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也不能離開, 都注意著點。”


    門衛老頭的宣言很有氣勢,可惜麵向的對象不對頭。


    葛聽聽緊張到沒掏手機,壓根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黃今背了條人命, 在陰影中穿梭多年,這類恐嚇聽得耳朵起繭。


    殷刃和鍾成說倒是聽進去了, 可惜兩位一個死亡經驗豐富, 一個膽量過大,情緒絲毫沒有起伏。殷刃衝老人微笑著揮揮手, 示意自己聽到了。


    門衛老頭緩緩縮迴腦袋,關窗的動作裏多出一絲落寞。鏽蝕的拉門再次啟動, 慢騰騰地閉合。


    在它徹底封閉的那個刹那,校園內的景象陡然改變——


    天上的黑色漩渦沒了蹤影, 他們頭頂隻剩陰沉沉的正常天空。微風中驟然出現了更加複雜、更加真實的混合氣味,色彩也比街道豐富許多。


    像是撥開一層紗,校園內部的景色精細到不像話, 和真實世界相差無幾。


    殷刃停在花壇石榴樹下, 好奇地四下張望。


    這個校園不算大, 主教學樓正對大門, 兩側立著實驗室和圖書館。教學樓後隱隱露出操場一角, 操場緊挨著幾棟老舊小樓。奈何鬼王大人對學校實在不熟,他分不出那是教學樓還是學生宿舍。


    主教學樓離他們最近, 規規整整的五層, 窗戶排列整齊, 沒有古怪的變形。教學樓外牆還刷了水泥石子, 白色的碎石裏嵌著深紅或淺灰的點綴。


    附近草坪上豎著“小草青青, 踏之何忍”的警告牌, 上麵的卡通圖案格外清晰。


    來來往往的學生麵目稍顯模糊, 身上的校服卻非常精細,隻要不細看,一切甚至稱得上自然。


    “小鍾的判斷沒錯,這裏確實特殊,有較強的自主封閉跡象。你們多留心,郭來福的‘病因’絕對就在附近。”


    盧小河的聲音在眾人耳朵裏響起,她的話語斷斷續續,雜音很強。


    “等等,有點奇怪……沙沙……數值……這裏……”


    “這裏是慶江市第十六中學,喂喂,聽得到嗎?……聽得到嗎?”


    廣播裏傳來一陣尖銳的噪鳴,一個年輕的聲音響徹校園。盧小河的聲音被徹底壓了下去,轉為沙沙的雜音。


    慶江十六中,郭來福的兒子——郭圍被害前,一直在這裏讀書。


    這個學校分了初中部和高中部,本身層次一般,在當地沒什麽名氣,屬於出幾個一本就要掛紅幅慶祝的類型。這些資料明明白白寫在郭來福的檔案裏,他們出發前被盧小河按頭看過。


    可是郭圍已經去世半年多了。


    厲鬼無法被召入人腦,不可能是哪個馭鬼師的把戲。可假設郭來福被親兒子的厲鬼附身,他身上應該有非常明顯的鬼煞,識安不可能漏算。


    殷刃閉上眼,那股若有若無的敵意仍環繞在四周。這個距離,連他都感受不到鬼煞的痕跡。他似乎聞到一點兇煞之力的味道,可仔細一嗅,那股氣味又消失得幹幹淨淨,讓人摸不到頭腦。


    這個環境與現實世界相差太大,殷刃有點拿不準狀況。


    ……現在說話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聽得到嗎?聽得到嗎?聽得到嗎?”


    見眾人不迴答,那聲音再次發問,失真的嗓音裏夾雜著讓人難以忍受的音響嘯叫。


    “聽得到。”鍾成說答得直截了當,“請問您有事嗎?”


