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從樓外看去, 1413室與其他房間並無區別。整棟公寓不見一絲光,這座破舊而龐大的建築如同陷入沉睡。


    不少識安員工在外圍巡邏, 臨時安裝的監視器轉來轉去。


    鍾成說換迴線衣運動鞋,背上多了個帆布書包。殷刃套上黑襯衫,頭發束得格外利落。兩人帶著謝寶財,偷偷摸摸繞到芳華大廈後方。


    “真能成?”看著滿牆監控,謝寶財捂緊布包。


    殷刃食指按上嘴唇,衝謝寶財比了個“噓”的手勢。


    鍾成說理理線衣,背對謝寶財, 將識安工卡掛上脖頸。他大大方方上前兩步, 攔住了巡邏的工作人員。


    男工作人員看了會兒鍾成說的工卡, 麵露疑惑:“你們現在來做什麽?”


    “聽說下半夜要無差別清理。”鍾成說扶扶眼鏡,聲音不大, “我們之前來過這調查, 我把研究u盤丟在裏麵了。聽說清理行動會影響數據存儲設備,裏麵的研究數據對我很重要……”


    他們來找謝寶財前, 做足了準備。


    鍾成說去公安局排查高夢羽的潛在仇家,看裏麵有沒有麵熟的人;殷刃則去旁敲側擊了什麽叫“無差別清理”——


    識安會在建築外安排大型法術,對於建築內的邪物進行無差別攻擊。


    這樣的攻擊不會破壞死物,但對普通生物有一定危害,數據存儲設備也有損壞的可能。


    公寓內別說租戶,芳華大廈裏的貓貓狗狗都被識安轉移了。清理開始前幾個小時, 建築內半個活物也不會有。


    清理的準備工作已然準備完畢, 符行川在芳華公寓四周布了密密麻麻的術法陣,保證認知汙染不至於外溢。他本人安排好處理方案, 隨即被抽調去其他現場。


    絕好的潛入機會。


    正如兩人所料, 工作人員按按太陽穴:“間隙還沒找到, 離清理就剩倆小時。你們別瞎折騰,東西丟哪兒了,我去拿。”


    “實在不好意思,丟在別的租戶家了,我還特地把人家找來開門。我們帶人上去就好,不麻煩您。”


    鍾成說指指謝寶財,殷刃也適時晃晃黑印工卡。


    謝寶財腦子不慢:“啊對對,趕緊讓咱進去,我們快去快迴嘛。”


    工作人員猶豫幾秒:“行吧,包都開一下。”


    鍾成說配合地拉開書包,裏麵隻有兩三捆安全繩,以及配套的幾個金屬繩鉤。


    “裏麵有間隙,我們怕遇到危險,這是逃生用的。”鍾成說語氣緊張。


    眼見要檢查到自己,謝寶財有點慌神:“檢什麽查!我好心幫忙,你們還逮小偷一樣搜我身,好人沒好報哇!你是警察不?有這權力沒?”


    他連連後退幾步,腰板一挺,臉漲得通紅。鍾成說抱歉地看向工作人員,一臉“我也沒辦法”的表情。


    “行了行了。”


    工作人員頭大如鬥,他瞥了眼謝寶財癟癟的舊布袋,擺擺手。


    “趕緊去,最多1小時。注意點,要超了時,你們隻有倆結局——要麽被間隙吞掉,要麽被開除。”


    鍾成說接過防護服,點頭如雞啄米。


    工作人員打開被鐵鏈捆好的後門,反複叮囑:“快去快迴啊。”


