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鬧鍾響,梁閣就醒了,一直等到七點半不得不起,他才小心移開祝餘搭在他腰上的胳膊,誰想才挪一丁點兒,祝餘就醒了。


    房間暖氣足,祝餘睡得臉頰泛紅,眼簾都沒掀開,鼻音稍重,有半夢半醒的輕軟,“你去哪?”


    “競賽。”


    祝餘一下就清醒了。


    noip提高組的複賽有兩天,分一試二試,早上八點半開始。梁閣昨天才考第一天,晚上又陪他折騰到那麽半夜,不知道才睡多久,會不會影響發揮。


    “沒事,你接著睡。”時間緊,梁閣下了床就去洗漱了。


    祝餘空空坐在床上,很快梁閣就整理好出來了,走到他床邊來,半彎下身囑咐說,“我先走了,你繼續睡,醒了叫他們給你送早餐。”


    祝餘對上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愣愣地點了頭。


    梁閣背上書包轉身出門,祝餘看著他一步步走遠,不知怎麽空落落的,心裏湧起些瘋狂的不合時宜的依戀與不安,他冒昧地喊住了他,“梁閣!”


    梁閣一頓,迴身看他,“嗯?”


    他一時卻拙嘴拙舌,有些支吾,“你,你昨天怎麽會在那裏?”


    為什麽那麽晚還在他家樓下?


    梁閣似乎也難以說清,稍作思忖,“感覺你還會下來。”


    梁閣走了,祝餘呆呆坐了會兒,又頹然地仰倒迴床上,目光渙散地看著天花板。這張床對他來說寬敞得有些過,他無所事事地滾了滾,一下滾到了梁閣睡過的那側,霎時又被梁閣的氣息撲了滿身。


    真好聞,再次睡過去前祝餘想。


    他沒吃酒店的早餐,從沒吃過他怕露怯。迴到家林愛貞已經出門了,桌上有做好的飯菜,是今早剛做的。早餐算是煎餅攤的大頭,林愛貞每天六點出頭就會出門,要做這桌菜五點不到就要起來


    他迴到房裏,拿到手機才看見微信上他媽發的消息,“滿滿放假多睡一會兒,起來自己熱熱菜,吃飽了再學習。”


    祝餘坐在桌前吃排骨,吃到第三塊時牙關顫動起來,他把骨頭吐出來,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


    再去學校時方杳安找他談了次話,這算很高的待遇了,因為方杳安極少找人談話,照例沒說太多,隻簡單開解了幾句。卻又叫他一起吃了飯,幾層高的大食屜,擺出來的菜品豐盛奢侈各有珍奇,竟然還有藥膳,“家裏人送的,一起吃吧。”


    期中考結束,鹿鳴今年的元旦晚會提上了日程,晚自習鍾清寧去年級組開會,迴來就動員,這次學校預留的時間不多,明顯是不再準備大肆操辦。


    鍾清寧說學校有意辦一個民樂串燒,問班上有沒有會民族樂器的同學,有幾個女生舉了手,但都謙虛地說,“上高中後很久沒練了。”


    原本大家對這事沒太大興趣,直到方杳安說,“梁閣,聽你媽媽說,你會彈琵琶是嗎?”!


    平地驚雷,所有人齊刷刷看向梁閣,霍青山和簡希已經看好戲般笑起來。


    許多人對琵琶的印象還短淺地停留在電視劇裏青樓花魁彈的靡靡之音,誠然有許多男性琵琶大家,但大眾認知裏琵琶仍然偏向女性樂器,女孩子彈起來當然增氣質,但男生彈琵琶怎麽想怎麽不倫不類。


    尤其梁閣,那違和感直接升到極點,他氣質太冷峭,和琵琶稱得上格格不入。


    敢死隊艾山第一個拍著大腿樂起來,“真的假的梁閣?你是我們班花魁嗎?”


    班上哄堂大笑,祝餘都跟著笑起來。


    正在寫題的梁閣抬起瞋黑的一雙眼,陰鷙地覷著他們,班上的笑聲十分識時務地熄下去了,祝餘也不再笑了。


    梁閣支著臉看他,“笑吧,讓你笑。”


    祝餘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他握著筆,覺得耳後一點點燒起來。


    梁閣最後還是被選上了,可能學校也認為男生彈琵琶有噱頭,梁閣在學校關注度又極高,長相也優越出挑,是個上上選。


    冬天越來越冷,十二月寒意最料峭時a市下了場厚雪,夜裏從窗外看過去白茫茫一片。祝餘戴著冗重的圍巾帽子手套下樓時,路上的雪還沒被人工清掃完畢,綠化帶的樹叢上全是積雪,吸進一口氣肺裏都涼沁沁的。