    麵對怪異的校園,不該存在的聲音,鍾成說同誌穩如泰山。黃今餘光掃了此人一眼,目光中多出一絲敬佩。


    得到了始料未及的反應,廣播喇叭沉默片刻。


    下個刹那,主教學樓外的電子屏幕亮起,上麵出現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他坐在辦公椅上,桌麵還堆著亂七八糟的雜物。他身後緊挨一堵牆,牆上掛了“慶江市第十六中學·校園廣播電台”一串大字,環境與戶外同出一轍的晦暗。


    少年方臉厚唇,長相普通偏下。不像黃今那種端正的陰鬱,這個孩子給人的感覺隻有讓人不適的陰沉。他的麵容異常清晰,眼睛和郭來福非常像——單眼皮,眼珠微微凸出,大而無神。


    與郭來福不同的是,那雙眼睛黯淡無神、眼白充血。其中沒有任何生氣,活脫脫一雙屍體的眼。


    他穿著葛聽聽同款的藍白校服,胸口毫不避諱地別了寫有“郭圍”的校牌。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手裏把玩著一根黑色圓珠筆。


    “歡迎來到慶江市第十六中學。”他慢條斯理地說,“歡迎來到人生的最後一天。”


    說完這句話後,電子屏幕啪地熄滅,隻剩廣播喇叭吱啦作響。


    ……


    殷刃再次迴過神時,一行人正站在教職工宿舍前。


    這棟宿舍隻有兩層,緊貼著主教學樓,裝修其貌不揚,樓梯間一股舊牆皮的怪味。


    令人頭痛的是,這裏隻有二樓一間宿舍空著。他們順著走廊一排排確認過,其他房間不是落了鎖就是有人影活動。別說入住,他們敲門都沒有迴應。


    僅剩的房間房門大敞,像是在等待他們一般。


    這個房間空空蕩蕩,大小不到二十平。房內隻有兩張單人木床,一套滿是劃痕的桌椅,木地板的磨損相當嚴重。黃今從櫥櫃裏找到兩床被子,勉強湊了兩個地鋪。


    牆上的舊表哢噠哢噠走著,聲音格外惱人。


    眾人的行李靠牆放好,本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加逼仄。不過作為臨時據點,這裏勉強合格。忙活完布置,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六點多。


    收拾到最後,鍾成說謹慎地檢查了一番窗戶。


    窗外仍然是陰沉沉的天,學生們的笑鬧聲不時從窗戶縫裏飄進來。但窗戶密封性姑且過關,視野也不錯——從這間宿舍朝外看,主教學樓的前庭盡顯眼底,還能看到半邊校園大門。


    “郭圍身上有非常多的思維流動,我看不懂,他絕對不是人。”黃今一屁股坐在地上,疲憊地抹著臉,“但他的思維對於厲鬼來說太厚重了……殷刃,你是馭鬼師,有沒有發現什麽?”


    殷刃下意識搖搖頭:“沒有,我從沒見過那種類型。”


    他並不是搪塞。鑒於鬼王大人之前沒逛過別人腦袋,這次他是真沒經驗。


    葛聽聽沒發表任何看法,大概也沒什麽發現。在陌生環境驚嚇了一天,她臉上隱隱有了疲態。葛聽聽勉強吃完壓縮食物,靠著椅子昏昏欲睡。


    四人的單邊耳機仍然沙沙作響,盧小河的通訊依舊沒有接通。


    他們就此失聯,不知道會不會有高級調查組趕到。殷刃收起單邊耳機,漫不經心地想著。話說迴來,要是自己和鍾成說都應付不了狀況,高級調查組夠嗆能有辦法。


    這次尋寶遊戲比他想象的還要刺激。


    時間緩緩流逝,短暫的討論後,眾人決定分為兩組——葛聽聽和黃今從晚上七點睡到淩晨一點,而殷刃與鍾成說從淩晨一點睡到早七點。如此輪流守夜,每組至少保證六個小時的睡眠。


    就現在這個詭異情況,就算沒有盧小河在耳邊叮囑,眾人也知道養精蓄銳。好在這裏晝夜完全混亂,光照規律古怪,什麽時候休息都沒差。


    葛聽聽和黃今躺上各自的單人床,兩人緊繃的神經一放鬆,很快便睡著了。


    殷刃則自覺趴去地鋪,熟練地掏出零食和平板電腦。他剛想招唿鍾成說,卻發現對方已然鑽入洗手間,行李裏的睡衣不見了。


    殷刃無言。


    就連“人類的腦子”這種離奇工作場地,也扭曲不了小鍾同誌睡覺換睡衣的習慣。可惜這個世界顯然扭曲了其他東西——鍾成說再走出來的時候,臉上的放鬆消失無蹤。


    他身上還套著板正的西裝,與頭上的絨球睡帽完全不搭。鍾成說的目光有些發直,流露出些許無措。


    “我剛才換上了睡衣。”鍾成說努力解開西裝紐扣,比著口型,“然後它自己變了樣。”


