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河獨自坐在九組辦公室。


    偌大的辦公室有些空, 大屏幕上數據跳躍不停,盧小河卻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


    檔案館任務後,葛聽聽與黃今一直在休養。殷刃與鍾成說隔離五日, 又得到了接近半個月的假期。


    他們能一直休息到八月下旬, 可是九組的收尾工作還是要有人來做。


    比如任務結束後的調查跟蹤報告。


    檔案館任務姑且完成, 郭來福恢複了正常。他從深度麻醉中醒來,死物似的坐著, 連手指尖都不願動一下。此人沒有了視覺和大部分聽覺, 識安隻能通過骨傳導的方式告知他信息。


    聽聞自己的死刑消息, 郭來福始終很平靜,就像一棵植物。


    盧小河不知道郭來福遺忘了什麽,但那段記憶必定從根本上摧毀了他。它消失了,對他的毀滅性影響還在。


    三天前, 郭來福被依法執行死刑。


    也是三天前,她扮成自媒體人士, 按規定迴訪了被殷刃緊急入夢的五位師生。


    他們做了同一個夢。


    他們夢見郭圍站在綠樹如茵的街道上,懷裏抱著一本電紙書。他還是他們記憶中的樣子——稍微有點邋遢的頭發, 一身幹淨的校服。他衝他們揮揮手,平靜地轉過身, 一步步走向街道盡頭。


    除了這個相似的夢, 他們再沒有任何身體方麵的異樣。雷秀榮的精神好了些,最近沒再開安眠藥。她在與盧小河的談話中怒罵半個鍾, 強調郭來福值得千刀萬剮。


    一切看似塵埃落定。


    盧小河在報告上敲下最後一個句號,長長地出了口氣。她抓起手邊的咖啡罐,罐子已經空了, 罐口隻剩下微苦的香氣。


    於是她捶捶有點酸痛的腿腳, 站起身, 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在識安,想喝特定罐裝飲料,她得去非辦公區域購買。


    她這麽一出門,險些與葛聽聽撞個正著。


    葛聽聽還穿著自己土氣的t恤,她抱著一大堆書本,目光複雜地看向盧小河,滿臉欲言又止。


    片刻過去,非辦公區的休息角多了兩個人。


    盧小河嘬了口冰淇淋咖啡,葛聽聽盯著自己麵前的百香果氣泡水,還是一臉糾結。


    檔案館內,葛聽聽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她醒得比黃今還早,之後一直在悶頭讀書。


    對於這些情況特殊的預備員工,識安開設了很多門課程。從普及基礎教育的必修課程,到講解各項玄學知識的選修課程,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葛聽聽幾乎勾滿了所有選修課,把自己的日程表塞得滿滿當當。


    午休時分,盧小河曾在休息區撞見過葛聽聽幾次。哪怕是來買東西,她也一直在戴著耳機看書,態度專注得不得了。這姑娘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恨不得拿出所有空閑時間來學習。


    “有擔心的事?”盧小河循循善誘。


    低矮的休閑桌上,葛聽聽一點點擺出測驗結果。她的成績全是勉強及格的水平,找不出一張分數好看點的卷子。


    她的努力似乎沒有太大的成效。


    “識安會不會覺得我不合格?”ai合成音替她開口,葛聽聽看著地麵,沒有和盧小河對視,“我違法在先,個人情況麻煩,還沒有厲害的才能。再過一段時間,識安會不會不要我了?”


    “放心,肯定不可能,除非你故意去做壞事。”


    盧小河滿臉嚴肅。


    “話說,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是覺得自己哪裏不好嗎?”


    “哪裏都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葛聽聽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看著地麵。


    盧小河拿杯子的手停了停。


    葛聽聽的姐姐葛嬌嬌打工養活自己,無力撫養這個妹妹。葛聽聽身體狀況特殊,之前基本無法和人正常交流,姐妹倆和陌生人差別不大。


    她人生的那一點點美好,也隻來自於父母還活著的時候。現在這姑娘沒有長輩,又孤身在陌生環境討生活,確實容易鑽牛角尖。


    盧小河擦擦手上的水珠,輕輕捏了下葛聽聽的臉。


    “識安不會隨便判定人不合格,自信一點。”


    她又掃了眼那排壯觀的成績單。


    “不過你這麽博愛也不是個事兒,我想想……聽聽,如果我是你,我可能先好好學習唇語,再尋找更好的發聲替代。你適應力挺強的,肯定沒問題!”


