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簾跨步下車,頭上有金漆禦題的兩個大字,玉策眼神凝滯,在注意到玉子衿堅定無疑的神情時,他臉上有痛意一閃而過。


    趙府。


    當朝一等皇商的趙家。


    玉策用心扶持,家主趙凝輝與他有八拜之交的趙家。


    那年,滿懷壯誌的男兒別了身懷有孕的妻子與幼兒獨自踏上從軍之路,盤纏將盡時他為節省路資歇在城外破廟。當夜一個年輕秀才趕考落榜歸家經過此地,也因盤纏無幾隻得在破廟安身。


    兩個年輕人,一個見識卓絕心藏天下卻出身沒落,一個滿腔熱忱報效家國卻懷才不遇,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就在那破廟的稻草堆中就著滾滾柴火,夜雨滴答,從治國之道談到天下大勢,從前朝中興論及今時利弊。一夜過去二人發現彼此是那般意見相和,政見一致,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就在那破廟中將對方引以為畢生知己,於佛像下結八拜之交


    相別後,各一方。


    一個輾轉向北投身從戎,一個返鄉往南轉業為商。


    再相見,昔年的兄與弟已是家財萬貫的一方巨賈和權傾朝野的當朝玉王。


    他們熱淚盈眶,感慨當年浮萍相會竟還有此日再聚,是上蒼庇佑才降此福澤。


    玉策以為,這份兄弟情分一直深厚無忌,常年親密猶嫌不夠,他還想要親上加親結為兒女親家,在徵兒大婚前一日他還想著明年開春就與清徽來為澤兒聘下趙家幺女可原來他在一廂情願,他以為的親厚在對方心中早就變了味。


    年少微時,他們曾於那間破廟裏同飲一碗水,同食一張幹硬烙餅。


    而今顯赫,他信手一指有山河萬裏,他捋袖微抖可擲地千金。


    可阡陌無垠的帝都,怎麽就裝不下那間破廟都能容下的赤子之心了呢?


    偌大門第投下的陰影中,玉子衿第一次在父親的後背上看到淒涼,她腳步停頓,有些後悔今日執意帶他前來。那年少義氣,那熾熱情懷,那兩個年輕人的破廟對談,早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抱她在膝娓娓訴說。


    而今,她隻顧到了自己親手抓住謀殺父兄與親子的真兇的喜悅,卻忘了顧忌父親被摯友背叛的悲涼心境,是她顧慮不周。


    “父親,要不我們走吧!”她猶豫上前,扶住玉策微顫的一臂。


    玉策並沒有動,“你是怎麽發現的?”


    玉子衿低頭,長睫落寞,“那日在吉南王府,聽聞吉南王珍藏有雪絲寶甲,女兒便起了疑心。雪蠶絲為貢品,非禦賜不能有,曆來為澤洛的舅父昭文壟斷,昭文無子,視澤洛為己出,除了謹奉內宮,他隻贈送過澤洛一人,而奉於內宮的孩兒隻在前年父親大壽時贈送過父親兩匹您在後來又轉贈了伯父一匹,吉南王會有想來是和這個有關係,女兒大膽,查了伯父。”


    究竟查出來什麽,玉策沒問。他默視府門上那金虎獠麵的鋪首許久,吩咐侍衛開門。


    今夜,他要問清楚,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讓多年相許的兄弟反目為仇,不惜為虎作倀下修羅鬼手對他和他諸子揮刀絕殺,勾狗苟之輩摧他浴血所營半壁江山。


    這幕後黑手,當真有你嗎?大哥!


    趙府在入夜時就已經被嶽澤洛帶兵查封,他深知玉策與趙凝輝的交情,囑咐了下屬善待趙家人,隻把趙家男丁扣在了花廳,女眷關在後院,全無苛待。


    從嶽澤洛帶兵入府,趙凝輝就一直坐在花廳正首,不卑不亢不言不語,他掌中一串瑪瑙佛珠一圈一圈細細撚著,從夜黑到夜半,從未停過,那安然清風之姿全無大禍臨頭的困頓。


    嶽澤洛就一直數著。


    “第七百八十六圈第七百”被宇文靖域壞笑一拽,他一個哆嗦從檀木雕花鋪羊皮的貴妃椅上竄了起來,施施然優雅請安:“臣參見皇後娘娘,見過嶽父大人。”


    玉子衿免了他的禮,看向玉策的目光擔憂。


    “你來了。”趙凝輝停下撚佛珠的手指,淡淡睜開雙眼。


    玉策坐在趙凝輝左手邊的座位,“大哥,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了吧!”想起那年古城外的破廟,趙凝輝眼底聚起光澤。


    “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吧!比如人心。”


    “賢弟錯矣,愚兄從未變過,”正視玉策如淵雙目,趙凝輝聲音一升,“愚兄以己方寸之身、寸微之力為國效死勞、為民請綿澤之心誌從未更改,從未動搖!科考不第我心不死,反為銅臭之流亦不忘當年赤子所許,傾囊助我家國萬土,掃清賊寇,更天地綱常,正山河青宇!”


