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調查清楚沒有花多久,徐子瑤沒懷孕,她來鹿鳴前休學過一年,因為雙相情感障礙。


    她父母文化程度不高,雖然家境不錯,寵她卻也嚴管她,剛開始不是很重視,覺得是她太敏感矯情,脾氣大。直到在學校發病把同學的課桌從樓上扔下去,差點砸著人,才被送迴家,等情況好轉了,又花了大關係才把她轉到鹿鳴。


    和霍青山在一起時情緒也非常跌宕,大哭大笑大怒大悲,分手後,更是抑鬱和躁狂交替發作。就在她打電話給霍青山的當晚,她和人在酒吧發生了關係。


    涉事的男生卻不承認對她有過強迫行為,也隻是個高中生,吊兒郎當的。一起的幾個人也說,她本來在哭,後來喝了酒又開始笑,是笑著主動把他扯過去,然後自然而然發生的。


    “真的,我怎麽知道她腦子有病啊?她說什麽按著她,是我以為她太疼了才抓她手腕的,我以前女朋友可吃那套了,那不情趣嗎?”被剜了一眼後又皺著臉急急掰扯,“打我們那人找著沒有?給我打沒一顆牙,您看看,就這就這,舌頭都差點咬斷了,趕緊抓住啊警察叔叔,危害社會安全!”


    但是一直沒找到霍青山。


    他要是帶了東西走還好,去他臥室找,手機,錢包,衣服,什麽都沒帶,隻拿走了那根假麵騎士腰帶。


    簡希靜默半晌,眼瞼半攏著,睫毛細弱地顫了顫,終於敗下陣來,“他是不是……傻子啊。”


    好長一段時間班上都愁雲慘淡,烏雲蓋頂,氛圍一直比較低迷,少了霍青山插科打諢地耍寶,班上好像忽然冷清了下來。


    祝餘每天清早上學進校門前,總要迴頭望一望,祈盼著在這些烏泱泱的黑腦袋中出現一個英佻朝氣的男孩子,上抬著手,粲然地朝他笑出虎牙,“祝觀音!”


    進入七月,高二的期末考定在七月二十號,時間緊迫,班上愈加安靜沉悶。


    失去戰友的艾山百無聊賴,迴憶起酒吧偶遇的那個女人來,那種不合時宜的攀比又冒頭了,“她為什麽不問我啊?”


    正握著筆謄英語作文的祝餘筆下稍頓,臉上有很淡的不虞,“是啊,為什麽不問你?”定神想了想,也起了些男人該死的好勝心,“怎麽也不問我呢?”


    艾山撐著臉瞥他一眼,又去看梁閣,從眼神,到鼻梁,又飛快掃了眼身下,冷靜點評,帶了些意味深長的腔調,“可能他看起來很猛。”


    祝餘霎時愕住,梁閣一下把艾山的椅子蹬倒了,人仰馬翻。


    梁閣並不常在教室,或者說,學考過後他又很少出現在教室,多數時候在機房或者校外,noi也在七月,迫在眉睫。


    林愛貞又迴了祝成禮老家,這是祝成禮去世後第一個忌日,尤為重要,老家慣例子女是必須要去上墳的,但林愛貞不讓祝餘去。


    她心裏滿滿當當盛著死去的丈夫,卻能冷靜地處置祝餘滿溢的父愛,“滿滿,你有你的任務,學習就是你的第一任務,好不容易成績上來了,缺這幾天課,期末垮下來怎麽辦?你成績好了,再去看你爸爸也高興,別強了,聽話啊……”


    忌日當天是周日,林愛貞囑咐他一醒來心裏就記掛上他爸,求他爸保佑。


    祝餘麻木地從床上起來,洗漱,坐在書桌前開始複習,做完一套理綜題去衛生間,就看到被他媽擺在客廳台櫃上的照片。


    兩張,一張是祝成禮的遺照,另一張是張年輕的祝成禮背著幼時祝餘的照片。可能才三四歲,在某個城市的海濱公園,夕陽黃昏,那時候祝成禮還健康,溫柔地看著鏡頭,祝餘在他背上唿唿大睡。


    林愛貞那天說,“記不記得?那天你非要和一個小孩去海裏找龍,拖都拖不住,到處跑。等要迴去就困了,他爸爸隻好一路背著你,迴到賓館你就醒了,多精怪。”


    祝餘怔怔看著,想起這個男人最後給他的信裏寫,“爸爸隻希望滿滿能吃得飽飽的,快快樂樂長大,一輩子不挨餓。”