    葛聽聽:“可是我和殷哥、鍾哥差很多,有種一輩子也趕不上他們的感覺。”


    盧小河:“……”這話說的,得虧黃今不在。


    好死不死和那兩個惹事精比,葛聽聽真的很會選目標。


    “聽聽,你知不知道咱們緊急事態處理部的小項?”


    葛聽聽老老實實搖了搖頭。


    “他跟你一樣,隻有初中學曆,早早出來跑社會。”盧小河一本正經地說道,“他二十才加入識安,開始也非常不順利,現在他是咱們的天才馭鬼師——項江的情況有特殊的地方,但他意味著一種可能性。”


    “就我的了解,識安絕對不會收沒有潛力的人。你大可以慢慢來,不要太著急。”


    葛聽聽陷入沉思,手裏時輕時重地掐著飲料吸管。


    “盧小河,部長找你。”幾步外,一個男聲響起。


    項江沒精打采地站在休息角的陰影裏,還是一身不對稱的混搭打扮。他個頭近兩米,人又瘦得厲害,身材比例看起來有些不協調,像是沒有活氣的木頭衣架。


    “報告我剛交了。”盧小河警惕。


    隻是工作收尾報告,按理來說,該是她的直屬上級郝文策過目。結果緊急事態處理部那邊居然派來了第一馭鬼師,難道她在自己沒發覺的時候不小心累死了?


    盧小河緊急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嘶地抽了口氣。


    “九組公事。”項江無視她的小動作,“跟我來。”


    聽到“九組”,葛聽聽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項江。而項江隻是掃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收迴目光。


    見沒自己的事,小姑娘垂頭喪氣地收迴成績。


    “謝謝姐,我先去上課了。”伴隨著電子音,她看了眼時間,率先離開。


    項江頭抬也沒抬。


    “聽聽剛加入不久,你好歹給人家點好臉色。”盧小河壓低聲音,“我剛拿你當正麵例子呢。”


    “正麵例子。”項江渾濁的眼在她身上停了停,語氣讓人很不舒服。


    他沒繼續說,但盧小河總覺得按這句話的語氣下去,後麵應該接“我也配”仨字。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緊急事態處理部的人各有各的奇葩,也就符行川一個正常人脾氣。


    盧小河決定謹慎發言,少在太歲頭上動土。


    三分鍾後。


    “我不同意!”她一鏟子拍上太歲腦殼。


    盧小河撐著桌邊站著,毛炸得像蛋打了的母雞,對麵則是對著十指指尖的李念教授。


    “好,你不同意。”李教授說,“我知道了,就讓郝文策替你。”


    項江哼了聲,聲音裏帶著不太明顯的嗤笑。他倚在部長辦公室的門口,抱著雙臂,把不耐煩的態度展示得淋漓盡致。


    “這不是替不替的問題。”盧小河難以置信道,“你讓我們接緊急事態處理部的攤子?這最起碼也是甲級的任務,我們才丙級!別說那四個新人,我的程度都接不了這種……”


    “我和符行川會暗地陪同。”李教授說,“你不上也有郝文策,我說過了。”


    “你們瘋了吧?黃今也就算了,葛聽聽才十六!她還是未成年人!檔案館的槽心事還不夠嗎,你們——”


    說到這裏,她猛然反應過來。殷刃與鍾成說的異常,她一直看在眼裏。


    盧小河知道,進一步試探是早晚的事情,她隻是沒有想到,識安出手會這麽果決。


    “處刑任務?你們要給九組派處刑任務?”盧小河有點恍惚地說道。


    “是。”


    “你們讓外勤到齊,難道是為了……”


    李念:“對待弱勢隊友的態度,是考察的重點項目。如果殷刃和鍾成說是無辜的,這剛好可以作為一次九組高難度行動,事後會有褒獎。”


    “你是後方指揮,與外勤隊員沒有直接接觸,理論上可以更換。”他特地補充了一句。


    盧小河假裝沒聽見。


    盧小河:“殷刃來路不明,身上連著兩次意外巧合,調查調查也就算了。鍾成說背景很幹淨,就因為他的情緒問題,直接來個處刑任務,這也太過了吧?”