    芳華公寓內一片黑暗,唯二的光源來自綠瑩瑩的緊急出口,以及亮起又熄滅的慘白感應燈。電梯還在運作,一行人徑直來到第十四層。


    打眼望去,第十四層和其他樓層沒區別。


    公寓門密集整齊,像是一排嵌在牆上的棺槨。除了彼此的腳步聲,三人聽不到任何聲響。


    “不是來找人嗎,咋還套個袋子。”謝寶財狐疑地揪揪防護服。


    “高夢羽在走廊裏灑了農藥。”鍾成說語氣毫無起伏。


    演技另說,對於此人信口雌黃的功力,殷刃生出一絲微妙的敬佩。


    謝寶財笑了兩聲,沒再問。也好,有這東西擋著,待會兒血不會濺身上。他的衣服可是寶貝侄子買的,值好幾百塊呢。


    三人很快來到1413室門口。


    鍾成說與殷刃對視一眼,彼此點點頭。


    為了方便調查,1413室的門一直沒上鎖。鍾成說抓住門把,利落地拉開防盜門——


    門內安安靜靜,所有擺設還是上迴的模樣。謝寶財第一個衝了進去,四處探頭探腦。


    “咋迴事啊這,姓高的娘們呢?”他按捺不住,一進門便目露兇光。


    呯的一聲,防盜門在他背後關上。


    三人全進了這間不大的公寓。月光從大敞的窗戶裏灑進來,雖然沒有燈光,房內依舊很明亮。銀色的光輝拂過地磚,朦朧而靜謐。


    奇異的是,盡管眾人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晚風,窗簾卻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了空氣裏。


    “耍我是吧,這哪裏有人!”公寓房間不大,謝寶財急火火轉了幾圈,聲音尖利起來。


    鍾成說沒理老頭,他站去謝寶財與窗戶之間,麵朝明亮的窗子。


    半晌,他清清嗓子。


    “叔,謝超死得那麽慘,你是不是想殺了高夢羽?”


    謝寶財拿包的手緊了緊,他吐了口痰,露出焦黃的牙齒:“是又咋地,難道那婊.子不該死?”


    鍾成說嘴角顫了顫,似乎是要露出一個微笑。


    可惜他背對著其餘二人,在這個角度,殷刃瞧不見他的表情。


    “喵嗚……”


    謝寶財話音剛落,一聲軟綿綿的貓叫聲響起。


    緊接著,空氣中發出“咚”的一聲怪響。如同手術刀割開皮膚,窗戶前憑空裂開一條縫隙。


    灰黃黏液順著縫隙徐徐淌下,在空氣中拉出一道道黏膩細絲,悄無聲息地融入地板。肥大肉肢泥鰍般鑽出,它們行動規律,連動作都左右完全對稱。不出五秒,詭異的“花朵”再次綻放。


    它的“花心”正對三人。


    濃稠黑暗中,十四點紅光不見閃爍,隻是時不時移個位置。


    柔軟肉肢在房中輕舞,節奏快而規則,如同心髒律動。隨著肉肢“開屏”,腦溝迴似的皺褶在月色中泛起水光。


    謝寶財不嚷嚷了,他呆滯地瞧向順牆壁延展的龐然大物,漸漸露出個不屑一顧的笑。


    “哈、哈哈,我以為是什麽,賤貨養貓還沒養夠……”


    老頭似乎對麵前的東西失去了興趣。他轉向離自己最近的殷刃:“不是說好拍高夢羽嗎,那女的在哪?要是你們真誆我,我要告你們詐我進來,還騙人家警察……”


    這就是認知汙染麽?殷刃饒有興趣地觀察。


    至少目前看來,鍾成說似乎還沒事。


    這隻“貓”實力不弱,比起之前那些邪物,它的手法還要自己正兒八經探查。


    殷刃低下頭,黑發垂下,他的雙眼泛出一層鮮紅微光。


    此時此刻,殷刃眼裏的謝寶財如同一個發芽土豆。老人的眼鼻耳口漸漸鑽出半透明的瘤子,連關節處也冒出不少。


    那些肉瘤密密麻麻鑽出皮膚,快速長大拉長,朝天花板的方向伸展。


    它們半虛半實,質地接近於“貓”的肉肢,看起來像一顆顆畸形大腦。肉瘤根部,毛細血管似的細根裹著煞氣,正往他體內伸展。


    問題不大。


    及時切除這些東西,盡快殺死鑽入體內的細根,還是能治的。


    就是有點礙眼。


    殷刃眼睛迅速迴歸原狀,恢複相對清爽的視野。他深吸一口氣,哆哆嗦嗦地喊:“鍾、鍾哥小心,你麵前好大一隻怪物!謝寶財他不對勁,我們還是逃吧——”


    謝寶財兢兢業業地配合:“年、年輕人眼多手多了不起?老子年輕的時候,也有七八根手腳……”


    說這話時,老人動作分外扭曲怪異。


    他不再雙腿站立,而是以一個奇特的姿勢匍匐在地。他的四肢別扭地抻著,像是長出了看不見的肢體。


    等趴穩當了,謝寶財用幾乎要折斷脖子的姿勢扭過頭。老人一雙眼朝上翻,死死盯住殷刃,聲音越來越洪亮。


    “看不不起老人是是吧,等你你們老了,眼眼睛也也也會掉。快快把高夢夢夢夢羽帶過來來!”