    他別開視線,隻覺得苦味一下哽到喉頭,眼睛熱得要沁出液體。


    接到葉連召司機的電話時,他還空空站在那沒動,電話裏說,醫院通知某個檢查還需要再做一遍,問他今天有沒有空。


    祝餘十分惶惑,他身上摔的傷都結痂了,也沒覺出什麽異樣,司機還在問他是不是放假,可以來他家裏接他。


    祝餘可不敢讓他知道地址,連忙應聲說可以自己去,不用接了,也不用陪了。


    他匆匆出門往醫院去,夏天太熱了,空氣裏仿佛都藏著股腐爛的屍臭味,他也不喜歡夏天的花,太香了,香得有種粗製濫造的劣質感。


    他真不知道車主人是葉連召是好還是不好,如果不是他,那道漆的錢都夠祝餘愁了,但葉連召,又是危險到直覺告訴他半點關係都別扯上的人。


    說到底還是他太冒失。


    等他到了醫院,還是遇到了久侯的司機,跟隨他上樓去,葉連召已經坐在科室了,依舊是高大陰沉,被人諂附的,看向祝餘時就像看著某個被他忘記又想起的小玩意。


    祝餘乍一見到他,又立刻領略到那種陰沉的冰冷的壓迫感,胃部發寒,非常不適。再次跟著稀裏糊塗做了通檢查,似乎又是白跑一趟,並沒有什麽大礙。


    祝餘想粗略地告個別,立刻就走,可葉連召問他要不要吃飯,祝餘立刻就要搖頭。


    可葉連召說,“蹭壞我的車,又陪你做了兩趟檢查,吃頓飯也不願意?”


    祝餘騎虎難下,隻好跟著去了。


    再次坐葉連召的車,已經不是上次那輛,車上放著本書,他定睛看了看,是《資治通鑒》。


    可能他多看了兩眼,葉連召察覺到了,竟然出聲問他,“讀過《資治通鑒》嗎?”


    “讀過。”


    “那我考考你。”


    祝餘登時惴惴,看過也不代表都記得呀,這可是史書啊,要是答不上來,活像他出乖弄醜說了大話。


    葉連召問,“資治通鑒什麽意思?”


    祝餘愣了愣,抬起眼瞼睇了他一眼。


    這一眼意味太明顯,都沒來得及遮掩,幾乎能一覽無餘地看穿他眼底的鄙薄,不知道是針對這個粗淺的問題還是針對發問的人。


    他自覺失態,掩飾地垂下眼,就聽到葉連召的笑聲,他第一次聽到葉連召笑,似乎無傷大雅。


    但他仍然沒有抬頭,悶聲把那個問題答了。


    葉連召興致似乎好了一些,雖然不說話,但祝餘坐在一邊也敏銳地感到氣氛鬆快許多。


    去了間非常雅致的餐廳,味道也十分讓人驚喜。


    祝餘吃得斯文,心思卻活絡。他想著上次梁閣帶他吃的餐廳,他還沒還迴去,不如就這家,等到八月梁閣生日,他獎學金也下來了,正好就來這吃飯。


    他正計算著這家餐廳的消費和自己的獎學金,葉連召就出乎意料地提起上次在s市遇見他,又問他去s市做什麽?


    祝餘沒想到他那次認出了自己,但還是應聲了,“參加征文比賽的複賽。”


    葉連召又問他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來s市,祝餘含糊地說,暑假期間s市有個文學論壇,他是學校文學社社長,可能有機會去聽。


    又交談了幾句,葉連召時不時會看他,飯沒吃多少,不好吃太多也不敢吃太多,他拒絕了葉連召送他迴去。


    他茫然地站在街頭,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今天是他爸的忌日,家裏沒有人。


    分明剛吃過飯,就覺得好餓,餓得難受。


    梁閣正在附中機房刷noi模擬賽,距離noi隻有十來天了,電話裏祝餘頓了一會兒才地問,“梁閣,你忙嗎?不是……”又改口道,“你在幹什麽?”


    “不忙,在……”梁閣手指從鍵盤上挪開,目光移到機房窗外的廣玉蘭樹,“看風景。”


    “那我過來找你好嗎?”


    “我去找你,你在哪?”


    祝餘低下頭悶聲說,“不,我已經在車上了。”


    梁閣掛了電話,旁邊機位的陶潁探頭過來,“t3怎麽開的?”


    “暴力吧,我要走了。”


    公交上人不太多,司機沒開空調,燥熱而曬人,祝餘靠窗坐著,額頭倚在玻璃上,街景和行人不斷掠過,到附中那段路綠植明顯茂密許多,打開的窗戶聞得到校園散出來的廣玉蘭濃鬱清幽的香氣。


    廣播女聲清甜地念附中站到了,他久夢乍迴似的起身,慌忙跑到門那去,車停穩門打開來,梁閣就立在門外,看見他時眉梢夷悅又痞氣地挑了一下。


    祝餘和他對上眼神的瞬間,眼眶驀地熱脹起來,還沒下車,他失力般朝梁閣傾過去,不管不顧得有些大膽了,放縱地將額頭抵在他肩上,唿吸間盈滿了梁閣身上幹淨的氣息,他閉著眼,幾乎想就這樣睡過去。


    他遲遲不下去,公交司機摁了兩下鈴,又出聲催促,他仍然沒動。


    梁閣隻好直接把人摟下來了。


    他極少這樣大膽,梁閣低下身看他,“怎麽了?”