    李教授嘴角抽了抽,他把手裏的調查報告一推。


    盧小河簡單掃了兩眼,上麵寫滿了調查人員跟蹤兩人的報告日常,堪稱字字血淚。


    過往兩周,那兩人不是出門吃飯買菜,就是貓在家看電影點外賣,過得比退休老人還自在。調查人員加班加點看人家享受帶薪假,字裏行間帶著隱約的怨氣。


    那兩個人不避諱在街上拉手倚靠,但也沒有特別黏糊的親熱舉動,活脫脫一對現代佛係情侶。


    ……情侶。盧小河呆滯地想。


    “殷刃和鍾成說現在是戀愛關係。”李念說,“加上鍾成說的情緒異常,關聯性符合條件。”


    盧小河張了約莫十幾秒嘴,想起先前兩人居高不下的“喜歡”讀數,她又是好笑又是擔憂。


    那兩個瘋子,居然真的在檔案館裏談起了戀愛。


    話說迴來,沉沒會想混進識安不是一天兩天。為了穩固在識安的位置,誘惑調查組內的同事,殺死沉沒會的同胞,這樣的事情並不鮮見。


    處刑任務更不是史上頭一迴下發。事實證明,但凡進入這個任務,相關組員或多或少都隱瞞了什麽。


    沒一人無辜。


    而那些組員的同伴,一開始都會認為自己的隊友會是那個“特例”。兩個月的相處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或許像李教授說的那樣把事情甩給郝文策,事情會更簡單,但……


    “我參與。”她做了幾個深唿吸。


    李念還是那副氣死人的冷淡模樣:“理由?”


    “第一,我認為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惹了太多麻煩,沉沒會的人沒必要這樣引人注目。”盧小河說,“第二,我清楚郝文策的風格。如果郝文策擔任後方指揮,這次調查裏,葛聽聽隻會是單純的‘評分工具’。”


    李教授無言地望著她。


    “她會察覺到。”盧小河繃起肩膀,“而且她也不該是。”


    “好的,這是任務資料。”李念沒有多說什麽,又推過去一份材料。


    剛看清第一行字,盧小河喀啦捏皺了紙張。


    ……


    “明天上班。”殷刃痛苦地呻.吟。


    過去一段時間,除了每天晚上去郭圍那裏練習能力控製,他一直在和鍾成說共同消磨時間。兩人沒怎麽出門,送別郭圍後,殷刃更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沙發上,看劇吃飯擁抱戀人一條龍。


    不得不說,真的很快樂。


    快樂到他快忘了還有處刑任務這迴事。


    “明天上班。”他順著沙發滑下地板,在地毯上攤開四肢,“鍾成說,你快想想辦法。”


    鍾成說:“……”


    他走過來,把癱倒在地的殷刃拽迴沙發,又默默地給他蓋迴空調毯。做完這一切,他迴到書桌前,繼續讀一本寫滿鳥語的生物學大部頭。


    殷刃哼了一聲,再次滑迴地麵。


    “我們應該做點準備。”鍾成說思考片刻,“你說得對。”


    “對吧!”


    鍾成說:“可以先跟親友約個飯,萬一我們暴露了,這也是很好的告別機會。”


    這和他預期的方向不太一樣……但好像也挑不出問題,殷刃深沉地想道。


    閻王大人行動力驚人,幾乎是瞬間打開了識安的工作群。


    【終成正果:各位今晚有時間嗎?】


    【耳朵人:有的】


    【萬兩:1】


    【銀河係:你們有什麽事麽】


    【終成正果:一起吃飯】


    【水果刀:之前的任務那麽驚險,咱們還沒私下聚過。明天要上班了,我們先湊個火鍋?[愉快]】


    【大河向東流:你們九組內部聚啊,我加班,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歎氣]】


    【銀河係:也好】


    【耳朵人:我沒問題】


    【萬兩:我今晚有點急事】


    【“萬兩”撤迴了一條消息】


    【終成正果:?】


    【萬兩:沒什麽,我去】


    殷刃挑了市中心一家挺有名的潮○牛肉火鍋店。


    葛聽聽坐定後,見縫插針地讀著書。黃今還是那副“誰都別管我”的陰鬱模樣,隻不過陰鬱裏多了些反思人生的呆滯。


    盧小河是最後一個到場的,與之前的隨意不同,這迴她挑了件蠻正經的連衣裙,臉上還化了個淡妝。察覺到殷刃探尋的目光,她笑了笑:“之前剛好有別的事。”


    “來,慶祝檔案館任務完成!辛苦小河姐了。”


    殷刃笑著晃晃可樂杯。


    “也慶祝聽聽和小黃康複——”


    五個人像模像樣地碰了個杯,玻璃杯和冰塊輕輕碰撞,發出喀啷喀啷的輕響。


    葛聽聽在公眾場合不喜歡用ai講話,黃今本身就悶,難得的是,今天盧小河也沒什麽話。一時間該涮肉的涮肉,該吃菜的吃菜,飯桌上安靜得不怎麽對勁。


    鍾成說左看看右看看,連他都看出了這氣氛有點微妙。


    於是他問得很直接:“盧姐,你怎麽了?”