    謝寶財唾沫四濺,聲嘶力竭,口水順嘴角不住流下。隨著他身體蠕動,布包蹭在地上,那把鋒利的刀掉上瓷磚。


    老人一口咬緊刀刃,他的嘴唇被刀刃割破,口水和鮮血一起滴下。神奇的是,他的聲音依舊清晰,也不知道怎麽發的聲。


    “恨爛貨爛貨爛恨貨殺殺爛貨恨恨爛貨,殺人人人殺殺恨人恨恨償殺償恨命——”


    殷刃:“……”


    哇,新時代的風格果然激烈,千年鬼王歎為觀止。


    殷刃看夠了,他矮下身子,人口奪刀:“大爺,這是管製刀具,不能隨便拿出來。”


    謝寶財滿嘴鮮血:“殺、殺殺……”


    “殺人犯法。”鍾成說冷靜補充。


    謝寶財:“……”


    他開始努力爬向那隻“貓”,嘴裏以非人的速度瘋狂囈語。


    殷刃一腳踩住謝寶財的衣角,止住老頭作死的步伐。他把那把刀藏在身後,語氣驚恐依舊:“鍾哥你快看看,你看我們有幾隻眼?”


    “每人兩隻。”


    鍾成說迴了個頭,緊接著又去看那舞動軟肢的怪物。


    “別慌,我能看見麵前的東西,它應當是某種肉眼可見的動物。”


    “你不覺得是貓?”殷刃“緊張兮兮”地補充,故意大聲咽了口唾沫。


    “我覺得是可以發頂刊的全新物種。”


    鍾成說聲音平穩,語氣裏帶著濃重的遺憾。他半步沒退,就這樣站在龐大的怪物麵前,看起來甚至有點……激動?


    “我明白前輩們為什麽拚命往識安鑽了,可惜我的專業不是動物學。”


    鍾成說直勾勾盯著“貓”,目光裏帶著詭異的憐愛,仿佛在看一篇待發表的一作論文。


    “你不要慌,識安的防護服能防住毒素。通常來說,這東西既然擅長錯覺方向,它本身攻擊力應當不強。”


    殷刃幾乎要為搭檔鼓掌。鍾成說同誌的膽量著實驚人,可能肚子裏九成空間都給了膽。


    但就他的經驗看來,鍾成說的判斷還真挑不出錯。


    “可、可這真的嚇人!”鬼王大人敬業地嚷嚷。


    “喵嗚……喵嗚!”


    見兩人沒被汙染,那東西的叫聲漸漸急促起來。


    聲音從裂縫深處不斷飄出,裂縫驟然擴大了些。滿屋子軟肢律動得更快,其中兩根順著鍾成說的臉側彈射而過,直衝謝寶財麵門。


    它仍然不打算放過謝寶財。


    “啪啪。”


    兩根軟肢攻擊未半,中道被逮。鍾成說將它們一把薅住,動作格外堅定用力。


    “我們已經控製住那個老人了,識安會保證高夢羽的安全。”鍾成說好言相勸,“放了高夢羽,這樣下去,她會被你殺死……”


    然而那東西聽也不聽。


    鍾成說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記肉肢。“貓”氣憤地抽上鍾成說,差點將他的麵罩打飛。


    “無法交流,攻擊力道約等於普通成年男性。”


    鍾成說後退兩步,提高聲音。


    “殷刃,再刺激一下謝寶財!”


    殷刃:“?”是嫌“貓”揍得不夠狠嗎,難道那東西觸感很好?


    不過為了扮好六神無主的狀態,殷刃薅起謝寶財,充滿感情地播報:“我們兩個都是高夢羽的朋友,今天是來給你個教訓!”


