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餘杵在那,無端生出些自慚形穢來,好似怯場,他焦灼了片刻,還是硬著頭皮過去。


    梁閣其實並沒有穿得多正式,仍然是很清爽的少年打扮,頭發也隻稍加設計地剪短了,但不知怎麽看起來就格外地神采清湛,叫人見之怦然。


    花隻小小一捧,向日葵,巧克力泡泡和小雛菊,邊緣放了一個毛絨小兔,整束花仿佛兔子的花園,倒是很清新可愛。


    不過,“男生哪有收花的?”


    梁閣看他一眼,聲音低下來,“會覺得丟臉嗎?”


    “不會。”祝餘立刻把花接過來,緊張地摟在懷裏,垂下眼說,“好看。”


    梁閣站到他身側來,低低地說,“你也好看。”


    祝餘登時窘得大氣不敢出,耳邊有一個個動漫裏那種粉色泡泡爆開的聲音,整個人熱得沁汗。


    我在幹什麽?


    他沒有尷尬太久,麵前就停了一輛公交車,梁閣說,“走吧。”


    祝餘神思不屬地跟他上車,不知道是因為花還是其他,公交車司機頻頻看了他們幾眼。


    車上竟然沒有乘客,很空曠幹淨,梁閣帶他坐在倒數第二排,他靠窗坐著,車窗開了一條小縫,有涼潤的風柔和地灌進來。


    “我們去哪?”


    梁閣居然說,“不知道,就跟著公交走吧。”


    祝餘也沒說什麽,他抱著那一捧不知道名字的花坐著,手指撫摸著兔子耳朵,竟然也生出些喜愛。車在不疾不徐地行駛,抽綠的樹影和溫煦的韶光在車內漸次交迭。


    從他喜歡上梁閣起,他就開始了日複一日的壓抑與苦悶,這種痛苦看似梁閣帶給他的。可他真正和梁閣待在一起時,渾身卻充盈著某種忘乎所以的快樂,像被人拉著在懸崖邊跳舞,危險,罪惡,又快樂。


    梁閣也不說話,手肘撐在祝餘的座位後,抵著頭假寐似的闔上了眼睛。祝餘用餘光看他,從他下頜開始,到嘴唇,鼻梁,眼睛……梁閣驀地睜開了眼,“看我?”


    祝餘被抓了個正著,倉皇地錯開眼,車裏安安靜靜的,隻有車輛行駛的聲音,他失神地看著前方,忽然說,“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


    梁閣打斷他,“你第一次在哪看到我?”


    祝餘想也沒想就說,“就高一報名那天在報告廳外麵啊。”


    他記得那天,因為要軍訓一周,鹿鳴高一的開學時間是8月25,報告廳裏全是人,擠滿了家長學生以及附帶的弟弟妹妹,又吵又熱又悶。祝餘提著行李跟在林愛貞身後往分配好的臨時宿舍去,還不慎被一個女生踩了腳,梁閣就是在女生道歉時進來的。


    祝餘是跟著其他人望過去的,他們其實隔得有些遠,但梁閣太高了,祝餘還是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我當時想,好想長成這樣,好高。”他彎著眼睛笑起來。


    梁閣沒說什麽,隻問,“然後呢?”


    “然後?軍訓我們好像沒講過話,哦!”他想起什麽,“武裝帶。”


    那天午睡他睡過了頭,寢室也沒人叫醒他。他當時並不合群,集體宿舍生活讓這個弊端更加暴露無遺,在李邵東的攛掇下他們宿舍就寢後打牌,祝餘沒有參加。但第二天被教官知悉,罰他們全寢在外麵站了一個半小時,明明祝餘也一起站了,李邵東卻認定是他告的密,祝餘就這樣被輕易地打上了告密者的烙印。


