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餘舅媽嚇壞了,惶惶看向林愛貞,“這,什麽人啊這是,什麽人?大姐!他叫了什麽社會打手來,他要弄死我們嗎?滿滿這交的什麽朋友?”


    祝餘謹慎地檢查了一下相機,確認沒什麽大事,才懊喪地閉了閉眼睛,壓著冰冷的心火出去。


    林愛貞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見祝餘出來,立刻問,“這怎麽迴事啊?滿滿?”


    祝餘不想讓梁閣看見這些一地雞毛的糟心事,更不想把他牽扯進來,他鬱恨又難堪,“他要搶梁閣送我的生日禮物。”


    他舅媽立刻說,“梵梵隻是玩一下,小孩子好奇,他又不會拿走你的。”


    表弟的名字是祝成禮取的,叫林朝梵,是個寓意極好的名字,結果被教成了這麽一個惹嫌跋扈的熊孩子。


    祝餘想起被撞到地上的哈蘇,“玩一下?他把相機撞到地上,幾十萬的東西,玩壞了他賠嗎?”


    他舅媽又驚駭又不信,支吾起來,“什、什麽就幾十萬了?”


    祝餘冷漠地看她,“舅媽,孩子這麽大了就教教吧,見著什麽就搶,搶不過就打,非要以後去勞改嗎?”


    祝餘從沒說這種出格的話,還把譏誚和不耐擺在臉上,但他現在很生氣,家裏這樣不堪被梁閣看到讓他覺得羞恥。


    他舅媽氣得眼珠都往外突,“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你咒你弟弟什麽?”


    祝餘特別看不起他舅舅,一輩子懦弱無能,娶了個潑辣強勢的老婆,在家裏任打任罵,一遇事就找林愛貞來哭。


    他一直在想如果沒有他舅媽介紹的江湖郎中,他爸會不會活得更久一些,他很難不去惡意地揣測和怨恨他舅舅一家。


    林愛貞當然也這麽想過,她不可能不想,而且在怨恨的基礎上還要再加上一些足以將她淩遲的懊悔,在最茫然無助的時候她聽信了那些天花亂墜的騙子空談,花了好幾萬,還讓祝成禮快速地耗竭了生命。當時祝成禮喪宴,他們不怎麽幫忙就算了,還一直嫌運迴祝成禮老家辦白事麻煩,真的很難不寒心,她對弟弟一家都冷落許多。


    但這種局麵她隻能訓斥兒子,“滿滿怎麽說話呢?!”


    祝餘無波無瀾地站在那裏,側過臉去,他鼻梁挺得正正好,端秀直挺側麵有痣,天生是副清高的模樣,顯得又擰又倔。


    林朝梵還在撒潑打滾地嚎,門突然被敲響了,極有規律的——咚,咚咚,咚咚咚……


    祝餘舅媽登時慌得六神無主,以為梁閣叫的打手到了,正不知該往哪藏,梁閣就徑自去開門了,“這麽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去,沒看見門外有人,直到眼神順著梁閣的視線往下落。


    是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孩子,穿得厚鼓鼓的,小女孩似的留著長發,卻貴氣又漂亮,粉雕玉琢,一張小臉蛋紅彤彤的,像還在散著熱氣,他親熱地一把摟住梁閣的腿,“哥哥!”


    屋裏兩個大人瞠目結舌,怎麽也沒想到來了這麽個小娃娃。


    梁榭走進來,他也不怕生,把手背到身後像個傲慢的小國王,有種稚聲稚氣的兇惡,“誰欺負我哥哥?”


    他環視一圈,最終停在哭臉的林朝梵身上。


    林朝梵被他這麽一瞅,不知是同齡人的尷尬還是梁榭生得太好看,忽然就不哭了,沒幹的眼淚還在黑黑的胖臉蛋上滾,卻仿佛羞怯似的低下了頭。


    祝餘舅媽眼見著這麽一小孩橫行霸道地進來,“幹什麽這是?哪來的小孩兒?”