    走出小區大門,梁閣已經等在那了,他騎在公路車上,斜背著一個黑色琴盒,都不這麽能瞧出裝的是琵琶,跟吉他盒也差不太多,冰天雪地,梁閣就這麽懶散地背著琴盒等他。


    noip的成績是在兩周後出的,集會時廣播裏報了獲獎名單,以成績來看梁閣絲毫沒有受到幹擾,誠然鹿鳴noip從來強勁,但他仍然有一個優秀得駭人的高分,壓過了附中,引得帶隊教練大誇了他。


    散會後,人群裏有人朝梁閣吆喝,祝餘看過去,是這學期常和梁閣同行的那個戴眼鏡皮膚黝黑的男孩子,叫孟訪,他遠遠地朝梁閣舉了個大拇指,咧著嘴笑出牙,“梁神,牛逼!”


    所有人跟著看過來。


    祝餘站在梁閣身邊,體會到一種難言的酸澀,仿佛自慚形穢。


    項曼青預產期臨近,某個周日祝餘去醫院看她。


    項曼青很喜歡孩子,也很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高一剛開學那段時間常不在學校,頻繁跑醫院調理身體,也是盼望再度懷孕。


    祝餘之前也去醫院看過她,因為流過產,家裏很對她嗬護,稍有小動靜就來醫院。祝餘那時修新概念的征文,何進歸極度不靠譜,他於是去問項曼青能不能當他的指導老師,項曼青正被養得無所事事,欣然應允。


    當時項曼青笑他,“《橘子輝煌》?你到底多愛橘子?上次雕心杯那篇是不叫《給橘子的搖籃曲》?”


    祝餘給她拎的水果裏頭還就真有橘子。


    “但這題目和內容都不錯,視角新奇,也挺青春虛幻疼痛文藝的,評委組就愛這口,再稍微改改,我看可以了。”


    祝餘也見到了她丈夫,臉看著小巧俊秀,身量卻高,可能因為行軍習慣身形非常板正,祝餘看著他就油然感到一股浩然正氣。他人不太喜歡講話,隻對項曼青話多一些,幾乎有求必應。


    項曼青很高興他來,她離了學校就半點不嚴厲,笑著說,“真想你多來,聽說懷孕的時候多看看好看的人,寶寶也會更漂亮。”


    “那您照鏡子就行了。”


    他似乎說錯了話,項曼青笑淡下去,“我看鏡子裏就一個又黃又醜的肥婆。大數據真煩,好不容易玩手機,成天給我推懷孕相關。怎麽有些人懷了孕還又白又瘦的,看著沒懷一樣漂亮?”


    項曼青懷孕胖了許多,四肢水腫,也沒有化妝,遠不像以前一樣淩厲美豔。


    祝餘急忙說,“沒有的,您也很漂亮,是那種懷孕的漂亮,很健康很有生氣。”


    “還挺會說,其實我不在乎這個。”她低下頭撫摸自己上隆的腹部,“我隻希望這是個健康的孩子。上一次孩子沒的時候,我真的……好難受,感覺心都剜去一塊。你師爹抱住我說,沒事的,以後還會有的,不要孩子也沒關係的。怎麽會沒關係?”帶著些輕微哽咽,“我喜歡孩子啊,都四個月了,胎兒都成型了,是被我害死的。”


    祝餘之前聽人說起這件事,話裏話外都是誇她認真負責,家長放心,是個絕對的狠人。她看起來那麽幹練美麗,好像所有事都能兜住,可她現在這樣脆弱痛苦,對失去的孩子充滿負疚。


    可能因為孕期情緒波動大,祝餘見她眼底泛起些溫柔的淚意,卻是笑的,“其實孩子好不好看都沒關係,我隻希望能是個平安健康的寶寶。”


    祝餘從病房出來,走在醫院走廊,他想起初中答思政題,有個題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你覺得是對的嗎?”


    當然是錯的,人既然有好壞之分,父母怎麽可能就沒有好壞之分呢?


    世上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父母。


    但無論如何,林愛貞都絕不是一個壞母親。他猶記得孩童時期,林愛貞最喜歡親昵地蹭他的臉蛋,“香滿滿,臭滿滿,媽媽最愛滿滿”,像如今的項曼青一樣隻希望孩子能平安健康。


    她當時年輕又漂亮,紮一個高馬尾,像小姑娘一樣喜歡可愛鮮豔的東西,丈夫說句什麽,她就羞澀地笑。


    後來呢?後來祝成禮病了,病得太重,下床都困難,工作也丟了,她用一個攤子撐起了這個家。


    她變得忙碌,蒼老,世俗,卑微卻又頑韌。丈夫生病她可以離開,丈夫去世她也可以改嫁。可是她沒有,她失去了深愛的丈夫,卻還要日複一日地繼續這種操勞,她隻是在這種無望的日子盼望著“寒門出貴子”罷了。


    又有什麽錯呢?


