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幽冷,又一夜霧起,天才蒙蒙亮時落起了小雪,一行人行了兩個時辰山路,緩緩進入雲霧山中,黛黑的層山障影相繼交疊成峰巒帷幕,如一片片巨大烏雲抱穀相接,陡崖高山直插入晦暗穹蒼。


    站在一處斷崖上,須赫雲一指掩在不遠處鬆針樹林中可見青煙飄出的一處茅舍,衝玉子衿點了點頭。


    玉子衿目光一寒,握著銀劍的手指緊了緊,她正要舉步而去,一陣打鬥聲在這時傳來。


    岱山如墨,四野荒蕪,茫茫天際雪飄零。


    斷崖下的一塊空地上,正站立著一個冠絕少年,他十指交覆緊握劍柄,端端豎持三尺青鋒立於身前,冷酷攝人的雙眼在這時忽然抬起,緊盯數丈外與他持劍對立之人。


    寒風淺雪中他一頭墨絲在風中飄飛淩亂起舞,雪色的錦衣長帶共發絲飛揚而散,那張驚豔山河的麵龐隨著他抬首的動作一瞬露出閃亮天地。


    墨羽長眉,攝魂俊眸,敷雪朱容,朱色唇瓣。


    他冷酷的雙眼與深擰的額頭並沒有將那份豔動山河的俊美減去幾分,反是因此更添男兒之氣,墨發朱唇並一身如雪在這天地俱靜的黛山黑土中愈發奪目驚人。


    這一眼風華無止讓斷崖上所有人心神俱震,就連宇文錚都忍不住猶疑地看向了玉子衿。


    那容冠世間的少年正是東乾端睿皇帝玉天第三子——雪霖郡王玉揚翕。


    而那與他對峙的人正是當年帝都金馬風流之名滿上京的侯大公子侯恪純。


    兩人顯然已經持鬥了有一些時間,身上多少都負有傷痕,跟隨之人也各有死傷,玉揚翕一聲低哼嘴角溢出血跡,腰間的蟠螭紋玉帶已經滲出大片血跡,他強忍著捂了捂傷口繼續握緊了劍柄。


    宇文靖域的拇指輕開劍鞘,正要提氣飛下斷崖,卻見玉揚翕緊含口中血目光堅定地直視侯恪純,毅然向後一抬手阻止了幾個正要上前相助的下屬,而玉子衿也在這時向他搖了搖頭,他抿抿嘴角隻能作罷觀戰。


    玉揚翕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黑曜石般的瞳仁中寒光一閃,驀然旋轉手中劍鋒直插入地,如流雲驅馳犁地而走直掃逼向侯恪純,烏黑凍土被他手下劍鋒劃出巨大裂痕,礫石飛濺向茫茫四野,雪白錦靴所過之地如雷斧鑿擊裂石碎土爆破出漫卷碎沙,他忽然提速瞬時飛移,長劍騰地劃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逼侯恪純心門。


    長劍破胸,鮮血噴湧,一切隻在一瞬,那雪衣少年已在頃刻輕輕躍過侯恪純身後,悄然接住了破胸穿出的佩劍,一麵冰雪,負劍背立。


    崖上宇文錚不禁讚歎:“好劍法!小小年紀就有此等沉厚內功和臨危定力,此子前路不可限量!”


    玉子衿看著玉揚翕欣慰一笑,轉而目光黯然看向了侯恪純。


    此時他一身鮮血發絲散亂,那鬢角透露出數道銀白,襯得臉上那道疤痕更加猙獰,這寒冷的雪天他頭上一直在不時地滲出冷汗,可見這些年他雖然死盾逃生,卻過得並不盡如人意,尤其當年玉亓那一掌盡管偏離了心脈而沒能要了他性命,卻也讓他多年病痛纏身早已難享善終,今日更是大限已至。昔年公子成此落魄之相,也是可悲。


    想到自己這從天堂到地獄的一生,侯恪純笑了笑,他的眼中無比淒涼,笑聲無比疏狂,他魂魄如散飄零落地,目光悠遠的看向那個對他一臉恨意的少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某段歲月。


    那年的上京城,清瀾江,豔舞晴空,鶯歌畫舫。


    還有那兩個互爭風頭的意氣少年。


    他和玉天鬥了一輩子,玉天死在了他手裏,現在他死在了玉天兒子的手裏……


    一生負氣,兩敗俱傷。


    他和他,終究誰都沒贏。


    曾經他們都自信的以為自己會是這個亂世的王者,新朝的主宰。他們的父親都是這亂世天下權霸一方的王者梟雄,他們從小便是眾望所歸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上天給了他們這世間無數男兒難以企及的一切,賦予了他們從懂事邁步起就走上權力巔峰之路的優越起點,他們深以為這江山如畫注定要落在自己掌中,隻要沒有對方的存在……可笑那時他們是多麽天真,這個亂世的無情,曆史洪流的無常,又豈是他們可以想象?再強大的人在命運麵前也隻是螻蟻。


    天之驕子會溘然短命,也會跌落塵埃。


    他又笑了笑,眼神如發絲一樣灰白,陰暗的天穹最後一直定格在他的瞳仁。


    玉揚翕醒來後,發現自己正躺在侯恪純生前藏身的茅舍,他忍著腰間劇痛起身,正見玉子衿端著湯碗坐在床前等他醒來,“姑母,你怎麽會在這裏?”