    他胡亂套好軍訓服,跑到一半發現沒戴帽子,隻好又折迴去,所幸沒有太晚,他冒冒失失地跑進正要列隊的隊伍裏。


    烈日當空,太陽烤得人發暈,年輕的教官讓他們站半小時軍姿,並叫梁閣出列督促和整察軍容。梁閣身材高而精瘦,軍訓服也穿得很清肅嚴正,之前教官帶過來一條軍犬,是條毛發油亮肌肉充足的德牧,讓梁閣站在一邊拉住它,當時祝餘前麵的喻彤冷靜地品評,“從人到狗,帥得一比。”


    剛進高中時祝餘才一米七出頭,軍訓站第三排第五個,他看著梁閣從一排排繞過來,停在了他麵前。


    梁閣對那時的他來說高得有些太過了,平視的話他隻能看到梁閣喉結,他於是就惴惴地盯著梁閣的喉結,然後喉結動了。


    “武裝帶。”


    這就是梁閣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祝餘聽到他的話才低下頭,手在武裝帶探了探,來得太急,武裝帶最少扭了三圈。


    他有些窘迫,正要重新係好,束在腰上的武裝帶就被人按了一下,鐵片應聲鬆開。梁閣把武裝帶從他腰上解下來,又弓下身湊近了他,祝餘這才發現他要幫自己係武裝帶,本能地就擋住他的手。


    梁閣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是毫無含義、不帶情緒的一眼,漆黑又鋒利,祝餘訥訥收迴了手。梁閣一手在他腰側,另一隻手環到他身後,像把他摟在懷裏,他不期然聞到梁閣身上清澈的氣息,混著一點點汗味,他尷尬又無措,僵得手都不知道放哪。


    梁閣係好了武裝帶又站直了身,撂了句,“太鬆了。”


    他現在迴想起來,都能感受到那股撲麵而來的熱,他當時絕沒有想到會和梁閣有這麽深的交集。


    “我真沒想過你會喜歡我。”或者說會喜歡男生,“我好像還見過你空氣投籃……”


    這種愚蠢的直男動作。


    梁閣突然別過臉劇烈咳嗽起來,耳尖都發紅。


    祝餘無聲地笑了。


    “你。”他一直就想問,“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難得有機會,他們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這件事。


    梁閣卻說,“中考我坐你後麵。”


    “中考?在附中嗎?”祝餘完全意想不到,驚得眼睛和嘴同時張圓了,不死心地,“你那時候也長這樣?”


    梁閣好笑地點了頭。


    不過也是,中考那幾天他都在發高燒,暈得試卷都看不清,哪還有閑情去注意身邊有誰。


    “所以你是那時候喜歡我的?”


    “沒有。”梁閣定神思忖,又說,“不算吧。”


    “那是什麽時候?”


    “軍訓。”


    “係武裝帶的時候?”


    “不是,軍訓之後。”


    祝餘想起什麽,偏去看窗外,“你不是看到我擰開水瓶底了嗎?”


    這件事做得雖然解氣,但不知情的人看來肯定是卑劣的。


    “嗯。”


    祝餘的心跳忽然就因為這個“嗯”失控起來。


    他想起一句話,可能是在哪本地攤雞湯上看的,大抵意思是真正好的愛,不是愛你外在保護層的那個假自我,那個麵具,而是愛連你自己都不愛的自己。


    他雖然並沒有覺得這話有多正確,但真的有人連他的壞一並喜歡,也確實心動得無以複加。


    可他還是解釋說,“那個是我的開水瓶,被偷走的,上麵還有我的名字,我就是想報複一下。”


    梁閣注視著他,“好厲害。”


    祝餘不再說話了。


    車上不時有乘客,上來又下去,祝餘很久沒有這樣細致地觀察過這個城市,變遷或人文,他像坐上一輛觀光巴士,這樣慢悠悠地,路過這個城市的四月。


    他一直舍不得下去,這趟車繞了半個城市,快十二點才停到了終點站。梁閣先他一步下車,他再下車時,眼前伸來一隻手,他頓了一頓,看向手的主人。


    梁閣挑眉看他,“出來約會男朋友的手都不牽?”


