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雖然最終沒對祝餘造成什麽後果,但當時在禮堂目睹攝影師從他包裏翻出相機的人不少,三個年級都有,多少是要傳出些風聲的。


    學校對這類事件從來是大小事皆化了,把事無聲無息平了就是大功德一件了,不可能特意為他澄清。


    祝餘沒去吃飯,他斂下心神提著書包慢慢跛著上樓,差不多都去吃飯了,樓梯間很空,有人正從樓上下來,祝餘視線往上一抬,和王洋的眼神撞個正著。


    王洋一見他立刻停在那不動了,像一隻被嚇得逼到牆角的大倉鼠,他鼻子的傷已經好了,還是那麽白白嫩嫩的胖。


    他非常局促,祝餘看出來了,祝餘未必就不局促,甚至比局促還要多一層內疚和落寞,這是一個曾經非常喜歡他的同學。


    他每看見王洋一次,對自己的怨和對傅驤的恨就多一分。


    王洋無措地抓著樓梯的扶手攔杆,如臨大敵般,焦灼又支吾地,“班……祝……”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叫他,一眼掃到他手裏的書包,又期期艾艾地問,“需、需要我幫你提書包嗎?你的腳……”


    祝餘說,“不用了,謝謝。”又怕王洋覺得是他不想搭理他,“你要去吃飯吧?快去吧,要晚了。”


    “哦。”王洋應了聲,逃似的跑下樓。


    祝餘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礙了礙,又提著書包慢慢跛著上樓,走到樓梯的拐角處時,忽然聽到身後軟糯糯一聲,“班長。”


    他一愣,迴過頭去。


    王洋站在樓梯下,鼓足了勇氣似的,筆直地站著,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我知道不是你拿的!肯定不會是你拿的!你絕對不會拿!”他看著祝餘,像個忠誠的士兵,胖乎乎地笑起來,本來就小的眼睛笑得都看不見了,“因為你是非常好的班長,我知道,我已經和他們說了,不是你拿的,我還會和所有人說,就不是你拿的!”


    祝餘心尖像被掐了一下,喉嚨裏哽著團棉花,半晌說不出話,他聽到自己牙關隱隱打顫,不知道眼圈紅沒紅,他對著王洋笑起來,“謝謝。”


    王洋低著頭嘻嘻笑了一下,羞澀似的,“那,那我去吃飯了。”


    祝餘提著書包上到三樓,他背抵住牆壁,閉著眼睛靠了會兒,才迴教室。


    第二天清早,祝餘下樓出門上學,傅驤居然沒在樓下,也不在小區外——傅驤沒來。


    怎麽迴事?


    他獨自坐車去了學校,今早醒來腳踝已經不怎麽疼了,冬天早晨六七點鍾光景,鹿鳴校門已人頭攢動,穿著千篇一律臃腫校服的學生匯聚成流。


    忽地,從校門口擁擠的人潮中衝出個倉皇的人影來,直直撲到在祝餘跟前,然後撲通跪了下去。周圍所有人包括祝餘都驚得滯住了,他下意識退了一步,還以為這人是摔倒了,踟躕著不知該不該去扶。


    是個成年男人,戴著口罩,看不清麵容,祝餘一時間沒想起他是誰,直到他趴下去額頭“咣”地嗑在地上,祝餘看到他腦後的“狼尾”,是那個攝影師。


    祝餘驚惶的目光當即冷下去。


    他冷眼瞥著攝影師對著他“咣咣”連磕了幾個頭,戴著口罩祝餘隻看得到他赤紅的血絲遍布的眼睛,形容狼狽而倉皇,像脖子後放了把鍘刀,唿吸急促地不停念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吃早餐的,進校門的,說話的,四麵的目光都聚過來。


    祝餘也作個驚慌蒼白的模樣,校門口駐足的學生都看著這個秀挺的男孩子無措地站在那,被人不停地磕著頭,幾次想上去攙人的樣子,“什麽事?怎麽了嗎?”