    玉子衿垂眼一笑,命宇文靖域拿了個靠枕放在他的身後,玉揚翕才注意到坐在一旁攏著大氅的深沉男子,對他的五官稍作凝視,頓時為其氣度心生折服,他坐在床上半傾身子抱拳審慎行禮,“揚翕見過英成王!”


    宇文錚目中欣賞,對他點了點頭。


    玉揚翕服過藥後,玉子衿問道:“翕兒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你如何得知侯恪純尚在人世?”


    玉揚翕雙目泛紅飽含恨意,隱忍著抬頭道:“是九叔派我來的!”


    玉子衿默然擱下了藥碗。


    看她反應,玉揚翕切齒落淚,“姑母,你忽然來到山南,是不是因為早就猜到侯恪純沒死,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父親的死和二叔有關?是不是?”


    送二姐的和親儀駕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九叔忽然過府與他密會,命他借道山南時尋機捕殺侯恪純為父,他聞言震驚,侯恪純早已被五馬分屍如何會藏身山南?父親與二叔手足情深,又如何會弑兄篡權?他千般萬般的不願相信當年父親的慘死竟會是他們兄弟一直敬重的二叔所為,直到按著九叔的指示尋到這片山穀,見到那個他恨入骨髓的侯恪純,他才徹底相信了九叔的話,父親雄才大略一生,沒想到正值盛年竟會死於兄弟與外賊陰狠鬼蜮之手!這對一個天子驕子是多麽大的諷刺啊!


    “翕兒,”玉子衿心痛淚下,她撫摸著少年麵龐殷切叮囑:“好孩子,聽姑母的話,迴北境去,不要再說,不要再問,不要再靠近那個人,更不要露出你的恨意,那會害了你,也會害了揚瑜和揚羨他們和你母親。你父親匆忙一生,隻留下了你們六兄弟幾個血脈,你兄長二人倍受猜忌,弟弟們都還未長成,你現在是他們最大的輔助,若你藏不住自己的心事,莫說自己,就是他們所有人都會因此而至於險地的。”


    玉揚翕五指緊緊摳著被角,雙瞳如焰燃燒著恨意,這個道理他不是不懂,可父仇如天,他如何能善罷甘休?


    宇文靖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聽母親的話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你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何必蚍蜉撼樹禍連自身?”


    宇文錚淡看少年切齒之恨,如緬當年,“年輕人,執劍為將,操笏為國,有一腔忠孝熱血是不錯的,但這也是遠遠不夠的。疆場兵戈外有人心兇險,廟堂宏高處有鬼蜮波譎,以今日之勢,方知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才是。”


    “藏器於身,待時而動?”玉揚翕一時迷惘,他短短思量後敬問宇文錚:“揚翕幼時與兄弟們聆聽先考教誨,曾聽先考提及當年楚南夷族之亂,雖是流寇作亂屠戮無辜,暗中黑手卻實為公西越,請英成王恕揚翕唐突,如今西州大權雖盡歸英成王之手,公西銳赫流逃宛韶,可公西家聲明猶存,威望仍在,未見英成王十餘年來有何舉動,大丈夫恩怨分明,您難道是打算就此放過了公西家?還是您在藏器待時?”說到此處,他靈機一動拱手鞠禮,“揚翕請英成王指點!”


    宇文錚起身踱步至窗前望著那漫天白雪飄搖,他眼中一閃而過濃重殺意,“藏器待時嗎?本王確實已經等了十八年!”


    “十八年?”玉揚翕一臉震驚,他看了看一臉篤定的玉子衿和宇文靖域,難言複雜地沉默了下來。


    宇文錚迴首道:“三殿下睿智聰穎,難免年少意氣心急了些,此乃人之常情,本王隻能告訴你,疆場也好,廟堂也好,大丈夫想要成事,都須懷隱忍負重之心,很多事情是急不得的,這個道理隨著年紀漸長資曆愈深以後你會漸漸明白的。”


    玉揚翕猶有不甘,但還是臉色黯然低下了頭,“揚翕多謝英成王指點。”


    玉子衿摸摸他的腦袋,又拿了件大氅給他披上,正要吩咐纖兒去給玉揚翕準備膳食,一個玉揚翕的親信侍從急匆匆跑了進來稟告南海金氏族人今日入山南追繳叛徒,金長空帶著部曲四處流竄,驚擾了正行至輕溟山的山寧公主的和親行駕,三方人馬不明情況下發生衝突,導致和山寧公主的護衛中軍在山穀中失了散,山中霧靄迷蒙,現在又下起了雪,玉揚羨隻得派人急衝衝來找玉揚翕帶兵返迴去一同尋找。


    玉子衿聞言大驚,玉揚翕不顧重傷急忙披好了衣服,他拉住正要同去的玉子衿道:“姑母,你現在不便出現在大哥和二姐之前,且留在這裏等翕兒消息,放心吧,有我在,一定會把二姐平安尋迴來的。”


    宇文靖域也勸道:“是啊母親,您就留在這裏等消息吧,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的。”


    玉子衿一咬下唇,心內不安地點了點頭,幫玉揚翕穿好衣服送他出了門。


    宇文錚扶她落座,衝宇文錚使了個眼色道:“你暗中跟去瞧瞧,有事及時來迴報。”


    “是,父親。”宇文靖域點點頭,提劍帶著兩個隨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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