    鹿鳴的一輪複習上得比新課還要紮實,浸沒在學習裏日子快得不真實,元旦晚會當天方杳安又給每個人發了小禮物,價格並不便宜。眾人一致揣測——方老師的老婆是個富婆,以方老師的外貌條件來看,極有可能是真的。


    祝餘深以為然。


    祝餘今年再進禮堂明顯能感覺出設備簡陋許多,但節目質量仍然不錯,主持人是夏嵐和高三的一個學長。


    去年因為彩排時早把節目看過了,沒什麽驚喜感,又因為要上台,全程都在緊張。今年體驗倒不錯,和同學坐在一起,互相分享零食,幾對情侶坐在角落說悄悄話。


    十班的節目仍然是舞蹈,不再是柔美的古典舞,熱辣奔放吸人眼球,下麵頻頻有人吹口哨。喻彤給新班級又寫了個劇本,照舊包袱多又有趣,高中生本就是很容易被哄笑的一批人,熱情又有活力,很給麵子。


    還有個高一的學弟抱著吉他唱民謠,是一首廣為人知傳唱度很高的民謠,引得全場大半跟著合唱,觀眾席有人說“好帥啊”。


    祝餘看了眼,這也叫帥?


    艾山在後頭吃著腰果問,“怎麽還沒到梁閣?”祝餘又把節目單翻出來,對啊,怎麽還不到梁閣?


    他起身去廁所,出來時,過道裏全是竄班的人。他隻好繞路上三樓,三樓黑魆魆的沒有人,走廊上架著台攝影機,正對著舞台。祝餘還想,這麽樸素一晚會要安置多少機位啊?


    攝影機後的人就轉過頭來,是把柔亮的女聲,“喲,班長。”


    祝餘借著不甚明亮的舞台光,端詳眼前清麗嫵媚的女人,竟然是梁閣的媽媽,“阿、阿姨?”


    唐棠穿著黑色運動服,高挑英氣,她迴頭看舞台,驚喜地說,“上來了!”


    祝餘立刻跟著望過去,這廂穿漢服彈古箏的女孩子窈窕美麗地下台去,另一邊梁閣穿著校服,高高挺挺,抱著琵琶就潦草地上來了,朝台下弓了弓身,隨即坐下。


    祝餘站在三樓,聽到下麵觀眾席中頻繁提起“男的”“梁閣”“琵琶”,有起哄的笑聲,十班和高二的一些人瘋狂吹口哨,鼓掌,吆喝梁閣的名字。


    縱然台下躁動紛紛,梁閣也沒什麽表情,隻稍稍垂著眼看弦,腰杆筆直,很端肅沉靜,祝餘聽見唐棠在耳邊說,“挺有樣子的。”


    祝餘也是第一次見他彈琵琶,既新奇又不真實,他之前看著梁閣背著琴盒來來迴迴,也問過他要彈什麽曲子。梁閣隻說“學校定的”,又說“晚會那天,我彈給你聽”。


    我彈給你聽。


    他遙遙看著梁閣猛地一擊弦,樂聲擴出來,錚錚有力,真正一聲可見風雷,喧囂的起哄聲頃刻就止住了,“臥槽。”


    祝餘都跟著全身一麻,不自覺握緊了欄杆,眼前已然千軍沙場,十麵埋伏,梁閣擊弦的手越來越快,逐漸快得看不清影子,祝餘感覺髒器都叫人緊緊勒住,喘不過氣來。


    男孩子腕勁強,彈武曲帥爆,坐在那就是一場恢弘壯闊,殺機四伏的戰爭,真正“鐵騎突出刀槍鳴”。


    祝餘並不懂梁閣的水平如何,也沒空再去探查台下的反應,他像所有人一樣一瞬不瞬地熱切地凝望著。後麵的大屏幕上投出梁閣的樣子,半垂著眼的梁閣忽然應著暗啞卻危險的樂聲抬起眼來。


    他眼部線條銳利感強,眼神漆黑,視線一掠,鷙戾的肅殺之氣簡直撲麵而來,可漸漸又散了,視點在台下晃了一圈,是男孩子茫然而急切的顧盼。


    有人問,“他在看什麽?”


    他不知道梁閣在看哪裏,但他覺得梁閣是在跟他對視,一定是在看他,祝餘心裏那陣難言的酸澀演變成一場溫柔的雪崩。


    他在看我。


    唐棠環著手笑,滿意又得意,“我就說吧,大帥哥就該彈琵琶!”


    祝餘怔怔點了頭,方才台下喧鬧的起哄都成了此刻靜謐的喝彩。


    少年當此,風光真是殊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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