    梁閣覷著她,“你說小孩可以還手。”


    梁閣托起祝餘的左手,把他衣袖往上一捋,原本是想讓她看看祝餘手背和腕子上被摳出血的指甲印,但袖子捋高了,小臂上青色的掐痕跟著一並暴露,觸目驚心。


    祝餘都睜圓了眼,後悔沒穿他媽用緊毛線給他打的毛衣——這是他自己掐的。


    一個六歲的小孩子掐出這種印子來不太可能,但林朝梵太胖也太壯了,又橫衝直撞,蠻牛一樣有勁兒,也沒人會想到是祝餘自己掐的。


    林愛貞的臉登時就下來了,就算她再疼愛弟弟的孩子,也不可能讓兒子受這麽大的委屈,“梵梵,你怎麽能這麽掐哥哥?!”


    林朝梵剛要哭著否認,梁閣就陰著臉說,“給我照這個打迴去。”


    梁榭烏圓的黑眼珠倨傲地睇著林朝梵,“你這種欺負人還愛哭的小胖子,我在幼兒園見一個打一個!”


    林朝梵不太敢看他,卻又忍不住小聲辯駁,“你怎麽可能打得過我?”


    這樣白白嫩嫩的。


    “我很愛運動的!”他大聲表示,繼而看著他,粉森森的小臉盤揚起來,“你敢跟我打嗎?不準躲在這個胖阿姨背後!快出來!”


    一群大人都沒反應過來,他衝過去抓住林朝梵的肩膀,腿往他下盤一掃,小胖子墩墩倒地。


    祝餘舅媽急得要去阻止,被梁閣一擋。


    梁榭順勢坐上小胖子胸口,使勁去扯他的臉盤,扯得林朝梵淚汪汪還抗拒不得,才揪著他兩隻耳朵,頭重重往下一磕,撞得他腦門砰地一響。


    他驕傲地舉起兩隻手,自己喜滋滋地宣布,“梁榭!勝利!”


    林朝梵從沒受過這種委屈,又疼又暈,一張臉都被扯成了兩個大,哇哇就倒在地上哭。他媽心疼得嗚唿哀哉去扶他,他被硬拽著拖起來,看見梁榭像被他的囧相取悅了似的,咯咯笑起來,任性又狡黠,“愛哭鬼。”


    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祝餘舅媽氣得不幹不淨地大罵起來,祝餘立刻捂住了梁榭的耳朵,梁榭後仰起頭來看他,眼睫彎翹,“小哥哥。”


    鬧得不可開交,林愛貞壓下心火,和祝餘說,“滿滿,家裏太亂了,你和梁閣出去玩吧。”


    出門時梁閣低下頭和她道歉,“對不起阿姨。”


    愁容滿麵的林愛貞先是看著他,又看著梁榭,忽然笑起來,笑得很開懷,小姑娘一樣。自從祝成禮死後,祝餘再沒見她這樣笑過,一時間都有些失神。


    林愛貞說,“有什麽對不起的,阿姨才是讓你看笑話了,滿滿是受委屈了。”她神色低落下去,又笑起來,“阿姨都沒想到,你怎麽會把弟弟叫過來?”


    “哎呀對了,你看大過年的來一趟都沒給你們拿點東西吃。”她匆匆進去抓了一把過年時稱的散裝奶糖,蹲在地上,把奶糖裝進梁榭衣前的兩個小兜兜裏,溫柔含笑地注視他,“以後再來玩好嗎?小寶貝。”


    梁榭捂著兩個脹鼓鼓的小兜兜,乖乖點了頭。


    出了樓,凜冽的寒氣迎過來,綠化帶上結著一層薄霜,他們往小區外走,祝餘問梁榭是怎麽來的,


    “爸爸在家,我讓司機伯伯送過來的。”他又抬起頭看梁閣,“哥哥,你一打電話,我就過來了,我好不好?”


    梁閣說,“你不是要做保安嗎?這都是保安應該做的。”


    梁榭泄氣地撅嘴,“那好吧。”又犯懶地拖住梁閣的手,“哥哥抱抱。”


    梁閣不耐煩地說,“什麽保安,還要抱?”


    卻還是彎下身把他端抱起來了。


    梁榭被哥哥摟在懷裏,先借著高度四處瞧了瞧,“因為我是小朋友保安。”


    祝餘覺得實在可愛,笑著問他,“我來抱你好嗎?”


    梁榭想了想,大方地朝他張開雙手,“好吧。”


    小孩子抱在懷裏香香軟軟的,祝餘看著他雪白泛紅的小臉蛋,“你好可愛呀,你哥哥小時候也和你一樣可愛嗎?”


    梁榭咯咯笑起來,“沒有的,他小時候……”


    梁閣低聲喝止,“喂!”


