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營造出“迴家”的假象, 鍾成說特地去健身房附近繞了一圈。確定被監控拍到後,他穿過大雨,跑進小區附近的公交雨棚。


    他剛止住腳步, 就發現了等在門口的殷刃。


    這個距離, 他與殷刃剛好能看見彼此。


    殷刃撐著一把黑傘,姿態放鬆,穿著寬鬆的居家服, 長發幹爽地披在肩膀上。他的身後就是平安莊園,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動靜太大,不少人家還亮著燈。


    暖色的窗戶像是一盞盞燈火, 描出麵前人的輪廓。


    之前高夢羽的案子裏,他們曾走在夜晚江邊, 對岸也有這般零星的暖光。


    殷刃顯然也發現了自己——他正衝鍾成說的方向揮手。鍾成說擦擦下巴上的雨水,打算像之前一樣若無其事地迎上去。


    然後他看到了殷刃臉上熟悉的笑意。


    鍾成說腳步一頓。


    就在不久以前,高夢羽的公寓中。殷刃也是帶著這樣開朗坦然的笑,說自己需要獨處“冥想”。


    於是鍾成說踏出房間, 關好門。


    如同千年積雪崩裂而下,洶湧寒河席卷而來。不過一瞬, 萬千把冰刀刺透了他的後心, 數九寒風吹透了他的毛孔。


    他的背後炸起了猶如實質的磅礴殺意。


    鍾成說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並非煞氣, 不是術法。那隻是一個生物純粹的惡意與敵意。


    那個瞬間, 他仿佛漂浮在深冬海麵,以肉身抵禦一場永無止境的風暴。屋內殺意過於濃重兇悍,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類”能夠做到的。


    鍾成說十指虛握, 身體微微顫抖。思維轉動之前, 他的嘴角便自顧自翹了起來, 心跳在興奮中不斷加快。


    殷刃會是他的敵人麽?


    ……殷刃會是他的獵物麽?


    “感覺到什麽沒有?”那個時候, 麵對走出房間的殷刃,鍾成說狀似無意地發問。


    那人大大咧咧擺手:“感覺到了,我餓了。”


    不行,還無法確認他的“危害性”。鍾成說如此判斷。


    於是在那之後,鍾成說僅收集了一點毛發樣本,他需要更多證據。


    ……


    目前為止,鍾成說隻知道殷刃實力不弱,這人的來曆仍是迷霧一片,連識安都毫無頭緒。


    “殷刃”到底是什麽?想要做什麽?和“兇煞”有沒有關係?……今晚的行動,殷刃是不是插手了?


    再次看見那個熟悉的笑容,當初那股殺意湧出迴憶,鍾成說一時忘了動作。


    見鍾成說不動,殷刃索性撐傘迎了上來。他利落地鑽進雨棚,甩甩傘麵上的雨水。


    暖融融的路燈下,兩人安靜地打量彼此。


    “你迴來得正好,裏頭剛折騰完。”殷刃撓撓鼻尖,“你看群,那兩個孩子被送去醫院了,暫時聯係不上家人……”


    “你不擔心自己的家人嗎?”鍾成說沒有跟著話題走,他黑洞洞的眸子仿佛槍口,徑直指向殷刃。


    “……啊?”


    不知是不是剛狩獵過的緣故,警戒、好奇、興奮交織而上,鍾成說寒毛直豎。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狀態好到前所未見。


    他的視野裏,除了殷刃這個目標,周遭一切全部黯淡下來。


    隻要殷刃說謊,他有信心瞬間戳穿。


    哪怕對方因為暴露而攻擊他……惡果就在提包裏,隻需不到兩秒,鍾成說就能將它握入手中。


    “你至今沒想起任何東西。”鍾成說手指微動,嘴上繼續,“你的家人也許正在等你。”


    他會得到什麽答案?謊言、搪塞……還是轉移話題?