    直到保安聽到騷動,迅速擠開人群過來。攝影師慌忙起身,低著頭要跑,從祝餘身邊跑過去的瞬間,祝餘在他耳邊飛快地低聲說,麵上還是那麽驚慌無辜,“雜種。”


    攝影師絆到他腳又狠狠磕了一跤,狼狽地爬起身跑出人群。


    等保安和熱心同學問過祝餘有沒有事,人群被轟散開,周遭打探的視線仍然若有若無,祝餘強自鎮定地繼續進校。


    學校進門後有條主林蔭道,栽著櫻花和國槐,四處有人聚在國槐前在定神張望議論著什麽,祝餘湊過去,看到樹幹上貼著張紙。


    “本人孫以侃,昨日於鹿鳴中學蓄意栽贓誣蔑某高三學生偷竊……”


    四處都張貼著,樹幹,轉角,公告欄,沒有提及祝餘的名字,但指向性明顯。過不了多久,等學校發現,就會把這些盡數清理掉。


    周遭口舌嘈雜,議論不休。


    祝餘不知怎麽,猛然間迴想起高一時蔣藝和他說起梁閣,“附中的小混混在校門口給他磕頭……”


    他那時聽到隻以為是有人訛傳。


    是梁閣嗎?會是梁閣嗎?梁閣會做這種事嗎?


    他驟然疾奔起來,籲籲往教室跑,艾山正躲桌兜裏看女團跳舞,周邊一暗,嚇得他立馬將手機往裏一推,打開書撐著頭做刻苦狀。


    祝餘喘著粗氣問,“梁閣呢?”


    艾山見是他心率才降下去,往一邊瞥了眼,“還沒來呢,你倆和好了?”


    祝餘沒做聲。


    艾山仔細打量他幾眼,拉住他胳膊噓寒問暖,“吃飯沒祝觀音,你咋都瘦了,這小巴掌臉看得哥哥真難過,拿點吃的走吧,這個要不?”


    祝餘搖頭要走,“我吃飯了,不用。”又瞥到艾山手裏是前天梁閣扔給他的那種能量棒,一把奪過,“謝謝。”


    一整天,梁閣都沒來學校,傅驤也沒來,祝餘一天都格外焦躁。早自習時班主任和年級組還一起來找了他,關於校門口的事,祝餘隻說他也不知道怎麽迴事。


    晚上祝餘火急火燎地迴家,滿心躁動,他窩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忐忑地看著手機,按捺半晌,撥出了葉連召的電話。


    “嘟嘟”的撥出音一聲又一聲,祝餘急迫又緊張得口幹舌燥,一直沒人接,馬上要自動掛斷的時候,接通了。


    可接通了卻又沒人說話。


    祝餘定了定,試探著問,“喂?葉叔叔?”


    對麵是個陌生的男聲,聲線很年輕,“你是誰?”


    祝餘心頭一跳,用一種懵懂無知的語氣反問,“你是誰,我找葉叔叔。”


    那邊靜了靜,“他沒空。”


    沒空?


    祝餘心口突跳,半真半假地問,“為什麽沒空?他答應我的。”


    然後他聽到那邊長吸了一口氣,似乎把手機話筒捂住拿遠了點,隻依稀聽到在囔囔著什麽“三叔”“小男孩兒”的,過了會兒,換成了另一個的公式化的男聲,以出國公幹正在開會為由打發了他。


    這麽剛好出國了?祝餘不太相信,他篤定有事發生了,實在沒有消息渠道,上網搜了葉連召的名字,什麽也沒搜出來,又另辟蹊徑,在新聞諮詢那欄搜了下“葉某”,也沒搜出什麽東西。


    第二天早上,傅驤還是沒有出現。


    祝餘心裏強烈地盼望是因為傅驤不知死活去搞死了葉連召,而被葉家追緝,跑了,或者被逮走了,再或者,死了。


    哪個都可以。


    他長長地唿出一口氣,整個人都輕盈起來,很有些誌得意滿,他忽然很想很想見梁閣。


    可到學校的時候梁閣座位沒人,早自習下課,仍然沒來。


    他等了又等,隻好去問簡希,“簡希,梁閣呢?”


