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清早天氣澄和,六點四十,梁閣從餐椅上起身,對熬夜過度正有一下沒一下嚼早餐的唐棠說,“等阿姨來收拾吧。”他背上書包,“來不及,我先走了。”


    梁榭立即顛顛跑到他前頭去,四肢呈“大”字努力抻開,攔在玄關,發財在他腳邊毛茸茸地拱,“哥哥,口令。”


    梁閣坐在玄關台階穿鞋,唐棠跟了出來,懶洋洋倚著牆看他,環著手,漫不經心地問,“你那戀愛還談著吧?”


    梁閣動作滯了一瞬,又繼續低頭穿鞋,慣常含混地發出一個單音,不知是“嗯”還是“啊”。


    “談得怎麽樣啊?你那小女朋友是不也高三了?”


    梁閣又那麽應了一聲。


    “哥哥,你要說口令!”


    “高三你別跟人提什麽分手啊,你這保送了,耽誤她情緒,影響人家高考,忍著,要不現在就分了。”


    梁閣摸到公路車鑰匙,拿著手機起身,“不分。”


    唐棠笑出一聲,“那人家要分呢?”


    “哥哥,哥哥……”


    梁閣扣上棒球帽,壓低帽簷,“不分。”


    他兩手托起攔在玄關的梁榭,把他抱著放置到進後頭去,機械地低聲說了句,“哥愛你。”


    邊出門邊低頭按手機,給祝餘發消息“我出門了”,手觸到門把,又迴過頭來,“走了。”


    九月還延續著酷熱的暑氣,道路兩側的懸鈴木高得蒼翠,祝餘推著山地車從小區邊的超市慌忙地跑出來,已經看到梁閣騎著公路車朝這來的影子,等人到麵前,“你好快。”


    他笑著拎起手裏的冰棍,兩支並連的,從中間掰開來,一人咬一根,冰涼的滋味在口腔漫開,騎著車風拂過來,輕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進校時七點十分,軍訓的高一新生已經開始早訓,穿著不怎麽合身的軍訓服,矮矮黑黑的,看起來青澀又懵懂,祝餘又不免迴憶起自己剛進高中的樣子,已經縹緲遙遠得像上一世的夢。


    以前總覺得長大和未來都好遠,可暑假一結束,一下覺得未來好近,離長大也似乎一步之遙,現在進到高三,愈加迫在眉睫。


    鹿鳴上一屆高考成績不差,但也說不上多亮眼,至少不如附中。今年狀元在附中,姓顏,附中眾望所歸的男神,數物兩門競賽進國集,最後拿高考狀元的大全才。


    於是這屆高三抓得尤其緊,除了周五的七八節課固定的“放風課”,隻有月假了,班上也正是進入備戰狀態,無形的張力牽動著每一個人,氛圍異常緊繃,下課時說話都忍不住放低音量。


    開年級大會做“高考總動員”後,班上又召開了班會,方杳安站在講台上,他總是不擅長開會講話,礙了許久,“大家會不會覺得高三可怕,有壓力?”


    下麵有熱切的應答聲。


    “怎麽辦?我也有。”方杳安笑起來,“學校似乎對我們班期待很大。”


    不談競賽,單說學業成績,上次期末考,姚郡年級第一,祝餘年級第二。


    方杳安是真的壓力大,他沒當過畢業班的班主任,經驗太少,而十班又是個雖然優秀拔萃卻狀況頻發的班級,聰明淘氣不安分,高二一年他就夠心力交瘁了。


    但這些都不能說。


    “我想問大家,現在有明確的目標嗎?或者俗氣一點,夢想有嗎?”不等學生應聲,他又說,先認真想一想,下次月考總結我們再談。


    高二剛開始時先前的文學社社長問過祝餘類似的問題,大學想學什麽專業,祝餘當時沒有答案,現在依舊持續著這種茫然。


    他要具體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他沒有細想過,但一定要是優秀的,從容的,絕不能是庸庸碌碌的。


    雖然大多數人都不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隻能成為不得不成為的那種人。


    不管怎麽說,他不能讓自己的高三出任何差錯。


    暑假結束,班上發生了一些變動,比如夏嵐要出國,比如霍青山又迴到學校。


    班上同學在教室看到他都一時有些愣怔,是一種近似於尷尬和愧疚的狀態,但霍青山毫無芥蒂地融合進去,和先前在校的每一天沒有任何不一樣。他很快又開始唿朋引伴,到哪都前擁後簇,會站在隊伍前領著全班做課間操,也會跟學校裏幾個招搖的熟麵孔混不吝地打鬧,他又變得危險又耀眼,隻是不再戀愛。


    祝餘想起他在寺廟裏,用一片葉子遮住眼睛,臉抬著,在金色的陽光下寂寥又孩子氣地說,他覺得學校又蠢又無聊。


    他們又一起打球,艾山從青訓營出來後就一直沒白迴來,自己都煩惱,“我也覺著有點黑了,怎麽搞的,我還用了我媽的護膚品呢?”