    殷刃沒有立刻接話。


    他側過頭,隨便瞧了眼鍾成說,仿佛他們真的在談天似的。


    “我這人喜歡隨緣。緣分到了,該遇見的肯定能遇見。緣分不到,幹著急也沒有用。”


    殷刃直直盯著鍾成說的眼睛,雙目因為笑意彎起。他的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被雨腥蓋去大半,但鍾成說仍能聞到一點點。


    “……而且你現在就是我的家人,我覺得挺好。”


    這個人沒有說謊。


    正如尖刀刺入空氣,緊繃的防備沒了支點。鍾成說頭皮一麻,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他無法理解。


    “別在這聊了,咱們趕緊迴去。哎,你要不要先擰擰衣服?濕著小心感冒。”罪魁禍首瞧向他滴水的衣角,嘴裏嘖嘖有聲。


    “不……迴家再說。”鍾成說夢囈似的迴答。


    他攥緊提包帶子,冰冷透濕的衣服如同死人的手掌。緊緊包裹下,那道巨大的疤痕微微凸出一點。


    殷刃恍然大悟:“不想當著人脫?放心,附近的攝像頭全壞了,識安忙著修呢。要麽我背過身去?”


    鍾成說:“……”倒也不是這個問題。


    但他還沉浸在那股茫然之中,沒有心力迴話。


    殷刃沉吟片刻。


    陰影之中,他沒打傘的手握成槍的姿勢。下個刹那,他突然轉身,食指瞄準鍾成說的額頭。


    這動作來得毫無征兆。剛被打散的敵意瞬間聚起,鍾成說下意識壓低重心。他全身肌肉繃緊,剛打算動作——


    “呯!”殷刃笑嘻嘻地說。


    一瞬間,兩人身邊的雨水凝在半空。


    凝固的不止雨水。無數珍珠大小的水珠從鍾成說衣服上迸出,浮在兩人身邊。他濕透的衣料和發絲瞬間變得幹爽,如同從未被淋濕過。


    滾圓的水珠虛虛懸浮。溫暖的路燈下,它們螢火蟲般環繞兩人,折射出鑽石似的碎光。


    它們極緩慢地遊動,其中一顆正撞在殷刃比出的“槍口”。


    啪。


    殷刃輕輕一戳,水珠應聲彈上鍾成說的前額,裂為細碎的水霧。


    觸感溫溫涼涼。


    水珠炸開那一刻,他的心髒同時停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戰意餘韻,鍾成說的脊背滾過一陣莫名的戰栗。


    “怎麽樣,我今晚剛學會的小把戲,好不好玩?”


    殷刃笑著湊近,他用傘拂開凝固在半空的雨珠,將一半傘麵蓋去鍾成說頭上。


    “這樣就行了,走,迴家。”


    語尾落地的瞬間,雨水再次傾盆而下,在傘麵上劈劈啪啪跳躍。不知道是因為雨水不再奪走他的體溫,還是這人靠得太近,四周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鍾成說耳廓有些發燙。


    他忍不住用一隻手捂住耳朵,然而那股熱意得寸進尺,開始順著他麵頰蔓延。緊張的氣氛已然散去,可他的心跳久久沒能恢複正常。


    ……這或許是某種詛咒,而他被攻擊了。事情有點麻煩,自己本不該受任何詛咒影響。鍾成說使勁甩甩頭,試圖把那股子熱意甩掉。


    “哦對,你不是腳崴了嗎?手給我,我扶你迴去。”


    殷刃對他的糾結毫無察覺。鬼王大人嘴上說著,手上已經抓住了搭檔的手臂,麻利地搭上肩膀。


    鍾成說沒再吭聲,他扭過臉,五官深深埋進夜色。


    這會兒殷刃心情不錯。


    趁兩人靠近,殷刃悄悄嗅了下。鍾成說身上幾乎沒有煞氣的味道,處理痕跡的水準稱得上一流,戰鬥水平估計不低。


    不過他並沒有從這人身上感覺到殺意。出了這樣的事,鍾成說也沒有和他攤牌的意思。


    目前為止,他似乎仍想與自己繼續和平共處。


    這不就完事了嗎?


    今天的試探任務圓滿完成,殷刃懶洋洋地想。至於明天的事情,就交給明天的自己來應付,他遊戲還沒打完呢。


    ……


    4號樓601室,窗戶再次亮起燈光。


    殷刃收好傘,順帶著瞧了眼鍾成說。這一看不要緊,鬼王大人大驚:“鍾哥,你是不是發燒了?”