    “他?”簡希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說,“冬令營去了吧?”


    偏偏這時候又冬令營去了。


    祝餘的心倏地沉下去,“哦。”


    這周高三放月假,周五晚自習隻上到八點,祝餘從公交上下來。


    早上那麽急急忙忙想見梁閣,可事實上他還沒想好該怎麽和梁閣解釋,或者說該怎麽和梁閣圓謊。


    他當然不準備告訴梁閣葉連召和傅驤的事,別說葉連召看樣子還是梁閣家的世交。他也絲毫不想讓梁閣認為他陰狠刻毒,該怎麽騙過去好呢?


    “小同學。”


    他一頓,看見對麵站著個男人,穿件黑色的皮夾克,中等個子,煙嗓,招了招手,笑著問他,“請問你故南巷怎麽走啊?”


    祝餘背著書包駐在原地,望著對麵沒有動,這個人穿著不差,人也不老,不至於沒有手機地圖吧,而且他直覺這個人怪怪的。


    可能見他一直不動,男人朝他走過來,走路時左邊的腳明顯是跛著的,祝餘的心登時一動,殘疾人嗎?


    他很有些羞愧,連忙上前去,“叔叔,故南巷有點遠的,你可以坐公交車去……”


    男人點著頭,眼角的笑紋牽起來,“謝謝謝謝啊。”


    街上寒風刺骨,男人笑眯眯地看著他,祝餘聞到他嘴裏有很重的煙味,“小同學你想出去玩嗎?”


    祝餘沒懂,以為男人是想讓他領著去故南巷,“什麽?故南巷嗎?對不起,我要迴家了叔叔。”


    祝餘聽到男人似有苦惱地低聲說,“那可不行啊。”


    接著男人的手扣在他肩上把他往裏一扳,有什麽東西猛地捂住了他口鼻,祝餘眼眶瞬間鼓大,劇烈掙紮起來,然後被人揪著直接丟到車裏。


    祝餘是被凍醒的,頭暈且乏力,他被靠著牆扔在地上。


    是個教室,冬天晚上的空教室非常冷,沒開燈,外邊有光泠泠地瀉進來。靜悄悄地,傅驤正坐在一張課桌上,手撐在身側,上仰著頭,伶俜而悠哉地等他醒來。


    傅驤笑著瞥了他一眼,“醒了。”


    “醒了我們就走吧。”傅驤走到他麵前來,俯下身看著他,眼裏有漂亮狂熱的神采,像宣布什麽盛大願景,“我來做你的虎鯨!”


    傅驤本不想擄人的,他原想讓祝餘被學校開除,心灰意冷再順勢帶出國去,沒想到那個攝影師那麽不中用。而葉家又很快就要查到他頭上,把他母親急得電話不停,昨天都叫人把他捆了直接帶出去,“你真的瘋了,你再不迴來,李頻都不一定能把你撈出來!”


    但傅驤還是又迴來了,他本身迴國也不是為了什麽葉連召,他是為了他的狗迴來的,他要帶走他的狗,隻是順便清理一下碰過他狗的雜碎。


    祝餘最後的記憶還是那個問路的男人,他從沒遭遇過這種事,迴想起來仍然覺得恐怖。為什麽傅驤會在這裏,他要幹什麽?


    祝餘蹙著眉,“我要迴家。”


    像他十分掃興似的,傅驤的臉瞬間陰下去,掛著些明晃晃地厭煩與嫌惡,“你真的很討嫌,你能不能閉嘴。”


    傅驤手插在褲袋裏,在他旁邊的牆上不以為意地蹬了一腳,“就這,你掄了我一下,然後你就跑了。”


    這是清泉。


    祝餘才發現這是清泉,傅驤為什麽帶他來清泉?


    傅驤半蹲下去,專注地盯著那扇牆麵看了半晌,似乎有些遺憾,“這兒沾了我好多血,居然被粉刷掉了。”


    又站起身來,“算了。走吧,你想去哪,先去東南亞怎麽樣?”