    果然,謝寶財脖頸血管凸出,老人蛞蝓般掙脫衣物,滿地亂爬,嘴裏喃喃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吐字清晰,可惜字詞之間毫無聯係,兩人已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貓”也發了狂。


    篤篤篤的怪聲接連響起,原本的裂縫擴成一個渾圓黑洞。


    以這個巨大黑洞為中心,公寓裏出現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的黑洞,像是空間被戳開了無數孔洞。更多軟肢從黑洞裏往外鑽,四處亂探。


    謝寶財的行事也越來越怪異。他赤身露體,仿佛一個扭曲成團的繩結。老人肢體怪異交纏,在地上不停伸縮——他似乎還在找那把刀。


    殷刃心裏嘖了聲。


    要是繼續磨蹭下去,謝寶財可就不好醫了。這老頭惡毒歸惡毒,但他還沒來得及殺人。萬一謝寶財瘋在這,他們倆真的要跟識安說再見了。


    或許想到了同樣的事,鍾成說瞄了眼滿地亂爬的謝寶財:“你把老人家帶出去,幫我把繩子固定在室外,別再進來了。”


    “你……”


    “那些軟肢的運動方式有瑕疵。”如同水中遊魚,鍾成說靈巧地躲避著攻擊。“有一處地方動作不規律,數量也不對,它應該在護著什麽……這些黑色的洞,就是間隙了吧。”


    鍾成說一邊避開軟肢,一邊把兩根登山繩結實地捆在腰上。隻見他隨手一甩。其中一根牢牢卡上窗外護欄,他將剩餘的那根拋給殷刃:“把它固定在鄰家防盜門上,快!”


    這小子要主動入隙。


    殷刃接過繩子,這迴他沒佯裝恐懼,隻是歎了口氣。


    “進去之後,無論你摸到什麽,別睜眼。”


    鍾成說動作頓住片刻。


    “一點直覺,就當我突然想起了什麽。”殷刃握緊藏好的刀,“去吧,大英雄。”


    鍾成說衝他點點頭,他撥開滑溜溜的腥臭軟肢,朝目標黑洞衝去。


    下一刻,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沒,徹底從屋內消失。


    如同被按下暫停鍵,滿屋子軟肢凝固了。“貓”似乎懵了一陣,繼而陷入暴怒。無數軟肢裹上繩子,一部分試圖抽出卡在窗欄的繩鉤,一部分試圖將殷刃手裏的固定端奪過來。


    殷刃並沒有按照鍾成說的囑咐離開。


    他隨便一腳,謝寶財被他踹去牆根,當場撞暈。殷刃衝“貓”笑起來,他當著它的麵,將繩鉤緩緩送入胸腹。


    繩鉤透過襯衫縫隙,臍帶般沒入殷刃皮膚。


    固定好繩鉤,殷刃拿出那把刀,在手中輕快地挽了個花:“這樣鬆快多了……啊,我忘了,你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這樣呢,能明白嗎?】


    這迴殷刃沒張嘴,屋內迴蕩著一股讓人不適的振動。


    【讓那個人帶走高夢羽,這事還有的談——我把繩子係在脊柱上了,你搶不走的。】


    “貓”的動作猶豫了一瞬,十四隻眼睛瘋狂滑動。它不再喵喵叫,而是發出不成調的噪音與嘶吼,聲音裏滿是抗拒與憤怒。


    【……到底是畜生神智麽。】


    “吱啊啊——啊啊啊啊啊——!!!”


    “貓”高聲嘶叫,軟肢開屏般根根展開,露出其中密集而詭譎的花紋。它們一刻不停地變幻,幾乎要貼到殷刃麵前。


    它終於不再窩在間隙裏,整個軀體暴露在外。


    無數軟肢交匯處,是黏連在一起的十四顆赤紅球體。球體根部長著柔軟的葡萄狀黑灰肉塊,上麵遍布手指粗細的漆黑孔洞。


    其中有一大塊顏色較淺,形狀微缺,像是還沒長好的新生組織。


    然而就是這近乎一團糟的長相,它仍然極富對稱美。乍一看,這東西有點像腐敗的“十丈垂簾”花,或是某種動物的細密肋骨。


    ……總之跟“貓”這種生物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引出來了,殷刃彎起眼睛。


    【一招反複用可不好,容易被人看穿——你要汙染認知,首先要解析記憶。來吧,我的記憶隨你看。】


    他沒有動,滿屋子軟肢一擁而上,瘋狂蠕動,幾乎將殷刃包成一個繭。


    兩三秒過去。


    噪音般的慘叫聲響起,那些軟肢像是被火焰撩到,猛地收縮退後,繼而僵在半空。


    【我的記憶是不是很有意思?】


    “吱呀……呀啊……呀啊啊啊……”


