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三年冬,北風萬裏,滴水成冰。


    工部局的主事太監鄭彝一邊指揮著幾個小太監修補宮牆,一邊望著頭頂損壞的瓦當歎息,皺紋橫生的眼角前彌漫著口中吐出的熱氣,少頃就在空氣中消散。他在這宮中當值幾十載,眼看著這片江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前線戰事吃緊,國庫空虛,宮物修補還是節儉為好。


    幾個小太監凍得雙手紅腫,好半天才把損壞的瓦當修補完好,寒冬烈風吹得他們渾身都沒了知覺,鄭彝隻得趕緊催著他們去修補下一處壞處,早日做完便得早日歇息。


    高遠樓閣上,慧麗的女子將這一幕收入眼底,金色的光輝灑在她薄削如青筍的臉頰,映就靚色,秀玉的眉峰含著擔憂,“山河破碎,國家無存,真不知何日這才是個頭,如今玉王久對西原用兵,戰事從去年春天一拖至今,再這樣下去隻怕會是兩敗俱傷啊。”


    一旁的男子閉目養神,似黑羽編織的長睫稍稍翕動,慵懶姿態似乎並未將女子的話放在心上,一偏頭沉沉睡去。


    女子慍怒,故意要去晃醒男子,才發現他竟是真的睡著了。細指描摹著那深秀五官,匆匆流年不改他清彩神姿,她凝眸看了許久才為他掩好產自蔥岩雪嶺的上好黑狐皮毛縫製的華貴大氅,輕輕退了出去。


    屋外早已有人等候許久,見到有人出來,迫不及待上前。


    女子輕噓一聲,小聲道:“大總管剛歇下了,你有何事竟尋到我這裏來?”


    來人一身侍衛打扮,乃是連燼心腹方頤。


    方頤往屋裏張望一眼,緊張道:“緋雨姑娘,有人潛入了宮中。”


    “什麽?”緋雨擰眉,“是敵是友?可有線索?”


    “敵友屬下不知,不過可以肯定來人藏匿在了西六宮與朝華殿附近的宮殿內,具體何處,屬下未明,特來稟告大總管。”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待大總管醒來我自會言明。”


    “是。”


    一覺醒轉,已是傍晚,看著樓外半黑的天,連燼懶懶地半躺在睡榻上,“可是宮內來人了?”


    “你早就看出那些瓦當壞得蹊蹺,所以才叫方頤去查”緋雨給他送上一杯熱茶。


    “霜雪欺壓凍壞瓦當很是正常,但那日我不經意發現了朝華殿外宮牆上的踩踏痕跡。”連燼飲茶深思,沉下的眼尖波光一閃,“過幾日便是上元宮宴,想來是有人想掀風浪了。”


    “那我們查是不查?”


    “叫人保護好皇上皇後和太子,來人是衝著誰來的就讓他們去找誰就是了。”


    緋雨抿唇,落櫻飄香進樓閣,園中的如血梅花正盛放著,她的心內開始有些不安。


    上元宮宴,華燈璀璨,朝華殿內杯盞交錯,君臣齊樂,共祝玉王凱旋之聲起伏不絕。


    對比朝華殿的宴酣之樂,鳳藻宮內是一片安然之色。


    搖籃內的嬰孩睡得很是香甜,玄青緞麵銀線繡龍紋的緞袍裹著他嫩小的身子,長睫輕閉,麵容圓潤,膚白如荔——正是東原太子原景沐。


    身段如削的女子長發披散,鳳凰牡丹花錦衫的長長裙擺拖在身後曳地,細密的彩繡金線熠熠生輝,稀世明珠鉗製的鳳眼妖嬈明亮於玉背,耀目的五色彩翅似要振臂翱翔九天而去。她正半跪在搖籃前欣然看著熟睡的幼兒,美首峨眉,細頸柳腰,絕色之姿靜美如畫。數年過去,昔日稚嫩的少女如百花國色嬌美綻放。


    自玉子衿進宮,如今已過去了近四個年頭。


    在這幾年中,人事更替,日月更易,東西原兩國更加地勢同水火,戰事無絕。


    天平三年玉子衿入宮後曾兩度小產,天平四年更是大病一場,險些不省人事,急壞了原倚風與玉家人,為祈求她平安脫險,原倚風衣不解帶晝夜陪伴病榻,更將年號天平改為了玉和——玉後安和。


    聖旨頒下,物議沸騰。溢美者讚帝後情深千古佳話,有心者卻是歎原氏不保。種種說法都未曾影響那個溫潤男子半分愛意。


    在物議沸騰之餘,許是上天也為其誠心所動,降下憐憫,玉子衿病情漸愈,於玉和二年誕下太子原景沐。


    隨著原景沐的誕生接連而至的是西原的大舉進攻,宇文錚於當年便悍然進兵沂安天險蒼嶺關,一場浩大戰事於此展開,斷斷續續打到如今已經兩年,雙方久持不下,難舍難分。


    這場東西原的爭霸之戰,不過緣於眼前這個孩子的降世惹惱了那人。


    紅顏若傾國,千年禍水名。


    她終究做了禍水


    而西原政和元年的早春,原明昃應宇文錚所請,降旨立其獨子宇文靖域為世子,世子滿月之日,川西權貴皆臨英成王府,無數人期待著一見傳聞中的英成王妃,宇文錚卻對外宣稱妻子深諳佛道,不理塵世,終年於別院佛堂避世清修。以至於時至今日,都鮮少有人見過這位王妃的真容。