    臉怎麽紅得像被人打了,剛才明明還沒這麽嚴重。


    鍾成說沒理他,這人一瘸一拐地衝迴臥室,再次嘭地關上臥室門。


    “記得吃藥啊!也幫我備點腸胃藥。”


    厚厚的門板那邊,鍾成說勉強嗯了聲。


    殷刃好笑地搖搖頭,他往沙發上一癱,掏出手機,剛準備給梁杉同誌文字下跪——


    “喀嚓。”


    鍾成說的臥室裏傳來落鎖聲。午夜時分,四下十分安靜,這聲“喀嚓”稱得上震耳欲聾。


    殷刃:“???”


    他倆相安無事地住了大半月,這小子好端端鎖什麽門?


    難道是心情不好?自己不就逗了小鍾同誌一下,盧小河明明也幹過一模一樣的事。上次鍾成說不還挺配合的,怎麽到他這就生氣了?


    鍾成說自己似乎也沒想到鎖門聲會這樣大。兩秒之後,門內又傳來“哢噠”解鎖聲,一副“剛才是不小心鎖門”的樣子。


    殷刃能聽出其中明顯的心虛。


    五六秒後,門裏又傳來自暴自棄的“喀嚓”一聲。


    哦,又給鎖上了。


    殷刃使了點力氣,故意重重走到鍾成說門外:“鍾哥,你沒事吧?”


    他向來不吝於給人類帶來最大的尷尬。


    “我要洗澡。”鍾成說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


    怎麽,害怕洗著洗著自己搞突然襲擊嗎。殷刃哼了一聲,他又不會擅闖……等等,他之前好像真幹過類似的事。


    行吧,他理虧。


    “你洗完記得出來陪我玩會兒。”殷刃垂頭喪氣地迴到沙發,“案子都結了,咱倆《複生傳奇》還剩個尾巴沒打完。下周肯定有工作總結,這個進度不好看。”


    鍾成說的臥室內隻有嘩嘩水聲,也不知道聽還是沒聽見。


    殷刃向來不肯早睡。鬼王大人美滋滋點了三份不同口味的麻辣小龍蝦,準備夜戰現代狗血劇。結果就在他準備熄燈調音量的時候,主臥門哢噠一聲,鍾成說小心翼翼鑽了出來。


    殷刃斜著眼瞄他。


    “打完毀滅之龍再睡。”鍾成說規規矩矩坐定,衝屏幕旁邊的盆栽解釋。


    鍾成說同誌還是那身板正睡衣,不過與之前不同,這次他的睡帽戴得有些誇張——它包住了鍾成說大半個腦袋,把耳朵護得嚴嚴實實。


    “咱們快點打完,你也早點睡。”殷刃哼哼,“哎,你覺不覺得哪裏不太對,我總覺得忘了什麽事……”