    男朋友。


    前頭的司機喝著水若有若無地朝這瞟,祝餘進退維穀,右手伸了出去,臨放上去時又收迴來四根指頭,隻吝嗇地放了根小指在梁閣手心。


    梁閣笑了一下,轉用小拇指勾著他的小拇指,兩人小孩子拉鉤似的牽著,梁閣說,“走吧。”


    祝餘口幹舌燥,幸而他平時走路不擺手,要是這會兒在軍訓,他非得同手同腳不可。


    這趟車的終點站是十七中,周圍是個比較敗落的老城區,沒什麽高樓,簡陋凋敝,看不出有什麽可玩的。


    “餓嗎?吃點東西吧。”


    這附近倒有個大排檔,祝餘說想吃麵,他們就找了家小店吃麵。


    祝餘也時常疑惑,他不挑也就算了,梁閣竟然也不怎麽挑。他甚至懷疑梁閣除了香菇什麽都吃,上迴簡希的草莓蛋糕品相那麽糟糕,他都麵不改色地吃下去了,還能像模像樣地點評。


    他真就這麽問了梁閣。


    梁閣說,“簡希做的所有東西你都別吃。”


    “不能吃嗎?”


    “能吃。”梁閣嚴肅地看著他,“可能會死。”


    祝餘被他說得忐忑,“她是剛學做飯嗎?”


    “不是,從小就喜歡,隻有她爸吃。”梁閣低頭吃完了麵,才說,“霍青山做飯好吃。”


    這家麵分量十足,肉絲麵味道極佳,祝餘吃完兩海碗,又稍作歇息,梁閣說,“走,帶你去玩。”


    這周圍看起來實在乏善可陳,梁閣應該也沒來過,但祝餘很底氣地認為,梁閣不會讓他無趣。


    他們又勾住了小指,梁閣說,“本來想帶你去附中,他們下周有活動。”


    “那怎麽不去?”


    梁閣低低地說,“等不及了。”


    祝餘頓時無所適從起來,為了掩飾,拿出手機查附近,就見霍青山正在五人群裏瘋狂發消息。


    “下周春遊想吃什麽?我來超市了,能提的快提,我全包了!”


    “人呢?”


    “不迴消息是吧?”


    “都忙。”


    “都忙。”


    “老人獨自過年.gif”


    “退群了。”


    “我要退群了你們都不搭理我?!”


    ……


    他被逗樂了,正想捧場迴複一下,群裏就蹦出條新消息,是艾山發的。


    “臥槽,我在十七中這看見倆人,好像梁閣和祝觀音!”


    祝餘當即一口氣梗在喉口,不敢打草驚蛇四處張望,隻眼珠在眼眶裏小幅度溜了一圈。


    今天鹿鳴校隊跟十七中比賽,十七中主場,他們隨便上了輛公交,怎麽還偏偏就坐這來了?還好死不死被艾山撞見。


    梁閣說,“別迴頭,他在我們後麵,走。”


    他們都忘了鬆手,就那麽拉著勾,故作若無其事地加快了腳步,眼看要出了排擋到安全地帶。


    身後響起了艾山的唿喚,“梁閣!祝觀音!”


    “我就知道是你倆,背著我們出來玩?!嘿喲,還牽著手呢!”


    祝餘後脊一僵,“怎麽辦?”


    梁閣牽著他就狂奔,祝餘手裏的花被肆意的風吹得七零八落,隨著奔跑,花瓣落了一路,眼看著花一片片飄走了,祝餘竟然不合時宜地心疼起來。


    “站住!跑什麽!?”他們一跑,艾山就來了勁,對正在擼串的隊員們喊,“夥計們!給我追!”


    祝餘把整束花都攬在懷裏,還是攔不住花掉得隻剩幾根枝,那個毛絨小兔都被顛掉了。


    他焦急地迴過頭,“梁閣,兔子掉了!”


    說完就驚醒,不該說的,這時候還在乎兔子幹嘛。


    可梁閣真就停住了,返出去把滾得灰撲撲的兔子撿起來,又牽著他繼續跑。


    “你還敢迴來撿東西?”艾山簡直被他挑釁了權威,氣定神閑地發號施令,“兄弟們,包抄!抓到了隊長有賞!”