    它發出飽含恐懼的小聲哀鳴。


    【你說什麽?外麵有人戒備?沒關係,我不打算用兇煞的力量。】


    殷刃不再玩刀,轉而咕噥起來一串音節。


    那些音節急促而不失韻律,像是遠古傳下來的歌謠。


    如果符行川在場,那位修行者一聽就能辨認出來,那無疑是人類能夠使用的正統術法。


    殷刃長發不知何時散開,它們同樣凝固在空中。空氣中出現令人反胃的扭曲,屋內擺設微微震動,發出細微的喀噠聲響。


    突然,吟唱停了。


    【稍等下,我不想用自個兒的血。】


    殷刃挪去昏迷的謝寶財身邊,用刀劃破老人手臂,嘴裏還嘰嘰咕咕:“不是我怕疼,實在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太衝動,動不動喊打喊殺。人家小姑娘真沒做錯啥,我劃你一下,也算賠人家的精神損失……”


    嚇僵的“貓”:“………………”


    收好滿滿一捧血,殷刃站迴原來的位置,再次擺出那副肅穆的表情。


    他雙手一鬆,那些血化成顆顆豌豆大的血珠,在空中倏地散開。歌謠的節奏驟然加快,漫天血珠吐出無數細絲,靈蛇般纏上軟肢,隨後猛地繃緊。


    怪異血絲懸在半空,就這樣把“貓”整個束縛在外。


    殷刃黑發浮動,雙目赤紅。他雙手捏了個古怪的訣,笑容純粹得令人心驚。


    【你不是“這一邊”的吧,我聽說過你們這類東西。】


    既然人能誤入間隙,間隙“另一邊”也會有東西迷路過來。它們的下場比入隙者好不了多少——要是無法及時找到補給,隻能絕望地死在陌生的世界。


    當然也有邪物僥幸存活,在這邊結成族群,被世人冠以這樣那樣的妖怪名號。這一隻看起來精氣神不錯,顯然被高夢羽養得很好。


    看它現在的表現,它是有力氣“迴家”的。


    【別害怕,我不殺你。】


    “貓”顫抖不已,不時發出古怪的咕唧聲。殷刃湊近,摸摸“貓”僵硬的軟肢。


    他的手貼上那塊顏色不太對的“傷處”。


    輕柔的煞氣拂過,那塊血肉漸漸變得飽滿平整。十四顆人頭大小的眼珠全部轉向殷刃,二十八個瞳孔全鎖在他身上。


    “貓”不叫了,它迷惑地團在原地。


    【行了,這樣你迴家更快。】殷刃拍了拍最近的眼球。


    “喵嗚。”肉塊的細孔裏傳出貓叫。


    【少來這套。待會兒那個人離開,你立刻迴到間隙另一側,再也不要過來這邊。至於高夢羽,我們會照顧她——我們有能力照顧她。】


    “……喵。”


    ……


    鍾成說一隻手探出間隙時,他們進入1413室還不到三十分鍾。


    殷刃飛快地掏出體內繩鉤,讓它自己飛去鄰家門上。他拽了一根肉肢,繞在自己腰上,努力做出奄奄一息的模樣。


    “貓”:“……”


    行吧,它認命地配合。


    鍾成說扯緊繩子,用力爬出間隙。他全身肮髒不堪,沾滿灰黃色的半透明黏液,背後捆著個瘦小姑娘。那姑娘身上的黏液更厚,長發糾結成團,頭顱軟軟垂著。


    她身體微微起伏,唿吸尚在。


    鍾成說剛吭哧吭哧爬出來,就看見謝寶財昏迷在牆角。而他的搭檔被軟肢用力纏住,披頭散發滿身血跡,眼看就要支撐不住。


    “鍾哥,我不行了——你快跑——別、別管我——”


