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閣接連幾天都沒來學校,祝餘猜測他應該是迴b市繼續上課準備冬令營了,這讓他稍微寬了心。


    他看到梁閣就要亂。


    第二節下課廣播裏沒通知做課間操,學生們樂得清閑,課間過半,突然通知上次模考前二十名去年級組領獎品。


    這次模考都要來了,上次的獎品還沒發。


    傅驤伏在課桌上睡覺,祝餘下樓時,和打完球上樓的簡希在樓梯間狹路相逢。


    祝餘登時不自然地垂下眼,想裝作沒看到直接下樓去。


    簡希忽然開口,“你跟梁閣分手了?”


    祝餘猛地抬起頭來,眼裏有一覽無餘的驚惶,“什麽分手?我沒有說分手。”


    他又低下頭,黑眼珠在眼眶裏無措地亂轉,口中不停喃喃,“我沒說過分手,我不同意分手,沒有分手。”


    “你們到底說了什麽?”簡希看著他,又說,“你到底有什麽事情,還不能說嗎?”


    祝餘垂著眼沒答話。


    “那個傅驤……”她微妙地停頓了片刻,凝神觀察他的反應,“你和他走得很近?”


    祝餘沒有任何反應,他像是迅速鎮靜下來了,看向簡希時眼珠子黢黑,“很快就好了。”他整個人緊緊繃著,自我開解般重複強調,“很快就好了,真的。你先幫我側麵和他解釋一下好嗎,我沒有說過分手。”


    可簡希淡漠地錯開眼,“我不要,你自己說。”


    祝餘始料未及,伸手要扯她,“簡希!”


    簡希握著籃球輕盈地從他側麵閃過去,上到樓梯的拐角,又迴過眼看他,“我不要。”


    她說,“我本來就覺得他幸福得礙眼,你讓他吃吃愛情的苦挺好的,讓他哭去吧。”


    祝餘鬱恨地站在那裏,黑眼珠望著她時閃閃爍爍,幾乎切齒。


    簡希居高臨下地瞥著他,眼裏居然有零星的笑意,“怎麽,舍不得啊?”


    她上樓了。


    傅驤端著沒合蓋的隔熱水杯起身,晃蕩著出教室去,簡希從後門進來,兩人迎麵而過,距離愈近即將擦肩,水杯突然脫手,迅速降落,眼看要落到簡希腳上,潑人一身。


    簡希伸手一把握住了下墜的水杯,水杯裏的水滾燙,圍著杯沿晃出來一些,濺到簡希皮膚上,洇得白皙的手背燙出一片紅。


    簡希無動於衷,隻抬起眼瞼望了他一眼,直接將水杯又推迴到他手裏,用的勁大,水杯不穩又潑出來,開水迴敬了傅驤一手。


    簡希說,“拿好。”


    這個瞬間短暫無比,發生在第二節 下課的教室後門,幾乎沒有任何人注意。


    他們若無其事地錯身而過,等出到走廊上,傅驤才迴過頭去,看見女孩子大步向前的背影,他上唇稍稍掀起,“嘁”了一聲。


    高三又組織了一次模考,不知道是心緒煩亂還是狀態原因,祝餘手感並不太好,做得非常不順,考完下來他已經能預見這次成績並不會好。


    這段時間精力大頭確實沒花到學習上,亂七八糟的事紛至遝來,嚴重幹擾了他的複習進度,也打亂了他的學習節奏,總也沉不下心來。


    照舊考完當天第二節 晚自習出了成績,下課後一窩蜂湧去看了成績。


    班級和年級第一名都是姚郡,而祝餘是班級第五,年級第十六名。


    姚郡這次發揮得很好,每門分數都非常高,看完成績後大家轉過來起哄著膜她,看她時不免又看到她後桌的祝餘,目光也不免起些微妙的變化。


    從第一名到第十六名,一落千丈雖然算不上,但大跳水也是有的。


    確實是個挺現眼的成績,尤其在眾人眼裏他又折騰了那麽多,不做班長,換掉座位,甚至性情大變,變得冷漠自我埋頭學習,誰也不理,到頭來,不僅沒能守住第一名,還一連垮下去這麽多。


    好可笑。


    祝餘做完兩道閱讀理解才收拾書包迴去,傅驤又跟著他身後,但不再不聲不響。他會和祝餘搭話,祝餘不應聲他就會拽住祝餘的書包,或者扯住他發尾,一定要祝餘吃痛或者煩躁地迴頭瞪他。


    有時候祝餘也會佯裝著問,“你這幾年在幹什麽?讀書嗎?”