    鍾成說拉拉睡帽,沉思幾秒,默默點頭附議。


    什麽事呢?算了,明天再思考吧。兩人各自抓起手柄,看向大屏幕。


    屏幕裏。


    殷刃操縱著“吸血鬼親王”騰空而起,又向“吸血鬼獵人”丟了一記無效攻擊,給他加上淋雨似的特效。


    屏幕外。


    識安-小組工作群裏,梁杉長達60秒的語音又多了一條。


    ……


    次日。


    兩人剛起床,就收到了識安的初步調查報告。


    有人取走了馮琦母親的鑰匙扣,用兇煞之力加以汙染,然後還給了這個絕望的孩子。根據現有線索推斷,應當是沉沒會下的手。


    馮琦成功撐過汙染,得到了堪稱異常的能力。然而對於一個隻會攻擊“殺人犯”、並快速走向死亡的戰鬥力,沉沒會顯然沒多少興趣。


    他們隻是給了馮琦一些錯誤情報,把他作為誘餌,教訓一個違約毒販。


    ……就像拋棄不成功的試驗品。


    如今那枚鑰匙扣已經被仔細處理過,葛聽聽和馮琦的生命體征平穩,暫無大礙。


    劉爺一夥人被一網打盡,詛咒靈器“乖孩子”被識安成功迴收。除了沉沒會那邊動靜小到有點不自然,結局稱得上是皆大歡喜。


    兩個孩子殺人的事實無法抹消,但他們的情況實在特殊,經過討論,警方大致有了推斷。


    吳濤一案,葛聽聽屬於正當防衛,而馮琦的行為傾向於防衛過當。馬將帥一案則被定性為過失殺人。案發時,主要責任人馮琦不滿十二歲,葛聽聽將滿十六歲,兩人不負刑事責任。


    考慮到兩個孩子的精神狀況和家庭情況,走完審訊流程,兩人將交由識安進行特殊矯治教育,時長視審訊結果而定。


    以兩人的情況,他們很難在長大後迴歸社會、取得正常工作。說是讓識安“特殊矯治教育”,其實就是“治療”加“收編”。


    識安-小組工作群。


    【銀河係:葛聽聽醒了,馮琦也脫離了生命危險,說是這兩天能醒。】


    【銀河係:就是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遺症。】


    【水果刀:人沒事就好[合十]】


    【終成正果:嗯,人沒事就好。】


    【大河向東流:?】


    【大河向東流:我還以為你倆也進醫院了呢[咒罵][咒罵][咒罵][咒罵]】


    【銀河係:額,老梁,你控製下情緒。】


    【水果刀:梁哥對不起!!!我昨晚有點虛脫,把這事兒給忘了!嗚嗚[流淚]】


    【水果刀:鍾哥也是,昨天淋了場雨,迴家就發燒了。】


    【終成正果:……】


    【終成正果:對不起,嗚嗚。】


    【銀河係:………………】


    【大河向東流:行了算了,我昨晚沒聯係上你們,叫了三個警局的兄弟來吃。】


    【大河向東流:[紅包:套餐的錢]】


    【水果刀:別別,是我們對不起你,就當犒勞警察同誌們。】


    【水果刀:下次我們保證提前一小時到!】


    【水果刀:說起來,小河姐,我能去醫院看看馮琦嗎?】


    【銀河係:可以是可以,但他還沒醒。而且那孩子太小,就算他醒了,他用能力殺人的事情也得想辦法糊弄過去。】


    【水果刀:我知道,我就是想去看看他,不會多說什麽。】


    【終成正果:我也去。】


    房間裏,殷刃有些意外地看向鍾成說——這人正在一邊迴消息,一邊清洗廚房灶台。殷刃想要出去逛逛,也有方便鍾成說大掃除的意思。


    然而感受到他的視線,鍾成說同誌目不斜視,擦灶台擦得更起勁了。


    【銀河係:看在你們昨晚挺乖的份上,去吧。】


    【水果刀:對了,我還想去馮琦家跑一趟,小河姐幫幫忙[可憐]】


    ……


    周日下午,海穀市人民醫院。


    醫院樓下有家禮品店,殷刃果斷買了個八音盒,又添了隻黑龍毛絨玩具。鍾成說左看右看,提了兩籃子蘋果。


    “你好像很擅長這些。”


    結賬時,看到殷刃手裏鼓鼓囊囊的提袋,鍾成說有些猶豫地開口。


    “沒什麽擅長不擅長的,一點猜測罷了。”殷刃掃了眼兩籃子蘋果,“你不用學我,其實跟小孩子交流最簡單——隻要你拿出真心來溝通,他們能感受到。”


    “……”鍾成說低下頭去,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們到訪的時候,葛聽聽正在睡覺。女孩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她睡得很熟,幹破起皮的嘴唇濕潤起來,有了健康的血色。


    殷刃沒有打擾她。他把給葛聽聽的禮物托給了護士,又走向馮琦的病房。


    馮琦剛好住在吳鵬鵬原來的房間。


    自從馮琦的汙染受到控製,吳鵬鵬很快恢複正常,他剛出院就被拎進了警局。至於錢誌成——那個橙腦袋早就離開了醫院。經此一役,錢誌成嚇得原地改邪歸正,據說除了上班就是學習,連公寓門都不敢出。


    病房裏的護士仍然是他們熟悉的1103號。


    看到抱著禮物的殷刃與鍾成說,那護士下意識活動了下手腕。


    病床上,馮琦瘦小的身體上插滿管子。他雙目緊閉,胸口平穩起伏。兩人進入房間的那一刻,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緩緩睜開眼睛。


    他的瞳孔依舊有些變形,卻比先前清澈了許多。


    “真的迴來了……”


    他怔怔地看向天花板,聲音非常小,但在場的人都能夠聽見。


    男孩明顯對走過來的殷刃和鍾成說沒什麽興趣,他隻是注視著天花板上的燈,眼睛幹澀而無光。


    “媽媽……爸爸……”


    “馮琦。”殷刃上前兩步,他將自己買來的禮物放到門口,隻拎了個簡陋的袋子向前。


    馮琦轉過頭,看到殷刃的臉,男孩愣了一愣。他沉默幾秒,聲音仍然小而衰弱。


    “你是誰?”