    校籃有十三個人,今天來了九個,一群人高馬大的籃球體育生這下又有勁又得趣,摩拳擦掌,邊追還興奮地叫,艾山大聲指揮,“獵殺時刻!給我抓!”


    祝餘聽到梁閣切齒說道,“明天我弄死他。”


    祝餘也覺得出師不利得滑稽,約個會約得像被反動派圍剿的地下黨特務,天上地下沒這麽離譜的。


    他都恨起艾山來了。


    這群籃球生都還少年心性,又體力充沛,真就窮追不舍,一路從十七中周邊的排擋出來,追了兩個街區,不知道還以為追殺呢。


    雖然祝餘長跑耐力不錯,但架不住他們人多腿長,梁閣牽著他跑進了一個鐵門大開的老舊小學,他們也跟著進來了。


    今天周日,學校裏沒人,也沒看見守校的老師和保安,不敢往空闊處跑,他們率先拐進後樓,祝餘看見張開了的門,“那!”


    他們立刻閃了進去,是個小小的雜物間,堆著一些舊課桌,廢書,地上還擺著破了的大方鏡,空中有浮動的灰塵。


    他們這會兒又熱又喘,緊挨著麵對麵站著,悶在這個小而窄的雜物間裏。


    梁閣低下眼,看見他淨白的臉上泛起旖旎的紅潮,碎發都被黏在額頭上,臉上的汗珠亮晶晶的,順著臉廓滴下去,淌過少年白皙泛紅的頸子,滑進了領口深處。


    梁閣喉結攢了一下,克製地別開視線,身體裏有種躁動的,隱秘的燥熱在升騰。


    祝餘嘴唇有些發幹,伸出舌頭潤了一下,唇色立刻又水紅肉感起來,嘴裏唿出的氣都是熱燙的,一陣一陣地灑在梁閣頸間。


    他還一無所知,邊探聽動靜邊問梁閣,“有紙嗎?”


    梁閣愣了愣,在口袋裏摸到一方手帕,是當時他媽心血來潮和衣服一起買的,也算個配飾,他拿出來遞給他。


    祝餘小學起就沒見過手帕這種東西了,而且這方手帕質地柔軟,上麵繡有精致而繁複的花紋,他都舍不得用來揩汗了。他抬起頭,手捏著兩角將手帕拎到眼前,烏眼珠裏透出些無邪專注的光芒,飽潤的唇做了個“哇”的口型。


    外麵響起艾山得瑟的喊聲,“是這嗎?躲貓貓躲這了?梁閣,祝觀音,限你們兩分鍾內出來,別讓哥哥進去逮你們,兩分鍾倒計時!”


    祝餘嚇得手一抖,手裏的手帕落下來,輕柔地覆在了他臉上,他眼前茫茫一片。


    正要拿下來,就被人連著手臂一並箍住了,腰被摟著蠻橫地上提起來,有什麽隔著手帕貼住了他的嘴唇。他頃刻間就被梁閣的氣息包圍了,不再那麽清冽,危險而洶湧地,粗熱的喘息噴在他臉上。


    視覺的喪失加大了他的感覺刺激,這是個野蠻的吻,梁閣開始咬他的嘴唇,舌頭來迴在他唇縫間撥動,還隔著手帕吮他,他一陣陣地發麻,還抗拒不得,隻感覺手帕嘴唇相貼的那一塊都是濕的,又髒又色。


    他不知道被這麽親了多久,直到聽到艾山說,“最後五秒鍾了,五,四,三……”


    梁閣停下了,喘息灼重,他蹙眉在自己臉上揍了一拳,“對不起。”


    梁閣推開了雜物間的門,陰著臉走出去,一腳蹬在艾山的小腿上。


    “臥槽!斷了,梁閣你媽的……”


    祝餘把手帕從臉上拿下來,眼神癡滯,嘴唇紅腫,貼著牆壁滑了下來。


    他腿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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