    祝餘在他懷裏悶了好久,隻訥訥地說,“我好餓。”


    不止是胃,他的五髒六腑都被饑餓侵襲了。


    他小時候就這樣,很能吃,總是怎麽吃也吃不飽,他媽還帶他去醫院看過。


    後來他長大,看到書上說“食欲是最低級的欲望”,相對而言,食欲最容易獲取也最容易滿足。祝餘也困惑,難道我缺愛嗎?明明他是獨生子。


    吃完飯出來時,晚霞將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他們慢慢沿著路散步,亮起的路燈周圍飛著些很小的螢蟲,梁閣問他,“為什麽不開心?”


    祝餘已經不那麽餓了,他剛才真的好餓,餓得發冷,他時常覺得自己不健康,心理上的,不知道是環境使然,還是缺乏正向引導——痛苦焦慮的時候他會想自虐,缺愛的時候他會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裏,他覺得冷。


    祝餘仰頭望著路燈周圍縈繞的小蟲,無意識地喃喃,“好想藏進貝殼裏。”


    他說完自己都怔住,沒頭沒尾得可笑,事實上,每次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他都會幻想自己正藏在一個深海的貝殼中,那讓他覺得安全,從小時候和父母分房睡起。


    梁閣停下來,傾下身輕輕地抱住他,好像在笑,他說,“你是珍珠嗎?”


    祝餘不期然被他圈進懷裏,臉頰貼到他鎖骨,這是個被所有人愛著長大的男孩子,祝餘被他抱住,都好像在被那股豐沛的愛意烘著。


    他失神地立著,指尖悄悄上抬,觸到梁閣腰側的衣服,然後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臉在梁閣側頸依戀地蹭動,他鼻腔酸脹,幾乎要滋生出某種飽和的溫情。


    “到底怎麽了?”梁閣被他蹭得發癢,仍然不清楚怎麽迴事,祝餘也並不告訴他。


    梁閣隻能自己琢磨,他蹙著眉細細思量,猛然滯住,然後煩躁地嘖了一聲,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沒記得。”


    祝餘搖頭,一個勁地搖頭,攥在梁閣腰側的手往後伸去,緊緊地圈住了他的腰。他本來覺得今天把梁閣叫出來已經夠任性和沒用了,再過十來天,就要noi了。梁閣每天都很忙,他要操心那麽多事,簡希,霍青山,梁榭,還有他,還有noi。


    “我以後都會記得。”梁閣垂下頭,在他耳邊說,“是我的錯,我沒有考慮好。”


    連他媽都沒有考慮好他,梁閣又哪裏有錯?


    祝餘隻說,“你抱著我。”


    梁閣於是緊緊地抱住了他。


    天色漸晚,這條路上散步的行人多起來,他們躲到一棵行道樹的背後。


    梁閣倚著粗糲的樹幹,環抱著他,夏夜昏暗而靜謐,不遠處的路燈暈黃地亮著,聽得見來往行人的交談和絮語,由遠及近。祝餘沉醉地在梁閣懷裏仰著頭,唿吸熱切地相融,四瓣嘴唇不間斷地貼合,舌尖溫情地交纏,外麵路上有人在大笑,愈加危險又刺激,牙齒不時磕碰到一起,於是心都跟著戰栗。


    溫情與愛意仿佛順著唇舌渡過來,祝餘閉著眼像在被一點點充盈。他需要梁閣,有時候他可笑又自私地認為,梁閣就是為他而生的,至少這一刻,梁閣是為他而生的。


    他好喜歡梁閣,他對梁閣的暈輪效應足以波及整個世界,這個世界能造出梁閣,那這個世界就還不算太壞。


    簡希好幾次告訴他,你對梁閣有濾鏡。


    可能確實有一點。


    那樣悶熱的夏夜,梁閣抱著他藏在路邊的樹後不間斷地熱吻,祝餘迴到家時,嘴唇都還在腫痛。


    時針過了十二點,祝餘心裏毛毛躁躁的,想起那個吻來,還是怎麽也睡不著,想跟梁閣說話,於是佯作關切地發消息,“你還在刷題嗎?”


    可梁閣冷酷地迴,“還不睡,長不高。”


    “你不也老是晚睡嗎?!”


    “可是我爸187,我媽172。”這還不夠,他又說,“懂嗎?”


    基因好,懂嗎?


    祝餘惡狠狠地把自己蒙頭包進被子裏,沒過多久又揭開被子探出來,臉悶得紅紅的,柔軟而酸澀地直視著黑暗。


    爸爸,今天我也吃得飽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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