    殷刃沉默地盯著那頂睡帽。至少這個世界保留了最後的溫柔,把睡帽留給了鍾成說——可能它不太理解睡帽本身的存在價值,無法轉換成其他印象。


    五分鍾的搏鬥後,鍾成說敗給了西服。他認命地正裝躺上地鋪,腦袋上的睡帽都顯得有點萎靡。


    殷刃動動鼻子。鍾成說身上有股非常清爽的濕氣,剛才在洗手間裏,他肯定仔細擦洗過身體。


    看來自己的洗臉巾暫時沒有用武之地,鬼王大人頗有些遺憾。


    “早點睡,多睡會兒。”殷刃給搭檔騰了點地方,“守夜的話,我一個人就夠了。”


    鍾成說取下眼鏡,捏捏鼻梁:“你最好不要獨處。”


    殷刃的長發盤在他枕邊,像一汪幽暗的泉眼。鍾成說挪挪手臂,狀似無意地把手背搭了上去。這邪物的發絲涼涼滑滑,他沒有發現隱藏的牙齒。


    “放心,我心裏有數。”殷刃默許了他的小動作。


    “黃今說過,他和葛聽聽長期無交流,出現了認知異常。”鍾成說遺憾地收迴手,“你一個人的話,說不準——”


    殷刃放下平板,他盯著虛空中一個點,麵色有點可疑的拘束:“我聽力很好。”


    鍾成說:“?”


    “睡吧,難得有機會好好休息。”殷刃小聲說,“相信我。”


    “好。”鍾成說合上雙眼,他的聲音有些模糊,但還在努力交流,“總覺得這任務……或許不是丙級了……”


    “的確。”殷刃忍不住苦下臉來,“人算不如天算,沒辦法。”


    身為大兇之物,鬼王大人的運氣仍然稀爛。


    方圓圓說這工作“前期不需要出差”。客觀看來,他們確實沒有出過海穀市。這次甚至還在園區內辦公,隻不過順帶進了別人的大腦。


    殷刃的偷懶大業也嚴重受阻——好不容易轉為正式員工,又遇見一個沒人危在旦夕的任務,發生地卻在一個沒吃沒喝的怪異地方。來這邊不到一天,他已經開始懷念小區旁邊的夜市了。


    再比如……他嚴重看走眼了他的搭檔,虧他當初還覺得鍾成說這小子好糊弄。


    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他努力把鍾成說變成了“共犯”。誰想他們不僅變成了彼此牽製的關係,這牽製甚至有點過頭。


    殷刃甩開雜念,他放鬆身體,繼續小聲閑聊:“鍾成說,你說咱們這到底算不算出差?”


    沒有迴答。


    鍾成說睡著了,他的心跳慢了些許,唿吸平穩而安定。


    鍾成說的睡相很好,他唿吸清淺、嘴唇微張,看上去無害至極,和那個怪物群裏衝殺的“閻王”判若兩人。隻是這個人的眉頭還微微皺著,不知道是不是憂心“交流”之類的事情。


    殷刃猶豫幾秒,扣下平板電腦。他躺迴鍾成說身側,正對著那張睡臉。一縷長發悄悄攀上枕頭,溜到鍾成說麵頰邊,溫熱的吐息撫過他的發梢,如同海波搖晃。


    殷刃伸出手,輕輕按向鍾成說蹙起的眉頭。


    “我聽得見你的心跳,也聽得見我自己的。”


    平穩有力,帶著蓬勃生命力的心跳,殷刃聽得十分清楚。另一個人的存在感如此明顯,時時刻刻拉扯著他的注意力。


    他們遠遠稱不上“長時間無交流”。


    “……隻要你在這裏,我就不算獨處。”殷刃盯著那人的睡臉,無聲地嚅動嘴唇。


    嘭咚、嘭咚、嘭咚,刺耳的鍾表聲裏,對方的心跳天鵝絨般柔軟順耳。殷刃合上眼簾,認真傾聽——


    等等,不對。


    如同迎頭一盆冰水,殷刃突然清醒過來。


    他們為什麽要來教職工宿舍?


