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因是前往私下探查水月城境況,一行人扮作了商旅,宇文錚帶了賀別瀾、蒙成放與赫連熊熊並一隊侍衛扮作隨從,玉子衿帶了會些武藝的芳草,一大早浩浩蕩蕩出了門。


    而尋到佳人蹤影的霍大公子,此刻正在渡邊峽最大的客棧中倚樓瞭望蒸騰江麵,於旭日初升時引一杆翠笛清鳴,飲一杯玉盞濁酒。


    多年遊走四方也是有好處的,那女人躲著他,卻躲不過全天下人,一個幫他尋人的故交告訴他,偶然從這間客棧的掌櫃口中得知,每年都會有一個女子在最近這段時日來這裏祭奠雙親,雖然她帶著帷帽從沒讓人看清過臉麵,但據性情、身量描述,和那女人十分有九不離。


    他有預感,這次她逃不了了。


    當那個紫綾廣裙的身影走進大堂的時候,那一曲縈繞酒樓的醉人笛聲立時就停了下來。


    他嘴角含笑,眉目幽幽,目之所及才發現她似乎比先前清瘦了些,可還是那般儀容曼妙,灑脫不拘。


    傾耳聽她細聲吩咐,定睛看她提裙上樓,一切似乎那麽美好陶醉,就在這時......


    “哇哇......”一陣嬰兒的大哭聲響徹客棧。


    “公子,公子,你在哪兒?”奶娘抱著孩子衝出了客房。


    霍衍庭第一時間躍到了屏風後,他可不想讓那個女人現在就看到他,更不想讓她誤會他就是孩子他爹。


    然而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大堂中吃飯的人不滿地看向二樓,紛紛議論起孩子爹不負責來,霍衍庭聽著臉色大黑,暗暗發誓以後做好事也要有個限度,這次真是平白無故自己給自己挖坑跳!


    那廂,歐陽佩月漸漸止住了腳步,那洪亮稚嫩的哭聲令她心頭化作一汪酸水,帷帽下的雙眼早已經潮濕,她的孩子......她生下後還沒抱了半個時辰的孩子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想到這裏,她忍不住轉過了身。


    霍衍庭小心翼翼地解救出自己被板凳掛出的衣角,再抬目時不由瞪大了雙眼,隻是一個低頭的功夫,他完全沒有弄明白孩子怎麽就到那個女人懷裏去了?更可氣的是,那小子居然不哭了?


    隔著屏風僅有兩丈的距離,他就藏在那裏看那個女人在那裏抱著孩子晃來晃去,還自帶溫聲軟語咿咿呀呀,而那隻會給他添亂的臭小子還對著她咯咯直笑。這都什麽跟什麽,明明是心黑皮厚的女人一個,擱這裏裝什麽慈母?不就是長得漂亮了些,身材好了些,聲音好聽了些,言語溫柔了些嘛?有什麽好讓人迷戀的?


    霍大公子嗤之以鼻......


    “好了,他睡著了。”歐陽佩月滿目愛意地看著懷中剛剛長開樣子的小嬰兒,戀戀不舍地將他交給了奶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現在長成什麽樣子了,等忙完手上這些事,她一定要快些去接他!哎,隻怪當時走得匆忙,忘了和悠兒留個聯係方式,不然就能早些見到他了。


    “謝謝姑娘,您真是個好心人!”奶媽小心翼翼接過孩子,連連對這位戴著帷帽遮住樣貌的姑娘稱謝。她也算是霍家的資深奶娘了,奶大了好幾位公子小姐,還真沒見過誰像這位小公子似的,除了大公子誰也不讓碰,真沒想到在這裏能遇到這麽個投緣的姑娘。不對,聽府裏資曆老些的人說,大公子小時候好像就這麽個德行,除了親爹和親娘誰都不讓沾手,最疼他的老太爺抱一抱還得嚎兩嗓子呢!


    入夜窗前,歐陽佩月以清水潔麵,洗去了那道疤痕,也淨去了這一路風塵滿麵,露出一張嬌美容顏,她望望已經黑透的夜空,忽覺一身疲憊,信手關了窗戶,正欲迴身就寢,騰地被桌前那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嚇得連尖叫忘記了。


    幽燈閃爍,明黃光澤照在他一半不辨陰晴的側臉,歐陽佩月調息著紊亂的唿吸,沒底氣道:“你......你怎麽在這裏?”


    霍衍庭冷笑,他生來容貌氣質排場,君子端方之風收放自如,閑庭信步般步步逼近那窗前的女人,他俯身貼耳,以極盡曖昧的口吻道:“怎麽?撲了本公子就想逃?你以為世上有這種便宜?”


    那熟悉的氣息拂麵,令歐陽佩月不自覺地想起客棧那夜,她瞬間紅了臉,強撐底氣一把推開那人,輕捋胸前秀發,反問:“怎麽?霍大公子素來生性不羈,也會將這一點點小事放在心上?我撲了你又如何?我還救了你呢?大不了你可以再撲迴來啊!”