    “賊寇?”玉策擰眉與他相視,“在大哥眼中竟將我當賊寇?”


    “難道不是?”趙凝輝甩袖起身,執佛珠的手直指中天霧散而出的圓月,“千古玉輪如斯不變,你敢對這恆定天月起誓你玉策初心未變壯誌不改,以康濟時世造福黎民為己任,從未起過取原氏正統而代之的謀逆之心嗎?”


    玉策冷笑,原氏正統?


    原來這天下在他眼中不是天下人的天下,惟有原氏才是宗祧正朔?


    原來他們倆人的政見和思想並非那般的契合和相投,原來從本質上就是背道而馳的,那建立在這之上的多年情誼又是什麽呢?


    真是可笑!


    “你敢嗎?”趙凝輝聲聲質問,“當著當朝皇後,你女兒的麵,你敢嗎?”


    玉策沒有迴答,沒有敢不敢,是根本沒有必要,跟一個表麵通理豁達,實則因綱常入骨而刻板至極,屢次不第而偏執功名,無力參政而死侍正統的人說這個,他不會懂,那些病態的思想已經深入他的骨髓,歪斜扭曲至傷了他的純粹本性。


    吉南王是什麽人?


    他選擇和吉南王勾結,對與他情同手足的兄弟轉身下惡毒殺手,就足以說明他心中早已情分俱無。


    玉策進這個門,隻是想讓自己徹底死心罷了。


    拂袖向正門而去,玉策不再看趙凝輝,至門口他略停,“澤洛,依律辦吧,趙家婦孺,無辜者釋。”


    嶽澤洛躬身應是相送,等玉策越過影壁向三進門外而去,他拉住正要跟去的玉子衿焦躁道:“依律辦?怎麽辦?這意思是交我處置了?”


    笑話嗎?原朝律令多少種他都不清楚!隻明白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要抄家滅族的罪名,現在嶽父大人一句要釋放無辜婦孺,擺明了是要留趙家一條活路。那到底抄家否?滅族否?抄了這萬貫家財依律怎麽處置,不滅族無辜婦孺是流放貶黜還是賣為官奴?


    依律?他一個敗家子怎麽知道要怎麽依律?


    玉子衿捋捋肩上散落的長發,當宇文靖域得意笑著抱臂而來時,她敬佩道:“小侯爺看人的眼光果然奇絕,本宮心服口服!”說完看也不看嶽澤洛徑自走去。


    “子衿姐姐,你別走啊,還沒給臣想法子呢?”嶽澤洛不顧身份揮著他黛青色撚金銀絲線繡贔屭的世子冕服雲袖在風中撒腿唿叫,被宇文靖域一把拉住蹬腿而去的步伐,他問:“你拉我幹嘛?還有你看誰的眼光奇絕?我嗎?”


    斜睨那張招風咧嘴眯眼的俊臉,宇文靖域無比同情南侯一身才智無人繼承,隻給了嶽澤洛一個眼角餘光就頭也不迴地走了。


    “喂,好歹坑了本世子的大袖衣,你倒是理理人啊!”嶽澤洛意識到自己被鄙視了。


    “敗家洛,有問題找你老父,本侯很忙!”


    老父?


    嶽澤洛對著那個小背影傻笑擺手,他怎麽就把老頭子給忘了?算他夠義氣幫他出主意。


    不對敗家洛?


    “宇文靖域,你給本世子說清楚!”


    狼嚎四起,響徹趙府上空,宇文靖域借著嶽卿風的力上馬險些被震到地上,他呲呲牙,與頓時覺得有這麽個大哥麵上很無光的嶽卿風同乘一騎而去。


    瓊林玉殿,亭台樓閣,清林禦池,曲苑花房玉天與蘭颯等人將皇宮中能找的地方統統搜了個遍,吉南王就如人間蒸發一般,至今不見半根毛發。夜近寅時,濃霧被風吹得散了痕跡,玉澤眯眼看那聖潔九合台,“或許,我們找錯了方向,這宮裏能搜的地方都搜遍了,但還有一個最不可能、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我們還沒去。”


    “龍彰殿?”玉天兄弟幾人與蘭颯紛紛警醒,再加思量卻覺得原倚風窩藏吉南王的可能性不大,他們的人一直死守龍彰殿,不可能有人會進得去。


    玉澤也想到了這個,沉思道:“能搜的地方我們都搜了,現在就隻剩龍彰殿,別的且先不管,先去看看再說!”


    花貴人攬鏡自照,得意地望著鏡中眉目妖嬈雍容高貴的女子,這身鳳袍是她從小的夢想,等她的姨丈吉南王起兵成功,她就會是新朝的太子妃,將來的皇後娘娘,而不是現在整日屈居人下,隻會在後宮賣傻裝乖的區區貴人!


    菱鏡中忽然現出宮帳後的一個人影,花貴人欣喜轉身,“世子,你來接”她忽然頓了聲,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氣派端莊冷眉淡笑的人,“你怎麽是你?”


    衛碧瞥她一眼沒有說話,衝兩名侍衛淡淡揮手,“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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