    更難得英成王與王妃伉儷情深,一心相許,數年不曾納妾一人,縱使膝下隻宇文靖域一子也矢誌不渝,鐵骨柔情為世間女子傾慕,英成王妃亦為人豔羨,隻可惜其姿容如何卻鮮為人知,更為這個女子其人蒙上神秘麵紗,人人隻道:那必是一位世間絕色的奇女子。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姣姣情急跑來,驚醒了熟睡的原景沐哇哇大哭,玉子衿一擦眼淚趕忙將孩子抱起,“怎麽迴事?急什麽?”


    “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姣姣急忙請罪,“迴稟娘娘,有一批刺客闖入了朝華殿!”


    “你說什麽?”玉子衿大驚失色,“玉王呢?皇上呢?公子們呢?他們有沒有受傷?”


    “娘娘,朝華殿亂作一團,奴婢也不知,皇宮大半的禁衛軍都調過去了。”姣姣迴道,幸好娘娘風寒未愈留在了宮中,不然更是麻煩。


    玉子衿聞言就要前去朝華殿,才邁出兩步不禁低頭看了看懷中安靜下來的原景沐,這種情況下她去了禁軍怕還要分出精力來保護她,此刻倚風最在意的是她和沐兒的安全,朝華殿她去不得。


    “姣姣,宣本宮懿旨,將鳳藻宮一半禁軍調去朝華殿護駕,快去!”


    “是,奴婢這就去。”姣姣領命而去,偌大的偏殿隻剩玉子衿抱著孩子焦急等待著。


    不知過去了多久,玉子衿在殿門口等得雙腿麻木,想要喚來守門的宮人前去打探消息,一連幾聲卻無人迴應,就連殿外侍奉的宮女太監也不見一個,同時後殿傳來一聲悶哼,她下意識地將原景沐緊緊抱在懷裏,踱步向後殿走去。


    “纖兒,是你在後殿嗎?纖兒”


    步入後殿,四周無人,玉子衿提著心找到了昏死在牆角的纖兒,還有玉家陪嫁她進宮的兩個侍女英濃與翠萱也倒在窗前不省人事,她下意識地正要唿救,隻見一個黑衣人負傷走來,她緊護幼子步步後退,一隻手伸進廣袖中握住了剛收在袖中的匕首。


    “好久不見。”


    黑衣人在離玉子衿一丈外站立,低啞悅耳的聲音並不像是刺客,待他一把扯掉覆麵的黑巾,玉子衿睜大了雙目。


    “世兄,你怎麽會是你?”


    來人正是昔日泊南都督侯南康之子——侯恪純。


    當年原業在位,中央有玉策獨攬朝綱,地方有瀧州刺史公西越和泊南都督侯南康兩大割據勢力與之抗衡。涫峽之戰玉策與公西越聯手共滅侯南康,使這一三足鼎立的局麵徹底打破,而最大的受益者無疑是玉策和宇文錚。


    隨著侯南康覆滅,公西越亦中箭一命嗚唿,川西大權盡數落入宇文錚之手,他與玉策二人瓜分泊南之地,才有了今日東西原兩國分立的基礎。


    而侯恪純身為侯南康之子,則遭到了玉天的全力捕殺。這二人年少義氣,俱是不可一世的王侯貴介,早在初識時就已經水火不容,玉天如何會給侯恪純逃生之機?一場捕殺後,雖未親手除掉侯恪純,可也將他生生逼下了萬丈懸崖。


    當時包括玉子衿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侯恪純再無生還之可能了,想起幼時與侯恪純的幾分交情,玉子衿當時為其英年早逝心痛不已,甚至還狠狠地埋冤過玉天的心狠手辣,不曾想今日卻見到了尚在人間的侯恪純。


    她記得當年的侯恪純年少意氣,心思恪純,永遠是峨冠博帶談笑風流的謙謙君子。可如今的侯恪純眉目棱角風霜可辯,尤其是左臉那一道長長的疤痕印記極深,與玉子衿腦海中那個驕傲少年早已相去無幾了。


    聽到那一聲“世兄”,侯恪純諷刺一笑,“怎麽會是我?也是,一個早該死在你父兄刀下的人,自然不該出現在這裏。”


    他掉下懸崖大難不死,自是該來報血海深仇!


    “不,世兄,子衿一直希望你活著,不論後來發生了什麽,子衿一直都銘記於心的是你我年少初識時世兄如兄長般對我的好,父輩的事我們無力去改變什麽,但子衿不希望失去世兄這個朋友。”


    朋友?侯恪純仰天狂笑,“子衿,你太天真了,你我之間如今隔著血海深仇,如何來做朋友?”


    未及玉子衿開口,殿外一陣騷亂,侯恪純長劍出鞘已將她挾持在懷,緊護著懷中的孩子,玉子衿情急道:“世兄,算我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你的血海深仇我願意代父兄來償,隻求你放我兒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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