    鍾成說牙一咬,利落地收迴繩索。他用繩子挽了個繩套,直接套出謝寶財的腳踝。隨即他衝向殷刃,一把勾住殷刃的腰,竟是硬生生把他扯了出來。


    救下人後,鍾成說將殷刃往肩上一扛。他眼鏡歪斜,背上捆著高夢羽,手上拖著謝寶財,就這樣衝向走廊電梯。


    殷刃:“……”不愧是年輕人,體力真好。


    他的頭朝後方,抬頭就能看到1413室。


    【走。】搖晃的視野中,殷刃無聲下令。


    一條軟肢探出門口,朝他揮了揮,緊接著嗖地縮了迴去。


    等他們衝進電梯,1413室內的氣息徹底消失殆盡。


    間隙徹底閉合,“貓”離開了。


    月光明亮,無人的房間安靜依舊,隻不過地上多了些血跡與黏液。屋內的小擺設被謝寶財撞得亂七八糟,好在沒什麽嚴重損壞。


    高夢羽的公寓裏隻少了一樣東西。


    桌上的書本橫七豎八,鋼筆掉落在地上,墨水漏了一點點出來。


    貓咪圖案的桌布不知所蹤。


    ……


    當晚無差別清理計劃按時啟動,芳華公寓內所有煞氣被清理一空,間隙的最後殘留也消失不見。十二小時的觀察期限過去,租戶們逐漸搬迴芳華公寓。


    謝寶財由識安接手,正在進行認知汙染的幹涉治療。老頭本身傷得不重,治療也及時,但年齡和身體素質擺在那,他可能會有輕微後遺症。


    比如身體乏力,再比如特別害怕貓。


    謝寶財沒來得及傷人,年齡又太大,於法不好處置。但海穀警方派了專人來識安,兩方決定共同協商後續措施。


    高夢羽則被送去海穀市人民醫院,她沒有受傷,隻是身體嚴重虛脫。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她能完全恢複健康。


    她的失蹤被外界定性為“不小心卡進老建築縫隙”,對於林蓓的解釋則是“撞了邪,髒東西已經消除”。


    雖然斷了將近一周食水,不知是不是間隙中環境特殊,當晚,高夢羽便恢複了意識。


    她睜眼就看到了身邊的林蓓,一時間有些恍惚。高夢羽掙紮兩下,下意識想起身。


    “行了。”林蓓語氣生硬,但還是幫她掖了掖被子,“別慌,那老頭不會再來害你。”


    高夢羽張張嘴,眼裏閃出些淚光。


    她猶豫地伸出手,拽住林蓓的衣服。林蓓抿起嘴,表情有點僵。半晌,她籲了口氣,終究彎下腰,耳朵貼過去。


    “你的貓?七七不是早就死了麽……嗯嗯,在外麵救助的傷貓?我知道了,我幫你聯係人。”


    林蓓調出識安合作群,直接發起多人語音通話。


    很快,有人加入了通話。


    “什麽事?”對麵聲音輕快好聽,應該是殷刃。


    “殷先生,夢羽醒了。她在找她的貓,識安那邊有沒有發現什麽?”


    “高小姐別擔心,我們妥善安置了你的貓,還安排了專人治療。”


    高夢羽卻並沒有露出放鬆的表情,她鼓足力氣,從喉嚨裏擠出聲音。


    “能……能不能把它還給我,我知道,它可能有點……奇怪……但是……”


    高夢羽心思敏感,被罵過幾次,她察覺到了些許異象。


    可它是她唯一的朋友。


    在瀕臨崩潰的那些夜晚,高夢羽會緊緊抱住它,將頭埋進那些軟肢內。那隻貓開始不太情願,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它會分出一條軟肢,輕輕拍她的背。


    她巨大的,安靜的,柔軟的貓咪。


    殷刃沉默了片刻。


    “它是有家的,高小姐。”他輕聲說,“它總是要迴家的。”


    “我知道,我知道……咳,我本打算等它傷好,放它自由……我可以看看它嗎……”


    “你先好好養病,之後我們公司會有人與你談這件事。”


    高夢羽的認知汙染必須盡快治療,她知道真相是早晚的事。就這一點,殷刃不打算搪塞她。


    高夢羽不說話了,就在殷刃打算結束通話的時候,她突然出了聲。


    “你們比我專業。”她小心翼翼地嘀咕,“它……不討厭我吧……”


    “我聽領導說,它本應該很討厭相機之類的影像設備,也不希望被太多人發現。如果它不想拍照,你應該拿它毫無辦法。”