    “也沒怎麽。”盧小河笑了笑,夾起一塊玉米,“就是上了一天班,有點累。”


    殷刃眨了眨眼:“工作量這麽大,看來我們又有新任務了?”


    盧小河的筷子停了一停。


    她本身是很有親和力的長相,這類人發愁什麽事的時候,表情很難掩藏幹淨。


    “嗯,是有,明天到公司說。”盧小河臉色有點發苦。


    【耳朵人:我和黃今會參與嗎?】


    盧小河望著骨湯上方的嫋嫋蒸汽:“會,這是集體任務,要出差。”


    葛聽聽的眉毛舒展了一瞬。隻不過沒欣喜幾秒,她又抿起嘴唇,像是在思考什麽。


    【耳朵人:我會盡力的。】她最終嚴肅地打了這麽一句。


    黃今的表情則是又陰沉了幾分。殷刃懷疑如果不是這人腳上戴著電子鐐銬,他這會兒肯定在思考怎麽跑路。接下來幾秒,黃今反複抬頭看盧小河,估計是在試圖讀取思想。


    殷刃與鍾成說對視一眼,心裏大概有了點數。他們的處刑任務下來了,而且八成非常難搞。


    ……盧小河穿得這麽正式,該不會也是存了最後一頓的心思吧?殷刃震撼地想,現在的科學崗都怎麽迴事?


    “說起來,勞斌他們最近怎麽樣?”鬼王大人清了清嗓子,把話題自然地引向同期新人,“我記得他們……”


    “咣當!”隔壁桌傳來一聲巨響。


    “操.你媽,你再說一遍?老子忍你很久了。”一個酒氣十足的男人踹開凳子,一把抓住另一個臉紅脖子粗的男人。


    他們隔壁卡座坐了兩個中年男性和一個老頭兒。兩兄弟額外點了不少菜,吃得滿桌子都是骨頭。他們之前說話的聲音很大,殷刃被迫聽了幾耳朵閑聊,那是一對帶著老父親的兄弟。


    現在他們似乎為老人的贍養問題起了爭執。


    一時隔壁桌髒話與叫罵齊飛,服務員姑娘趕來拉架,被其中一人毫不客氣地搡到地上,紅著眼圈退開了。


    殷刃收迴視線,果然,他的男朋友第一時間撥通了報警電話。


    盧小河心不在焉地戳著盤子裏的肉,黃今見鍾成說報警了,也沒再有什麽動作。葛聽聽嚴肅地盯著虛空,空氣裏的煞氣微微波動。


    “我今兒就要……操操操,什麽東西?!蟲子,有大蟲子!”其中一個男人大叫,手使勁往自己的身上掏,幾根雞骨頭從他的衣服裏嘩啦啦掉出來。


    他的兄弟剛想趁機打人,突然臉一歪,嗷地一聲地摔倒在地,正摔到他推倒服務員的位置。


    那人狼狽地踢下鞋,腳指上正插著一片碎骨。


    殷刃借著熱氣遮擋,給桌對麵的小姑娘豎了個拇指。葛聽聽嘴角翹了翹,深深唿出一口氣。


    “別吵了。”兩個男人剛安靜,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隔壁桌傳來,“別吵了……都別吵了,救命啊……”


    老頭兒的聲音有點沙啞,像是反反複複地念叨了許久。他大睜著渾濁的眼睛,瘦削的麵孔上帶著深深的恐懼。


    老人家挺可憐,殷刃心想,但剩下來的事情隻能交給警察。


    心裏想著,他夾了一筷子肉,利落地送去嘴裏。


    它嚐起來有點不對頭。


    鮮嫩的牛肉煮成嫩粉,入口理應非常鮮美。然而殷刃嚼了會兒,隻覺得自己在咀嚼泡發的爛麵皮。


    接下來,殷刃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殷刃強行壓住幹嘔的欲.望,他在鍾成說震驚的目光中,直直衝向餐廳衛生間。


    人生第一次,殷刃把自己鎖進廁所單間,衝著馬桶嘔吐起來。


    他的本體早把食物消化得一幹二淨,自然吐不出什麽東西。但那份不適席卷了他的身體,殷刃四肢發麻,腦袋有點昏昏沉沉。


    ……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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