    傅驤定睛看了他半秒,忽然笑起來,臉在路燈蒼白而豔麗,“躺著。”


    祝餘像是沒聽清,“什麽?”


    “就躺著,躺屍。”


    祝餘當他是不想說,繼續往前走,聽到他零碎地在後邊嘟噥,仿佛抱怨,“我不喜歡躺著,好痛”。


    祝餘心不在焉地應聲,“是嗎?那你站起來啊。”


    傅驤大笑起來,祝餘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笑,當然也不關心他為什麽笑。


    他迴到家,打開燈,林愛貞還沒迴來,在客廳空空站了一會兒,他還沒想好怎麽和他媽解釋成績下滑的事,門就又被推開了。


    林愛貞眼神癡直地進來了,她頭發被一個廉價的塑料大夾子抓在腦後,枯黃裏泛著花白,兩鬢散著亂發,才四十出頭背已經有些佝僂了。


    她簡直像淋了雨,失魂落魄的,神情恍惚。


    祝餘駭了一跳,連忙上前去,“怎麽了媽?”


    林愛貞哀苦地看著他,“車子讓收了。”她手裏拿著張單子,讓明天去交錢拿車。


    不是在鹿鳴門口沒收的,是在她平常偷摸著去擺攤的那個公園,鹿鳴散完晚自習,她剛去那公園,就被城管抓住了。


    祝餘柔聲安撫她,“沒關係媽,明天交完罰款拿迴來就好了,沒事的。”


    但林愛貞非常痛苦,她深覺自己犯了大錯,像遭受了什麽過不去的檻,不停地喃喃“怎麽辦?為什麽我這麽蠢,我以為十點多他們下班了,一過去他們就逮著我了。硬要把我的車收走,我太蠢了,滿滿,你怎麽會有我這種媽?我想多掙點錢,我想給你買房的,我想……”


    從祝成禮去世起林愛貞就慣常性的魂不守舍,時好時壞,祝餘分不清她現在是真的以為這是件大事,還是神經質導致她高度地敏感和渙散。


    他攬著他媽的肩,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安慰。


    等她終於情緒平靜下來,陡然想起什麽,“對了,滿滿你們今天是不是考完出成績了?怎麽樣?”


    祝餘猛地怔住,然後告訴了她。


    於是林愛貞立刻開始了新一輪地痛苦與焦慮,祝餘站在那裏,像抽離了,他不用去聽也知道她會說什麽,什麽時候會哭。等他媽哭了兩分鍾,他才重新開始安撫她,跟她保證、道歉,他會發奮,會努力,下一次絕不會再是這種成績。


    等鬧劇終於平息,他背過身反鎖了臥室門,沒有按亮壁燈,他踉蹌地走到書桌坐下,打開小台燈。


    祝餘雙手抓緊書桌邊緣,深深地唿吸,深深地唿吸。然後閉住眼睛,人慢慢低下去,額頭抵住書桌。


    他也想再跟之前一樣下去長跑,或者抽一根煙,但他動不了,心理上的疲憊與痛苦外化成肢體上的無力。他像灘爛泥一樣倒在書桌上,哭不出來,又不能喊,還沒有梁閣,那種深刻地無助,他像被逼到一個狹隘的死角,又像被裝進一個不透風的籠子。


    煩得想死。


    他一把攥住筆筒裏的圓規,擼高袖子,照著左胳膊狠狠紮下去,他異常冷靜地看著圓規刺進肉裏,鮮血立即滲出。


    很奇妙的,身體裏那股左衝右突無處排遣的痛苦頃刻間像隨著這些血一點點消散出去,他不覺得痛,他覺得暢快。


    他握著紮進皮膚裏的圓規緩慢地移動,血滲得更多了,祝餘清晰地感知到皮肉在被一點點破開,疼痛尖銳又綿長。


    圓規被拔出來,拋開,祝餘站起身在書櫃上的小藥盒裏翻找到一瓶醫用酒精,他直接開了蓋,往血肉狼藉的傷口上一潑,那種尖銳刺痛的燒灼感,爽得頭皮發麻。


    等冷靜下來,他看著自己的傷口,又驚惶起來。


    怎麽辦?會留疤的,梁閣看到該怎麽辦?