    殷刃笑了笑。


    “可它還是給你留了一張照片。”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林蓓一頭霧水。


    殷刃卻聽懂了:“貓這種東西,一向對情緒很敏感。或許它隻是覺得你與它很像。”


    “……畢竟對它來說,我們的世界同樣可怕。”


    所以它才努力汙染附近人的認知,將自己定義成大多數人眼中“可愛無害”的生物。


    陌生的環境,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奇特生命。它帶傷等在原處,藏在這個廣袤的世界之中,試圖找到一個安全的庇護所。


    它同樣恐懼,無助,以及孤獨。


    人對於怪物的情感分析,99%都是自作多情。然而事無絕對,世間仍有1%的“其他可能”。


    高夢羽久久不語,她眼角的水光又重了些許。


    “我明白了。”她虛弱地說,“抱歉啊,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


    “沒事,祝你早日康複。”


    通話結束。


    “你還是先顧自己吧,趁沒人找你事,好好養養。”林蓓說,“說起來,我手上剛好有個玫瑰先生的項目,我打算寫個勁爆方案。”


    她手上削著蘋果,唇邊露出冷笑。


    事實真相也能拉來巨大的流量,反正“玫瑰先生”的公司本就打算放棄這個賬號,想必不會有太多意見。


    “病人還不能吃水……”


    見林蓓削蘋果,護士小聲建議。她話還沒說完,隻聽喀嚓一聲,林蓓自己啃了口。


    護士:“……”


    高夢羽:“噗。”


    “你笑什麽?”


    “我沒想過你會來看我。”高夢羽盯著病房的天花板,“我知道,你其實一直……”


    “我們姑且算朋友。”林蓓打斷高夢羽的話,又啃了口蘋果,“我承認,我這人性格不太好。總之改天出去吃個飯吧,就當給你出院接風。”


    “蓓蓓。”


    “嗯。”


    “……謝謝。”


    高夢羽身體恢複得很快,一周後便出了院。警方給了她謝寶財按過手印的道歉書,並承諾為她安排了更加安全——至少謝家人找不到——的住處。至於押金及搬家之類的費用,識安將全額補貼。


    畢竟有兩個愣頭小子把她家裏搞得亂七八糟。


    識安為她安排了專業的心理疏導,以及全麵的認知治療。高夢羽配合度很高,見她一心想要出去透氣,識安提前放她迴歸日常生活。


    為了鞏固印象,識安專門為她製作了認知康複網頁——


    1貓有一顆頭顱,兩隻耳朵,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2貓有不分叉的圓柱形軀幹,四條腿,一條尾巴;


    3貓體長通常不會超過一米,體態近似於老虎、雌獅子、獵豹等貓科動物;


    4貓不會說話,不會直立行走,正常貓的食量為每日100~200g貓糧;


    5請及時傾聽錄音中的貓叫,比對自己聽到的叫聲;


    6請每日登入網頁:觀看30分鍾貓咪視頻;挑出10張圖片中的貓;上傳本人手繪的貓畫像;


    ※注意:請勾選以上完成條目,若發現認知與條目描述不符,切勿勾選。


    一周過去,高夢羽完成得非常好,認知康複速度極快。如今的她,已經完全能區分“真正的貓”,與記憶裏的“那東西”。


    高夢羽走進一家寵物領養站。


    幾十隻貓在籠子裏或坐或臥,發出或軟或尖的叫聲。它們擁有毛茸茸的小身體,柔軟的爪子,以及兩隻尖尖的耳朵。


    高夢羽站在兩排籠子間,在網頁上逐項打勾。


    標準的貓畫像,她已然畫得純熟。但時至今日,她的手指還是在條目1前停了幾秒。


    “七七。”她低低喚了一聲。


    那是她死去的貓的名字,她把它送給了“那東西”。


    不知道它喜不喜歡?


    指尖輕按,高夢羽在條目1前打了勾,注視著“確認無誤”的彈窗。如果今天的康複自測也能完成,她將被識安判斷為“完全康複”。


    她不喜歡撒謊,但她很想留下一點……隻是一點點,溫暖的紀念品。


    高夢羽深吸一口氣,在彈窗上點下“是”。


    又一個彈窗彈出。


    【識安集團恭喜您的康複,祝您生活愉快。】


    “您好!”高夢羽收起手機,朝工作人員招手。


    “您好女士,您想要登記領養?”