    霍青山說,“你還用護膚品啊?我以為你用的老抽呢。”


    祝餘笑得站不直。


    周五早自習下課後祝餘和鄭子粵一道去新實驗樓三樓整理往期刊,要和她細說一下事項,也算是交付,等到招新完畢,高三就正式告別文學社了,祝餘也不懂自己是輕鬆更多還是難舍更多。


    鄭子粵對此十分鬱鬱,她沒精打采地看著找期刊的祝餘,心底說不出的悵惘和迷茫。


    作為文學社下屆的頭部骨幹,她還遠沒做好準備,前路困難重重,首先就是劍哥。


    辜劍雖然對他們很好,卻到底是個紀律老師,非常兇,嗓門又大又粗,平時雖然也笑嘻嘻地和他們開玩笑,但罵人的時候是丁點顏麵不留的,遇到任何事第一句話就是吼,“祝餘呢?!”


    學長學姐們一走,他們就成了要抗事的“學長學姐”,既焦慮又不舍。


    她想起第一次見祝餘,還在高一文學社招新,她天生對人群中的帥哥美人自帶雷達,一眼看到他坐在報名席上。那天下午天氣好熱又好悶,他情緒不高的樣子,半垂著眼在玩一支筆,對周圍嘈擠的人群有隱淡的煩躁,就算這樣,都已經好看得清新脫俗了。


    她馬上哼哧哼哧擠開周身礙事的群眾,一夫當關般豪情萬丈地握著表拍在他麵前的桌上,他抬頭看她,眼珠烏湛有光,眼底的情緒從漠然到溫煦幾乎沒有過渡,她懷疑他根本沒看清她是誰,就對她笑了。


    因為是祝餘招進來,她就理所應當地跟在他後麵嘰嘰喳喳,隻覺得他性格和外表一樣恪純,溫溫柔柔的,幾乎從不生氣,可他明明能抗事又有魄力,實在過於周到可靠,所以明明他不想當社長,大家還次次都投他。


    她想祝餘高中之所以沒談戀愛,一大部分原因都是因為太忙了,班長,文學社社長,年級第二,還不論他平時參加的那些文體活動,每一項都要花費相當大的精力,簡直難以想象這些東西如何平衡。


    但聽說梁閣談戀愛了,她真想就近向祝餘打探一下,但又怕祝餘認為她聒噪又八卦,隻好勉力摁下蠢蠢欲動的心思,忍得十分辛苦。


    作為她乏味的高中生活一味必不可少的調劑,因為競賽的關係,上學期很少在學校見到梁閣,她還以為以後就見不到他了,畢竟保送了,結果梁閣還是規規矩矩來上課了。


    但她也沒覺得梁閣有什麽不同,還是神色冷,眼神空,倨傲得仿佛目中無人。


    祝餘正在看這期的校報,文學社還真采訪了那個叫王晟穎的信競生,寫了一篇宣傳稿,“……王晟穎以極大的熱情和信心投入信息競賽之中,如果說初中時隻是嶄露頭角,那進入高中後兩次noi出色表現都無疑是其實力的最佳證明……麵對競賽男女比例的差距她說,‘我覺得首先不能有刻板印象,絕不能畏難,望而卻步……從個體上來說,我從沒覺得女生比男生差。’……”


    他想起自己上學期那句氣話,仿佛一語成讖,十分奇妙。


    鄭子粵探出頭期期艾艾地問他,“學長,梁閣女朋友是什麽人呀?”


    祝餘自若地看著紙張,眼都沒抬,“不知道,他很少和我說這些。”


    這都不說?男生之間都不討論女朋友嗎?


    “那你們平時說什麽?”


    祝餘說,學習。


    鄭子粵幾乎被他身上學霸的光芒度化了,呐呐應聲,“哦。”


    她手撐在桌上,腳在桌下踢來踢去,帶著些小女生旖旎的暢想,還有玩梗般的戲謔,“我覺得梁閣女朋友一定是那種甜妹,很甜很會撒嬌的那種。梁閣就是那種冷冷的很酷,原生家庭缺少溫暖,不幸福,然後被她救贖,甜化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可祝餘翻頁的手停了一瞬,仿佛不讚同地說,“他比較甜吧?”


    誰?梁閣嗎?


    正思量著,祝餘忽然指著長桌上幾大箱書問,“劍哥上次是不是說這些要搬到活動室去?”


    她如夢初醒,臉色發苦,“啊,對,他們怎麽沒搬過去,怎麽辦學長?等他們來搬,還是我們搬過去啊?”


    “沒事,你不用搬。”祝餘出了儲存室,早上天色有些陰,鉛雲散去,天光又明透起來,樓外的香樟蓊蓊鬱鬱,他扶著走廊欄杆,探出半身朝樓下球場喊,“艾山,梁閣,上來一下!”


    她怔了一下,什麽?艾山和梁閣?


    叫校籃隊長和梁閣來搬書嗎?


    樓梯上就響起男孩子錯落的腳步聲,她看見梁閣輕捷地跑上來,高高的個子,稍稍偏著頭,有一點點懊惱,“第一個不應該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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