道……幾百年……我一直……都在這裏……”它雙目渙散,渾濁的眼淚持續流下,“我隻是……不想消失……”


    鍾成說有些愕然地俯視著麵前的“人”。


    他思索了幾秒,在那邪物麵前緩緩蹲下,直視著那邪物的雙眼。


    “你……”


    鍾成說眉頭微皺。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我是更……不……不記得……太多了……不、不對,我是人,我叫……”


    那邪物一陣痛苦的咳嗽,肮髒的紅毯下露出一些壞死腸子似的肢體,其上沾滿塵灰。


    這迴,鍾成說沉默了許久。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他輕聲說,“怪不得他們選了你……可惜你和他,到底還是不一樣。”


    “我給你半個小時。”


    鍾成說單手拎起枯瘦的老人,將他放在塑料座椅上。他本人則無視了持續站樁的兩個僵屍,坐在老人身邊。


    “我們聊聊吧,‘更升鎮的意誌’。”


    ……


    時間迴到十幾分鍾前。


    符行川被民眾毒箭射中,防禦失守。黃粱與吞蛇一上一下,意圖夾擊浮在空中的八個人。


    殷刃雙眼亮起微弱紅光,他麵前的一切仿佛加了慢動作。


    項海的麻繩網兜網了過來,李念第一時間甩開青柳鞭,將自己、任吉瑩和戚辛綁在一起,鞭子柄則牢牢鎖上項江。幾位科學崗被柳條縛住,沒有漏過網兜掉下去。


    葛聽聽下意識探出手,想要召喚一些骸骨來當盾牌。黃今摟緊靈器包,抱住頭,緊閉雙眼。符行川掙紮著施術,殷刃能認出,那是個極強的防護術法。


    巨大的眼球和猙獰的蛇口越來越近。


    隻是防護術法,戰鬥時間隻會繼續拖延。


    殷刃閉上眼。


    他兩隻手背到身後,以非人的速度施放起不同法術。


    就在符行川防護術啟動的同一個瞬間,殷刃左手術成。空氣驟然震蕩,不到一次心跳的工夫,猛烈的衝擊直接將七人物理層麵上震昏。


    緊接著是右手。


    殷刃伸直右臂,直衝黃粱近在咫尺的巨大瞳孔。


    “蠢貨,被人控製幾天,連老主人都不認了?”


    濃霧之中,紅光乍起。


    “……你身上還有我的靈契呢。”殷刃笑著補了句。


    一個巨大的圓形陣法憑空浮現。圓形陣法活像餃子皮,它從中心彎曲,把龐大的黃粱整個裹成餡兒。


    刹那之間,黃粱的認知混亂徹底破除。


    緊接著,那些赤紅符文融入了巨眼的軀體。黃粱打了個哆嗦,空氣中響起肉筋繃斷似的怪響。殷刃的靈契明顯高於操控者的驅使,後者的效力瞬間被壓過。


    恢複的那刻,隻見巨大眼球噌噌後縮八百米,整個邪物朝後凹去,好端端的球體要凹成一個印花碗。


    “喲,現在知道怕了。”


    鬼王衝自己的禦用沙發墊露出牙齒。


    他看也沒看,順手朝腳下丟了一連幾串術法。漆黑的術法殺氣騰騰地落下,吞蛇嚇得猛地閉上嘴,它往地洞中退了老長一截,同樣使勁把腦袋後撤。


    殷刃眯起眼——根據識安的結論,幕後邪物用“哀”的情緒控製人與邪物。看來那隻邪物的控製能力沒有多強,不會高過強大邪物的求生本能。


    發現老主人在思考,黃粱趁機想溜,結果它還沒躥出幾百米,便被靈契拉了迴來。看見麵前皮笑肉不笑的殷刃,它迅速縮小,縮到和一顆葡萄差不多大,並且還有持續縮小的趨勢。


    “縮也沒用,變迴來。”


    殷刃用指尖彈了彈這隻尊貴的甲-a級邪物。


    “我還要去找人——之前控製你的,是怎樣的邪物?”


    鍾成說脫隊的去處,殷刃用翅膀尖都能猜出來。


    黃粱慌忙“噗嘰”了幾聲,委委屈屈地變為直徑兩米的軟球。殷刃往老墊子上一坐,漂浮咒托住所有人,將他們緩緩送向地麵,布置成“防禦後墜落”的模樣。


    蟻穴中散發滔天壓迫感的黃粱,這會兒老實得像個糯米團子。


    吞蛇則從土裏露了個嘴巴尖,還在鬼鬼祟祟地窺視。殷刃幾乎是瞬移去了它身邊,一隻手貼上冰冷濕滑的岩石。


    “好久沒這麽做了。”他有點感慨地嘟噥。


    檔案館一事過去,他的力量恢複了不少。不過現世之後,他再沒有試過用“老法子”控製邪物,也不知道效果能不能像千年前那樣好。


    半秒不到,吞蛇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它頃刻俯首,乖巧地將嘴尖送過去。


    “保護這些人,記得,別讓他們看出來你在保護他們。做得好的話,迴頭我幫你治傷口。”


    吞蛇像是得到了免死金牌,它呲溜鑽迴大地。繼而地麵猛烈震動,一道隆起包圍了地上昏迷的七個人。


    殷刃點點頭。


    “不錯,我先去會會‘我的仿品’。”