    他壓住自己兩邊的太陽穴,怎麽會所有事情都不順,從孤立無援到四麵楚歌,他戰戰兢兢地立在矛盾中央。他真懷疑傅驤是不是故意的,一定要挑他最關鍵的時候來害他,害完他中考,又想害他高考。


    把他一切都攪得一團糟。


    而且傅驤一直沒動靜,每天隻跟著他上學下課,再沒提過葉連召半個字,要是他失算了,計劃落空,又該怎麽辦?


    他一動不動在書桌前坐了許久,然後才開始伏案整理錯題。


    第二天清早祝餘出門,在樓外沒看到傅驤,出來小區才看到他踩著厚厚一層懸鈴木落葉等在那。


    懸鈴木這種行道樹,優點是美觀,冬天虯枝疏朗,果實掛在樹像一個個圓圓的小燈籠,缺點是春夏季落果飛絮,又癢又煩人。


    冬天倒還好,隻是落葉頻繁,但偶爾風疾雪大,果實也會跟著搖下來。


    祝餘駐在那眼神空空地看著傅驤,沒動。


    傅驤有些惱火,“你是不是每迴非得讓我走過去才開心?”


    祝餘指指他後肩,“這裏。”


    “什麽?”傅驤迴過頭,沒看到東西,他於是走到祝餘身前來,低下頭,“你給我弄一下。”


    他脆弱的後頸就這麽暴露在祝餘眼下。


    祝餘指尖彎了彎,滯了片刻,才伸手從他頸後撿出那顆小小的懸鈴木果實。


    車窗後的梁閣收迴視線,把掩下的口罩重新提到鼻梁上,後靠著車座,閉上了眼睛。


    “走吧。”


    冷風從未闔上的車窗吹進來,吹起梁閣的額發和眼睫,涼得透骨,梁閣悶悶咳了幾聲,司機連忙把車窗升上去了。


    又憂心地看他兩眼,“感冒還沒好全就去上課啊?”


    司機是梁譯元的司機,比上迴那個要年輕不少,二十多歲,梁閣每年寒暑假都被他爸拎去部隊強製“軍訓”,和他算熟絡了。


    梁閣陷在車座裏,似乎很困倦,眼下有淡淡的青,隻閉著眼“嗯”了一聲。


    祝餘一進教室,就看到梁閣課桌邊簇滿了人,隻透過人腿的間隙看到梁閣書包上掛著的小玩偶,搖搖擺擺,時不時被男孩子修長的手指捏一捏。


    是個毛線勾的粉兔子,是梁閣常用的那款粉紅色表情包兔子,這種毛線勾的小玩偶高二時他們班女生中時興過一陣,難有勾得這麽精巧可愛的。


    他們正圍著大驚小怪討論的也正是這個小玩偶,主要是梁閣掛個這種少女風小掛件,很難不讓人產生些旖旎的八卦聯想,“這你女朋友給你勾的嗎?”


    “我弟勾的。”


    眾人大驚,“你弟?!你弟弟不才一點點大嗎?還以為你女朋友給你勾的呢。”


    不期然地,梁閣說,“我分手了。”


    聒噪的男高中生們始料未及,“啊?為什麽?”


    梁閣撥弄著粉兔子,無所謂地說,“被甩了。”


    這話瞬間引爆了群體熱情,“草!”“真的假的?你也會被甩?”“誰呀?”


    教室裏其他人都被這大動靜引過去,女孩子們也好奇地轉過身,所有人都望過來。


    隻有黃奇賤嗖嗖地問,“被甩什麽感覺,難受嗎?”


    梁閣後搖著椅子,窗外的光漸漸明亮,祝餘透過人群的間隙看見他半低著的側臉,眼神也低低的,忽然笑了一下,眼睛都彎起來,“開心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櫻筍年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將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將絳並收藏櫻筍年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