    他在這把人丟了,他就要在這把人帶走。


    東南亞?


    傅驤站在祝餘身前,低下頭,祝餘被他攏在陰影裏,他笑起來,愉悅地,眼睛狹長,“我們得趕緊了,因為我把你那個什麽叔叔撞得半死不活,他們家估計正到處找我呢。”


    祝餘一時間驚恐到極點,他算計傅驤和葉連召的時候,絲毫沒意料到還會有這一出,傅驤竟然要帶著他一起跑。


    絕對不行。


    祝餘踉蹌著起身,他扶住身側的牆麵,悄悄往後退,眼睛陰黑地瞪著傅驤,“你就這麽喜歡我?”


    傅驤臉上的笑意頃刻消失殆盡,“誰他媽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你非要帶上我幹什麽?”


    祝餘看著他,帶著些早知如此的鄙薄,“你就是喜歡我。”他說,“不承認嗎?”


    “你算什麽東西,你也配?”


    祝餘還有些不穩地眩暈,他死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我去哪你都跟著,你去哪都想把我帶著,沒我不行還是非我不可啊?”


    傅驤似乎煩不勝煩,切齒般朝他低喝道,“誰他媽想管你,你把我的狗還給我啊!”


    祝餘根本不知道他發什麽瘋,他甚至不知道傅驤養過狗。


    傅驤煩躁地閉了下眼,一腳蹬翻了課椅,他看祝餘還在不斷後退,又是一陣煩悶,“你搞什麽?我都說要做你的虎鯨了。”


    “我不要虎鯨。”祝餘說,“我要迴家,我要高考。”


    傅驤非常看不上高考。


    甚至說,他覺得上學本就是件極端愚蠢的事,要不是因為祝餘,他絕不可能去學校當什麽高中生。


    祝餘也無非是長久地被環境和階層影響,以為高考是登天的梯子,高考也確實是窮人的縱身一躍,可躍完又怎麽樣呢?還不是在社會中成為一隻庸碌繁忙的工蟻。


    這一切都是秩序,秩序都是人定的,傅驤討厭按照別人的秩序做事,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才不要做工蟻,就算是上等的工蟻。


    傅驤要做鳥,做風,做祝餘的虎鯨。


    他漂亮的鳳眼在黑暗中陰惻惻地睇著祝餘,黑得發亮,“你真的很蠢,叛徒。”


    他叫祝餘叛徒。


    祝餘抬起手觸到教室後黑板掛著的板擦,握在手裏,然後狠狠朝著傅驤的臉擲了過去,板擦命中傅驤鼻梁。


    他轉過身打開教室門就跑,玩命地跑,他一路跑走廊的聲控燈一路亮,冷風刮著他臉過去,他聽到傅驤跟著追出來的聲音。


    他一路跑到樓梯口,樓梯間的燈壞了,昏暗中,樓梯上正有人拾級而上,影影綽綽的,祝餘倉惶間跑下樓時正撞到那人身上——是那個問路的笑眯眯的男人,是傅驤的同夥。


    祝餘一瞬間恐懼得汗毛都豎起來,走廊上傳來傅驤漸近的腳步聲,怎麽辦?大叫會不會有人聽見,清泉周末有沒有守校老師?


    他在這種恐懼中忽然想起高一的寒假,梁閣和他連麥打遊戲,“如果你害怕,就叫我的名字。”


    梁閣。


    他禱告般喃喃念了梁閣的名字,聲線顫弱,“梁閣……”


    身前的黑影低下頭看他,“嗯?”


    嗯?


    祝餘遽然抬起頭來。


    梁閣的臉近在咫尺,“怎麽了?他欺負你啊?”


    再近一點點,他都要貼上梁閣的嘴唇,真的是梁閣嗎?是不是恐懼導致的幻覺,他湊過去,鼻尖貼到梁閣皮膚,真是梁閣的味道。


    他呆呆的,聽到梁閣笑了一下,“算了,你別跟他計較。”


    梁閣將他攬到身後去,又抬起眼來,“我跟他計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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