    “嗯。”


    “您想領養哪隻,要不要我這邊給您介紹下?”


    “不用,我想帶走這隻黑的。黑貓鎮宅。”高夢羽笑了,“我要叫它‘七七’。”


    高夢羽眼中,貓咪們被兩人聲音吸引,紛紛側過頭來看。


    這裏很明亮,它們眨著身上的十四隻眼睛,眼中滿是好奇。


    ……


    至於事件中心的“兩個愣頭小子”——


    高夢羽醒來當晚,通話一結束,殷刃和鍾成說就分別坐進了兩間問詢室。


    殷刃:“都是我的錯,我想多撈點業績,才跟鍾哥過去的。要不是我慫恿,鍾哥肯定不會……唉……”


    殷刃:“別開除我啊,結、結果不是蠻好的嘛!我可以寫檢討,可以不要工資,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各位理解一下……”


    殷刃:“呃,怪物?我確實看到了怪物,但我現在還好,可能是它太專注於攻擊謝寶財。”


    與此同時,另一個房間。


    鍾成說:“全部是我的問題。殷刃願意幫我望風,我本應該拒絕。為什麽這麽做?我認為高夢羽還有生還的可能,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鍾成說:“我一開始就不打算阻撓‘無差別清理’,從我們進樓到出來,時間隻過去三十五分鍾零十二秒。隻不過我們開始說是去拿u盤,其實去救了個人……這件事裏,我唯一懷有愧疚的就是殷刃,處分我沒關係,請不要開除他。”


    鍾成說:“我看到的怪物麽……那應該是某種陸生軟體動物,可惜它已經消失了,我沒法給出確定的結論。影響?它沒有對我產生影響。”


    兩人各執一詞,但對事件的描述倒是清晰一致。


    他們倆認為高夢羽還有救,又根據公安局的路子確定了謝寶財這個嫌疑人。兩人利用謝寶財誘出怪物,鍾成說趁機衝進間隙,把高夢羽救了出來。


    然後無差別清理法術啟動,那隻怪物被成功消滅,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


    ……個屁。


    這倆小子就不對勁。要不是幾個黑印老手敗於那隻“貓”手下,符行川還有那麽點可能買賬。


    但他想不出他們還能做什麽,難道真是因為“貓”認出了謝寶財,之後就什麽都不顧了?


    符行川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差點被李教授伸出的腿絆倒。


    “老李你幹嘛?”


    “那兩個人明擺著有問題,而且未必是未知兇煞的影響。”


    李教授喝了口茶水,眯起眼睛。


    “符行川,如果你隻是個自由修行者,給你同樣的場景,你會單槍匹馬去救人嗎?”


    符行川嘖了一聲:“會。”


    “你認為梁杉會不會呢?”


    “內小子肯定不會,他根本應付……”符行川說到一半,突然頓住,“老李,過了吧。見義勇為的人那麽多,你總不能說人家都是確定‘自己絕不會出事’才上的。”


    “救陌生人的話,出手者至少得有一點把握。那兩個小子,怎麽看都不像有這種等級的倚仗——經曆了那種事,鍾成說精神穩定到有點異常。殷刃更不用說,你說他天賦一般,他是怎麽無防護撐下認知汙染的?”


    “呃,那東西隻想對付謝寶財……”


    “他們無法提前確定這一點,但他們還是出了手,甚至成功了。要說兩個人都有勇無謀、頭腦發熱……符行川,頭腦發熱的人可過不了識安體檢。”


    符行川不吭聲。


    “兩個人無經驗接觸認知汙染源,除了‘魯莽’以外,還有一種可能。”李教授麵上波瀾不驚,“整個識安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這種可能——”


    “那或許是一種‘強者的自信’。”


    符行川抹了幾把臉:“但你沒有證據。”


    李念:“是的,一切都隻是我的推斷。他們當然可能是剛入職想表現,我隻是提醒你一句。”


    “有話直說吧,你就不是喜歡閑聊的人。”


    李教授放下保溫杯,看向窗外。這個高度,他們能將半個海穀市收於眼底。


    “我的確有個想法。”他說。


    “符行川,殷刃是黑印,你自己琢磨怎麽查。但鍾成說算我的下屬,我應當有資格提議。”


    “我申請帶他觀察‘識安兇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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