    “負責你父母案子的人。”殷刃小心地坐去床邊,“有新的壞蛋落網,我們昨天去你家做搜查,發現了一點東西。”


    馮琦興趣缺缺地看著殷刃。


    “我在你衣櫃底下發現了這個。”殷刃拆開紙袋,露出裏麵的內容物。“我們覺得,你現在很可能需要它。”


    那是一個包裹粗糙的禮物,上麵纏著顏色鮮豔過頭的緞帶。包裝紙上黏著一張小小的卡片——


    【馮家遊戲大獎賽·特別獎:誰都會喜歡的新款遊戲機】


    【給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冒險者,爸爸媽媽祝你永遠勇敢。】


    男孩怔住了,他努力抬起手,去觸摸那份禮物。


    是這樣啊,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都忘記了。


    “衣櫃……最底下……?”馮琦的目光深處,那道光又一點點亮起來。


    “是的。”殷刃輕聲說,“放心,我們沒亂動屋子裏的東西。不過有件事很奇怪……屋裏的遊戲機還開著,好像有人動過它。”


    “它沒有進入休眠,遊戲人物在一個全是星星和花田的地方。對不起,是我們沒看好現場,之前的存檔對你應該很重要——”


    馮琦的眼淚一下子衝出眼眶。


    這迴眼淚裏沒有血色,分外清澈。


    “嗯。”他艱難地哽咽,嗆咳了好幾聲,“現在……它也,對我……很重要……最重要……”


    “不要刺激我的患者。”護士冷冰冰地警告,“你們先出去。”


    但這一迴,她並沒有把他們丟出門外。


    “我有點話想和馮先生說。”鍾成說突然開口,“殷刃,你先出去吧,我待會就來。”


    殷刃衝馮琦扮了個鬼臉,他沒多問,利落地退出房間。


    反正這裏的隔音也就那樣。


    門內。


    鍾成說頂著護士小姐雪暴似的目光,他在馮琦床邊半蹲下身,與男孩平視。


    男孩眼眶還紅著,插滿輸液針的手捏緊禮物緞帶,怎麽也不肯放開。


    “你現在很難過,我能理解。”鍾成說斟詞酌句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


    馮琦沉默地打量著他。


    “我的同事比較了解‘死後’的事,他能發現禮物和存檔,我做不到這些。”


    鍾成說歪過頭,雙眼一如既往的幽深。他慢慢伸出右手,遲疑片刻後,他小心地摸了摸男孩的頭發。


    “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死亡,”他輕聲說,“你喜歡植物嗎?”


    馮琦猶疑著點點頭。


    “對我來說,死亡代表‘土壤上的部分’消失了。但土壤下的那些根須,不會因此瞬間枯竭。”


    男孩半懂不懂地望向鍾成說。


    “你的父母……等你長大,你能在自己的五官上看到他們,能在自己的習慣裏找到他們,能在自己的疾病上發現他們。你的個性、思維、歡樂與痛苦裏,也永遠會有他們的影子。”


    這是科學,而科學不會說謊。


    鍾成說收迴手。


    “這就是‘殘餘的根須’。無論是好是壞,在你死去的那一刻,他們才會真正消失。”他小聲解釋,“所以,你的父母沒有完全離開你。”


    馮琦定定看著鍾成說,後者不太自在地站起身來。


    “好了,我沒什麽可說的了。”


    “謝謝。”馮琦努力地提起嘴角,對他笑了笑。


    “哥哥……也可以幫助下……隔壁的人,他……一直在求救……”


    他動動手指,指向連環殺人犯郭來福的病房。殷刃沒把門關好,那無序而狂亂的尖叫順著門縫淌了進來。


    鍾成說的動作凝固在半空。


    “你能聽懂他的話?”他的視線迴到男孩臉上。


    “是呀……”


    馮琦虛弱地說道。


    “他一直在叫……一直在叫同一句話。”


    “他說,‘媽媽,媽媽,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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