    霍衍庭被噎了一嗓子眼,他怒視那一副擺出“任君采擷,我無所謂”樣子的女人,忽然覺得自己的臉皮跟她比還是不夠厚。眼前如花笑靨芙蓉出水,鼻尖杜若芬芳若有若無,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如此,他就不妨再無恥一迴。


    一把抱起人扔在床榻,霍衍庭俯身就壓了下來,沒想到他居然來真的,歐陽佩月正要掙紮,小腹突然針紮地疼了起來,她剛出月子,又操心勞力忙了那許久,月事還未調理好,被霍衍庭這一摔,直接疼得變了臉。


    “你怎麽了?”霍衍庭停止動作,起身看著她蒼白的臉色。


    “沒事。”歐陽佩月不理他,拿出玄靜師太給的藥丸服下了一顆,心裏卻莫名地酸澀起來。


    是女人就會委屈,以前受了再多苦她都一笑置之,不會在意這種感覺,因為無人能令她牽腸掛肚,她不需要活的那麽有滋有味。可現在她有了牽掛,情感也變得比以前豐富了起來,況且她遭那麽多罪還是因為眼前這個一無所知的始作俑者。


    “為什麽躲著我?”霍衍庭聞出那丹藥有阿膠的成分,以為歐陽佩月這幾日身子不舒服,便沒有多問。


    “你不騷擾我我需要躲著你?”


    “我......”霍衍庭忍住怒火,他發現這個女人總有本事懟他氣他,他就不讓她如意!“我那叫騷擾嗎?你撲了我不該負責?”


    “撲哧!”歐陽佩月實在忍不住笑出聲,“霍大公子,你很缺女人嗎?缺的話我可以送你一打,燕瘦環肥,紅巾翠袖,包你滿意!”


    霍衍庭一把把她禁錮在懷裏,咬牙切齒道:“女人我從來不缺,可我隻想要你!”


    歐陽佩月眼中漸漸露出震撼,又漸漸消失,那人卻放緩了掌中力道,對她道:“跟我迴家吧!”


    “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歐陽佩月直接拒絕了他的要求,她垂下眼睛不去看那人受傷的眼睛,心裏卻亂成了一鍋粥。


    人世情愛,對她來說一直都是奇跡般的東西,但她早已不相信這種奇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也不再需要它發生。


    過去經年,她灑脫過,恣意過,甚至瘋狂過,可是羨慕她無拘自在的人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她的孤獨。除了財富她什麽都沒有,親情、愛情、友情那些人們信手可采的東西對她來說卻是深海蚌珠,遙隔萬裏波浪的難得。因為什麽都沒有,所以她索性什麽也不想要,也因為如此,她便越容易覺得滿足。


    餘生,有幾間房舍,幾畝薄田,她便願意守著自己的孩子與世無爭地過平靜的生活


    現在這個目標就快要達到了,這翩翩公子如玉絕世,那般鮮明耀眼的人,注定不會是她的歸宿。


    “為什麽?難道我不夠好嗎?還是......還是你不喜歡我?”霍衍庭神色受傷,一陣陰霾籠罩在他的身上。


    喜歡嗎?


    歐陽佩月也在問自己。


    是喜歡過的啊!


    她一直沒忘記那年父母剛剛離世,家中愁雲慘霧,祖母隻要稍微氣不順就會拿她使氣,一味作踐,每當看到不懂事的弟弟靠在祖母懷裏向受了家法忍著不敢叫疼的她擠眉弄眼,她都覺得好恨!恨自己生在這個男女不平等的世道,恨重男輕女的父母去世後她的境況也沒有更改幾分反倒更糟,恨為什麽死的人不是她!


    幼年的悲苦淒涼,是會讓一個孩子的心頭血變涼變竭變貧瘠的。


    她每天都在那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掙紮著,每天白天醒來就在等著晚上日暮,期待這一天早早過去,期待自己的一生早早過去,甚至於期待過祖母快些死去。


    直到有一天弟弟闖禍,祖母有氣不舍責罰孫兒,卻拿她撒氣罰跪祠堂,那個上午太陽很大,天很熱,她垂頭喪氣地揉著餓咕咕的肚皮,隻希望這個正午快些過去。


    忽然有一隻小胖手捧了一碗蓮子湯送到她的嘴邊,她記得這個智力不足眼中隻有美食的孩子,是霍家出了名的五姑娘,隻聽她眨巴著圓鼓鼓的小臉喚她:“嫂嫂,你快喝。”


    她那時十歲,聽到稱唿紅了臉,“誰是你嫂嫂啊,我還沒過門呢!”


    “大哥說你是你就是啊,你快喝,是大哥聽說你在這裏罰跪,讓我偷偷盛了送來給你的,還說不能讓人看到,不然他們抓到就要打五兒,快快快!”


    那丫頭說著就把蓮子湯往她嘴裏灌,很甜,很香,懂事以來第一次有人那樣急切擔心地喂她吃東西,她一直都記得那個味道。


    也記得,那個她時常倚門偷顧,每當路過她住的小院會發出幽幽歎息,最終皺眉離去的翩翩少年郎。


    那碗蓮子湯澆灌了她幹涸的心,她開始比以往更加盼著時間快些過去,不是為了結束,是為了新的將來。長大了她便能嫁給那個細心的少年,她開始重新對生活有了期待。


    偏偏世事就是那樣,每當你覺得萬象周全,靜待圓滿的時候,上天總會淩空潑下一盆冷水,給你當頭一擊。


    最好的年華裏碎了最美的夢,沒人能懂她的哀傷。


    現在命運後知後覺的彌補,她卻早已沒了伸出雙手再去接受的勇氣。


    霍衍庭一直在等著她的迴答,看出了她的掙紮,他黯然一笑,“沒關係,我可以等,隻請你不要再躲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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