    “小哥哥,你來我們家玩吧!”他親昵地圈住祝餘的脖子,嫩臉蛋貼在他側頸,軟乎乎地說,“我給你翻哥哥的照片,我們家還有好多玩的,你可以睡在那,來吧!”


    祝餘正要笑,就對上梁閣灼亮清澈的眼睛,“要來嗎?”


    祝餘坐上車,聽著梁榭和司機說話,眼看隔梁閣家越來越近,才猛然醒悟過來,竟然真就來了。但騎虎難下了,等下了車,他斟酌著說,“我去買點水果吧。”


    畢竟現在還算過年。


    梁閣說,“不用,我爸媽不在家。”


    梁閣家祝餘來過許多次,但都沒進去過,倒是進過簡希的家,他隱隱有些好奇。之前玩遊戲有人問梁閣家是不是很有錢,梁閣當時說,“普通家庭。”


    梁閣家是個大平層,一打開門,就看見一條被毛豐厚的古牧,頭上紮了個啾啾,露出一藍一黑的鴛鴦眼,憨憨地坐著,從臥室門口就那麽憑空移了過來。


    祝餘正懵懂,就見梁榭兩下把靴子蹬掉,大聲地指責它,“梁發財!起來,又要壓壞了!”


    發財被他轟得站起來,祝餘才看到下麵的掃地機器人。


    聲稱“很愛運動”的梁榭即刻懶懶地倒在發財背上,兩隻腳都翹起來,“快把我運到榻榻上去。”然後虛弱又焦急地說,“快點,隻有30秒了,我不到榻榻上就會枯萎,快跑發財!”


    ……


    怎麽突然隻有30秒就要枯萎了?


    發財顯然已經對這個把戲熟得不能再熟,當即載著他朝軟榻飛奔而去,祝餘一進來,“30秒就會枯萎”的梁榭又複活了,顛顛跑過來牽著祝餘在家裏到處跑。


    發財又吐著舌頭毛絨玩具一樣跟在他們後麵,他們家的大平層比一般的麵積還大許多,客廳全是落地窗,采光視野和景觀都極佳,可能因為有小孩子,風格要柔軟可愛一些。


    祝餘根本來不及多看,就被梁榭牽走了,家裏來了客人讓他覺得興奮,他炫耀似的展示自己的零食儲備,全是他買的——是個兩扇非常誇張的儲物格,幾乎是一整麵牆,分門別類整整齊齊,這裏大半的零食梁閣都帶給他吃過,但祝餘還是覺得十分震撼。


    當時他媽給梁榭塞糖,祝餘就想梁榭的零食那麽好吃,肯定是要嫌棄這些稱重糖果的。


    梁榭低著頭從兜裏撿出一顆奶糖,撕開吃進嘴裏,左邊的腮幫子鼓起來,牙語不清地誇讚,“這個奶糖是很好吃的,你媽媽很不錯。”


    他又想了想,謹慎地把兜裏的奶糖全拿出來放祝餘手心,“我每天隻可以吃兩顆糖,小哥哥你先幫我收著藏起來,我哥哥問,你就說你吃掉了好嗎?”


    祝餘正要笑,抬頭就看見梁閣斜倚著門框,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


    梁榭渾然不知,人小鬼大地懶在祝餘懷裏和他告小狀,“你知道我哥哥多兇嗎?我之前吃了他一顆棒棒糖,他好兇,他那麽看著我,要我吐出來。”他眼睛都變得沮喪無光,“他天天拿好多我的零食,我都不生氣的,他一點也不愛我,我也不要愛他了,梁閣是大魔鬼王。”


    祝餘譴責地望過去,梁閣竟然倚著門笑了。


    唐棠和梁譯元是下午四點多迴來的,當時祝餘正在梁閣房裏陪梁榭戳羊毛氈,梁閣臥室很男孩子氣,電腦,籃球,天體模型,以及擺了一整麵牆的樂高,還有許多獎狀和獎杯。


    他跟著梁閣他們一起出來,拘謹而靦腆的笑,“叔叔阿姨新年好。”


    唐棠剛換好鞋,轉身看見他就笑了,頗有些驚喜,“班長來玩啊,梁閣還從沒叫人來玩過呢。”


    這是祝餘第一次見到梁閣的爸爸。


    梁譯元長得非常年輕英挺,他和梁閣輪廓看起來很相似,線條冷峻幹淨,他大衣裏穿著西裝,有種上位者慣態的威嚴,拿著把黑傘站在玄關一動不動地審視祝餘。


    祝餘都被他看得心虛起來,背後幾乎要滲汗,他才說,“嗯,你好。”


    梁榭突然想起什麽,“啊!媽媽相冊在哪裏?”