    他們明明三點就進入了學校,怎麽收拾一會兒就到六點多了?


    他們看見了郭圍,卻沒有深究,也沒有嚐試離開,而是直奔教職工宿舍而來。就連與盧小河失聯這件事,都被輕輕放下。就算“病因”就在附近,這樣的判斷也太過潦草輕率。


    他們四個人的行為透出一股怪異的理所當然,甚至身為科學崗的鍾成說都沒有察覺到問題。


    殷刃非常擅長記憶類法術,他很確定,這絕對不是記憶術法的效果。能搞定鍾成說和自己,這得是更複雜、更廣闊的環境影響。它雖然沒有對他們造成直接傷害,但不可謂不兇險。


    殷刃拍拍臉,一骨碌爬起來。他躡手躡腳地跨出地鋪,四下查看。


    黃今和葛聽聽睡得很熟,身體沒什麽異狀。鍾成說也蜷著身子,胸口隨唿吸一起一伏。


    與幾個小時前不同,空氣飄蕩著暴雨前特有的泥土腥氣。殷刃拉開窗簾,朝外看去。窗外夜色如墨——倒不如說,他們的窗戶如同被刷了層墨汁,半點東西都看不見。


    沒有漩渦,沒有怪物,沒有聲音。在這間格外逼真的宿舍中,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模糊了一瞬。


    殷刃徹底沒了睡意。


    作為丙級調查組,他們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工作。


    看來郭來福不止是一個簡單的精神病患,這人的腦袋裏麵另有玄機。別說識安,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異樣,情況沒那麽好處理。


    立刻把三個人類叫起來,隻會平白耗損他們的精力。真要有個萬一,襲擊者也得先過自己這一關。


    鬼王大人保持站立的姿勢,手上掐好訣,警惕地守在房間中央。


    同一時間,他的發絲在陰影中伸長。它們悄無聲息地鑽入地板下,延伸出教職工宿舍,輕輕觸碰校園邊界。然而就像他們第一次嚐試進來時那樣,殷刃的發梢被看不見的障壁擋住,無法前進半分。


    果然如此。


    殷刃的試探一觸即收,他長出了口氣,掏出了兜裏的狗東西。


    時至今日,殷刃的手機打字速度不遜於任何現代人:【你知道這裏怎麽迴事嗎?】


    【siren:沒印象。】


    【siren:沒吃的。】


    【siren:沒意思。】狗東西直接來了個三連擊,絲毫不給殷刃麵子。


    【好好配合,出去請你吃弱者。】殷刃耐著性子迴應,【附近有沒有你所謂的強者或者弱者?】


    狗東西屏幕閃爍了會兒,顯然在思考劃不劃算。


    【siren:不知道,這裏有家的味道,但不是家。】


    【siren:小心。】


    殷刃:【小心什麽?】


    【siren:小心你自己。】


    【siren:這裏不一樣,不要隨便使用力量。】


    顯示完這句意味不明的話,狗東西的屏幕熄滅了。還是熟悉的奇怪說明,殷刃內心一陣苦澀。他把手機塞迴口袋,繼續守護門窗。


    屏幕的微光消逝後,室內恢複黑暗。時針一點點挪動,從“7”挪去了“12”的位置。


    舊表秒針撥動最後一下,三根指針徹底重合,窗外響起扭曲的上課鈴聲。


    隨即而來的,是一個他們剛聽過不久的聲音。


    “歡迎來到慶江市第十六中學。”伴隨著喇叭刺耳的噪音,郭圍的聲音再次響徹校園,語調和下午分毫不差,“歡迎來到人生的最後一天。”


    但這一次,他停了停,又慢悠悠地加了句話。


    “教師、家屬、校工、學生。你們還剩四次機會,請努力離開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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