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侍女燃起香爐,香霧繚繞中,少女蹙眉深思望向亭外,藍衣少年似乎正往這邊若有似無地投來目光,他才氣矜傲的臉龐線條修美,隻一眼就讓她不自覺地錯開了眼,再看去,他正低頭描摹著一幅畫。


    長水青蒼,浩蕩東去,白鷺起處,漁歌晚唱。


    “忽驚鷗鷺起,漁笛起滄浪。”少女櫻唇淺笑。


    走下曲觴亭的玉子衿一行人剛步入桃林疏影,一陣天籟便從曲觴亭流轉而出,清鳴高澈,淺流入心,幾個優美女子定了腳,在這漫天花色中側耳出神。


    而福雅居,作畫的少年筆尖停頓,幾個箭步就到了窗前,他對著曲觴亭中模糊的秀美人影深深凝望。


    《滄浪》。


    她彈的是《滄浪》。


    他的眼神掃過桌上未幹的畫跡,她竟知道那裏是滄浪。


    滄浪,畔華江南,是他生長的地方——一個有他赤子情懷的地方。


    她竟然懂


    “謙兒,玉家女兒慎娶!”臨行前,父親如是說。


    “秉謙,玉策野心勃勃,玉家女兒不可相配!”昨日,姑丈秉燭夜話。


    那把琴,是試探,也是刁難。


    文者,以文會友,以樂聽聲。


    安家是詩書門第,娶妻可以不求才貌,卻不能不心靈相契。琴送出,若她彈不出他想要的曲調,他因此無聲拒絕,就連皇後和玉王也無可奈何。


    可是,她卻懂


    少年的眼中,動容、欣喜、猶豫、不甘在對上曲觴亭中打簾而出的少女的清澈目光時,山河靜止,似火灼灼。


    花海相隔,飛櫻漫天,他怔怔望著沐浴於光芒下的繡衣少女,看她衝他溫和淺笑,看她向他靜然施禮,看她從容入簾而去,看她帶走了他十六年來第一次動搖的心。


    許久後,他轉身,正見取顏料剛迴來的原璧桓站在桌前向他淡笑,他鬆開緊握窗台的手,釋然一笑,頷首離去。


    “人活一生,取舍由心!”


    身後傳來原璧桓宏定的聲音,安秉謙腳步一停,“多謝王爺!”


    玉鳴徵懷抱焦尾琴迴至水榭,在未和安秉謙相對時,她確實緊張忐忑,真正的與他目光交換時,她卻忽然心間平和。


    人生遇知己,且從容。


    “此乃安大公子之物,勞王妃奉還。”玉鳴徵將琴奉於吉南王妃。


    吉南王妃點頭一笑,正要讓侍女去接,這時英濃走進來報:“稟皇後娘娘、三位王妃、世子妃、郡主,安大公子剛傳話來說,婉嫻郡主琴藝精湛,媲美天音,願將府中珍藏焦尾相贈,請郡主笑納!”


    懷抱焦尾的手一緊,玉鳴徵盡力掩藏眼底的喜悅。


    玉子衿微笑點頭,“知道了,你去代郡主謝過安大公子。”


    “是。”


    事了,水榭中人各自歡喜,吉南王妃目的達成,歡喜著對眾人道別而去,玉鳴徵到底未出閣,明清徽也不便多呆,稍稍一坐就帶著她離去了,玉妙人和玉姿洺用過午飯,也相攜離去。


    恬淡靠在軟塌喝著蓮子羹,玉皓潔望著對麵榻上失神的玉子衿道:“今日飯間四妹所說,你可?”


    玉子衿點頭,沒有說話,心思卻早已漂到了千裏之外。據四妹說來,麟兒的性情應該是偏於傲然張揚的,他果然像極了年少時的阿錚。


    遠處花海環繞,彩蝶蹁躚,一群孩子在其中嬉戲打鬧,一個驚豔的小臉闖進玉子衿的眼中,桃花眼水色動波,麵如美玉,一顰一笑間光彩琉璃,如南洛花色傾盡唯美,似北境深雪純潔連綿,驚人的麵容讓人一看便移不開眼。


    與他相比,掌珠園萬花失色。


    若非那身男童的小繡袍,玉子衿險些把他當成小女孩。


    “那個孩子是誰?我怎麽沒有見過?”


    今日姐姐忙著五妹的事,沒空照料舒禾,便把玉家各個房中年紀相仿的侄兒侄女接來了園中陪她,那個孩子應該也是玉家人。這幾年玉家小一輩的侄兒侄女頻添,但隻要能進宮去的她都見過,這麽一個孩子她如何就沒注意過?


    玉皓潔順著玉子衿所指的方向看去,笑道:“那是大哥的第三子,揚翕。”


    “大哥的兒子?”玉子衿驚訝,轉而道:“大哥現有六子,為何獨獨這個老三我沒見過,以往怎麽不見他進宮來?”竟是她的親侄兒?


    玉皓潔低頭一笑,將其中原委一一道來。


    數年前,玉策有一愛妾鄧氏,風姿妖冶,豔麗非常,風華正茂深得玉策寵愛,一時風頭無兩,甚至蓋過了明清徽與夏侯氏。


    美人美豔是好的,可美得豔得過了頭未免招眼兒,鄧氏的芳名很快就傳入了玉天耳中。介於人倫之分,玉天再是風流,也隻是存了幾分好奇,並無獵豔窺視之心。奈何一日進府請安,恰巧偶遇鄧氏,盛年不拘的玉天哪抵得了鄧氏的萬種風情,鄧氏亦迷於玉天年少倜儻,一來二去兩人便失了分寸,終成好事。


    時值玉策練兵在外,三個月後迴來卻發現自己的愛妾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玉策頓時怒了,這孩子是誰的都不會是他的!