    沒過多久梁榭就抱來一本相冊,他趴在沙發上,祝餘梁閣圍在旁邊,他翻開相冊,指著一張照片,唇角上翹,“這個就是我哥哥!”


    祝餘探過頭,定神一看,雖然神情未變,卻完全看不出梁閣現在的模樣,隻讓人覺得——多麽憂國憂民的小胖子啊。


    梁閣小時候不說話,他媽對他又愛又愧疚,每次喂飯都生怕他受委屈沒吃飽,一個勁地塞,梁閣胖得十分情有可原。


    祝餘一笑,唐棠也饒有興致地湊過來了,“看這個,我自己給他拍了一組他和十二生肖的照片呢,特別麻煩。”


    除龍之外,其他動物都是真的,地點也不同,看得出確實費了心思,但從神情上來,梁閣十分不領情。他看著小胖子梁閣麵無表情地抱著雞,抱著兔子,抱著羊……竟然還有真蛇和老虎,雖然老虎是隻幼崽,祝餘還是詫異,“老虎怎麽抱到的?”


    唐棠陷入迴憶,“不記得了,那個時候是不是可以抱來著?這是俄羅斯?反正抱了。”


    她再繼續翻下去,夾層裏掉出張有些年頭的老照片,是個非常年輕俊美的男人,穿著軍裝,劍眉星目身姿挺拔,抱著琵琶端坐在台上,已見錚錚風骨。


    梁閣第一次見這張照片,霍然看向唐棠,“我爸會彈琵琶?”


    唐棠看著別處,不太自然地說,“我又沒說他不會。”


    所以那句“我在台下看他,就覺得這輩子都是他”,說的是他爸,不是他大伯?


    嗬。


    祝餘原本看完照片就要走,被唐棠以外麵下雨很冷為由強留下來住一晚再走。


    晚飯是梁譯元做的,六菜一湯很豐盛,飯桌上氛圍很好,祝餘也沒有覺得局促,直到唐棠興致勃勃地問他們,“我今天打扮得漂不漂亮?”


    祝餘愕然地看見梁閣不疾不徐地說,“漂亮,口紅顏色和衣服很搭。”


    梁榭也靈慧又踴躍,“衣服很好看,我最喜歡媽媽這件衣服!”


    梁譯元也說,“發型也好,襯臉型。”


    祝餘第一次在家庭飯桌上遇見這種問題和這樣整齊劃一的吹捧。


    他坐在那,像個沒做作業的小學生,唐棠的視線望過來,梁譯元也似有似無地看了一眼,他乖巧地笑著,“阿姨的脖子又白又細,配這條項鏈真好看。”


    洗完澡後梁閣去水吧拿水,他爸正端著咖啡出來,兩人迎麵對上,他爸忽然低聲問,“是他嗎?”


    梁閣怔了兩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沉著地“嗯”了一聲。


    梁譯元抬起頭,威嚴而深不見底的眼睛銳利地注視著他,好似一場交鋒,良久,梁譯元說,“進去吧。”


    梁閣卻問,“怎麽樣?”


    梁譯元抿了口咖啡,要和他錯身而過,“你喜歡就行。”


    梁閣把他攔住,和他視線相撞,“誇兩句。”


    梁譯元差點讓他這波反客為主氣樂了,“挺好看的,也聰明。”


    梁閣說,“謝謝。”


    梁譯元扇了他後腦勺一下。


    祝餘很早就覺得梁閣一定是那種非常有愛的家庭裏長大的,他一定擁有很多愛,所以才敢那樣熱烈地去愛其他人,毫無顧忌也不怕受傷,真摯而赤忱。


    祝餘這樣過一天,也覺得新奇溫暖又可愛。


    梁閣敲門進客房時,祝餘穿著梁閣初中時的睡衣,坐在客房的床上,感慨又歆羨地笑著,“你們家真好,我好喜歡你們家。”


    梁閣無意識地說,“那你趕緊嫁過來啊。”


    說完又,“不是,你慢慢嫁。”


    又側過臉去,咳了一聲,臉上有惶亂的薄紅,“不是,你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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