    話音未落,有什麽從他發絲中鑽出、交織,變為一塊塊輕薄紅布片。紅布片持續增長,其上又長出各式各樣的封印紋樣。


    血肉、骨骼模擬死物質感,交織成各式各樣的“靈器”。各式靈器叮當碰撞,封印的力量愈發強悍。


    重重封印下,別說兇煞之力,殷刃本人的氣息都逐漸薄弱,最後竟不到一個活人的強度。


    此刻殷刃的外形,與千年之前的“大天師鍾異”還是有著些微差距。


    那些紅布並未裹成厚重而笨拙的繭,那些紅布下端披散,露出一點點半透明的黑翅膀團。整個看去,更像一朵將開未開的下垂花苞。


    一縷黑發繞上殷刃腳踝,化作一圈暗黃骨鈴。鈴聲不再清脆,撞擊聲中多了股陰寒。


    時至今日,除了沒長上百手臂,殷刃更接近於檔案館中的“兇煞本體”形態。


    殷刃飄上黃粱,而黃粱自覺地將自己換為不容易暴露的黑色。紅布順著漆黑的眼球滑下,柔軟的翅膀邊緣隨風搖動。


    “去找控製你的邪物。”


    “噗嘰噗嘰!”


    “隻知道大概位置?……也行,正好路上跟我說下,你這邊到底怎麽個情況。”


    殷刃並不知道,在他飛向空中的幾秒後,廢墟之中,某位強者掙紮著睜開了眼——


    殷刃的氣爆強悍非常,再重會打出問題。可惜七位裏的某人挨過太多毒打,有了點悲哀的抗性。


    符行川模糊的視野中,一個赤紅人形腳踩黃粱,乘風而去。周圍邪物四散,少部分遠遠追隨在後,在霧氣中排成一列長隊。


    如同蟻穴中的古老壁畫成真。


    符行川用顫抖的手狠狠摳挖傷口,強撐著看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霧中。許久後,他才屈服於毒素的攻擊,再次失去意識。


    殷刃正忙著在黃粱身上躺好。


    黃粱一邊飛,一邊急促地噗嘰噗嘰,努力講述自己的淒涼遭遇。


    一千多年前,大天師身死。


    失去主人的黃粱苦不堪言。以前有殷刃在,大家夥兒都過慣了集體開火、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連美味的兇煞之力都有機會啃兩口。


    如今沒了統率,邪物們的智商根本撐不起“圍獵大型邪物”這種高難度活動。連隻聰明厲鬼都抓不到。


    餓肚子的滋味兒實在不好受,但幹幹癟癟的普通邪物也不好吃。於是黃粱索性在山裏挖了個坑,準備來個沉睡,逃避幾百年的邪物生涯。


    結果好死不死,可憐的它被沉沒會逮了個正著。


    正如他們之前的推測,沉沒會在更升鎮附近製造蟻穴,就是為了研究大天師鍾異的恐怖力量,試圖搞明白獲取力量的辦法。


    作為鍾異的親近邪物,它和一隊邪物被沉沒會關在此處觀察。


    牢飯不怎麽好吃,但勝在不需要親自動手。反正無處可去,黃粱和邪物們沒掙紮,就這樣躺下,過起了吃完睡睡完吃的生活。


    直到二十八年前。


    “千年來,沉沒會一直在用各種兇煞之力汙染這裏的人和土地。直到‘神降’現世,這裏才出現了一批汙染程度極深,並且相對穩定的被汙染者。”


    殷刃努力理清黃粱顛三倒四的“噗嘰”。


    “噗嘰噗嘰噗嘰……噗嘰噗嘰!”


    “你一直很懶,他們以為你神智未開,所以在你麵前談論了一些事?”


    “噗嘰噗嘰噗嘰噗嘰——”黃粱加快語速,飛快地敘述。


    “他們記錄那些人的力量變化,找到與我情況相似的,人為加重汙染……情況相似?你是說,廣為人知、被人崇敬、嚴重汙染,可以誕生‘活著的邪物’?”


    仔細想來,“廣為人知”、“死亡慘烈”是厲鬼的誕生條件。


    而“嚴重汙染”,會導致活人失去正常生物的特質,變得更像邪物,也更容易被玄學相關的事物影響。


    隻是“像”,並非“是”。


    也就是說,他與仿冒品作為“特定的邪物”誕生,本質上源於“廣為人知”、“被人崇敬”……


    “死亡慘烈”造就怨氣橫生的厲鬼,“被人崇敬”又會造就什麽?


    殷刃還活著的時候,始終與人類社會隔絕。除了被汙染本身的巨大痛苦,他並沒有受到其他影響。世人們對他的敬畏、期待與寄托,殷刃一無所知,也完全不感興趣。


    他隻是喜歡熱鬧,對於人世,他並沒有太強的責任心。


    但生活在這裏的人……那位背負了數千人的寄托,同樣作為“活著的邪物”誕生的人,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無數問題與知識在腦中翻湧,恍惚之間,曾經的大天師意識到了什麽。


    “這下事情有意思了。”殷刃拍拍屁股


    “噗嘰?”


    “鍾成說。”紅布之下,殷刃喃喃道,“要是你找到人了,可千萬別刺激那家夥……”


    “我們這種玩意兒,萬一失控,可能會變成‘兇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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