    鄧氏不敢看玉策暴怒且帶殺意的臉,戰戰兢兢跪在一堆碎礫中將事情的原委老實交代了。


    玉策聽了臉上雖沒了殺意,但也陰沉了好一會子,當即派人去把玉天叫了來,同時還驚動了明清徽。知道了兒子做的好事,明清徽氣得搖搖欲墜,揚手就要掌摑玉天,卻被玉策一把攔住。


    兒子是心頭肉,女人是麻布衣,玉策做的決定讓所有人瞠目結舌。他對玉天非但不打不罵,甚至連一句重話也沒有,和藹一句“吾之所持,他日俱歸汝之所有,何為不問自取哉”就把鄧氏賞給了玉天。


    一場虛驚後,明清徽瞬時頭腦清明,鄧氏母子保命叩頭不已,玉天贏得美人歸更是歡欣鼓舞,當晚就將鄧氏接出了府。


    不過鄧氏的命運並沒有因這場恩赦而走向坦途。玉天雖然把她接出了寧襄王府,但顧忌此事到底是不光明的,為了自己和玉策顏麵,就把鄧氏安置在了舞風園。


    舞風園是玉天的私宅,同時還住了玉天的一位外室——莊和郡主。


    莊和郡主是原氏旁係宗親,父母雙亡,無兄無弟,身份也隻剩了個“郡主”之稱。先嫁臨中氏族子弟孟磊,孟磊早亡,又從明清徽長兄明卿儼次子明南灃為外室,後被明南灃所棄。可憐皇室郡主被人棄如弊履不說,還因為一再委身他人再加生活不檢點落了個放蕩名聲,無人問津。


    玉天一次偶然外出與之相遇,佳人弱柳扶風,秋波暗送,一向來者不拒的玉天怎會拒絕?當下也不管其何種身份,侍夫幾人,向表兄明南灃打了個招唿就收入懷中。明南灃身邊鶯燕環繞,早將莊和郡主拋到了九霄雲外,無所謂的就答應了。


    其他暫且不談,莊和郡主卻是個不好相與的。鄧氏身為玉策妾室卻與玉天珠胎暗結,這讓自恃身份的莊和郡主低看一等是肯定的,加之鄧氏魅惑動人,又讓莊和郡主多了幾分嫉妒,一口認定是鄧氏勾引了玉天,明裏暗裏沒少使計排擠。


    玉天事務繁忙,又有嬌妻美妾無數,一個月才至舞風園一兩次,鄧氏有冤無處訴,有苦無處說,心思鬱結,十月懷胎終致難產。


    當正尋歡作樂的玉天聽到消息趕到舞風園後,隻看到了美人冰冷的屍骨和嗷嗷待哺的嬰孩。想起往昔情分,悲痛欲絕,抱著鄧氏的屍首痛哭至天明,可惜再多懊悔已是無用,美人早已香魂歸西了。


    鄧氏入土為安後,玉天將孩子帶迴了府中交由擎陽長公主扶養,並為孩子取名揚翕。隨著玉揚翕逐漸長大,五官如玉啄,肌膚似雪白,唇紅齒白,清豔絕倫,神采絕世,放在一群王孫子弟中更是一眼可辨。


    因其可愛絕倫,玉揚翕倍受寵愛,擎陽長公主喜歡得都恨不得是自己所出,故而雖是私生子,玉揚翕在府中所受的關注絲毫不差於嫡子玉揚瑜。可也正因此,玉揚翕受到的寵愛難免招來了玉天其他妾室嫉恨,明裏暗裏沒少對玉揚翕的身世說三道四,外加鄧氏雖為玉天生下子嗣,但玉天介懷其身份並未將鄧氏載入家譜,此事更成了後院女人的口舌之利。其他孩子受各自母親影響,與玉揚翕一處玩樂時也難免口舌無忌。


    時間漸長,玉揚翕從這些流言中也漸漸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因此,縱使萬千寵愛在身,可自卑於身世,心忌於排擠,漸漸養成了他這種處事淡然,待人謙和的性情。除了俊美的長相,身上再無一點玉家男兒的張揚氣息。


    了解大概後,玉子衿難免在心裏對這個侄兒多了幾分疼惜,又聽玉皓潔說起這孩子生於她遠去西原那年的冬至,更是變了臉色,這孩子竟和她的麟兒生於同年同月同日!


    玉揚翕乖乖尾隨翠萱而來,明眸清澈,雪膚綿白,安靜的氣息惹人憐愛。


    “小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小小的身子以頭伏地,禮數周全,心裏卻害怕極了。以前不論二哥怎麽叫他他都不願意去宮裏,這次如果不是舒禾表妹硬叫他,他也不會在皇後娘娘駕臨臨川王府的時候來玩的,因為他害怕這位至尊的姑母會因為他的身世不喜歡他,會像府裏的那些姨娘一樣,他不喜歡別人看他時那種鄙薄的眼神。


    “乖孩子,快到姑母這裏來!”


    玉揚翕出乎意料抬起了頭,當看到那抹和藹笑意,心神一下迷惘,似有霞光萬道向他射來,竟不知不覺起了身,被那道光芒指引而去。


    玉子衿滿心憐愛抱住玉揚翕,心頭一熱,莫名覺得抱的是自己的親骨肉,她坐著這孩子也隻到她的下巴,麟兒差不多也是這麽高吧?


    玉揚翕睜著大眼睛嗅著那淡淡芬芳,咬咬稚嫩的小粉唇,又大著膽子往裏靠了靠,這味道是他夢中母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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