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色本該翠色如洗,綠帷鶯啼,可眼前的景象卻是屍海橫流,一夜過去已經泛起濃重腥臭,原業雙目渙散腿軟後退,雙目直直盯著崖下那些被火燒過又被水浪衝擊的腐爛屍身,一個屈身就趴在一塊石頭邊嘔吐起來。


    “皇上怕什麽?他們可都是對您忠心耿耿的勤王之師啊!”玉皓潔步步緊逼,“有此下場可全都是拜您所賜,您怎麽能覺得他們惡心呢?”


    “不!不是的!”原業忽然竄起一把推開玉皓潔,胡亂叫著就往山下跑去,似怕那些無辜冤魂纏上他般,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停留。


    原璧桓一把扶住玉皓潔,如玉公子款款低眸,憐惜之色勝於言表。


    玉皓潔默然一笑,將自己的手臂慢慢抽出,徑自向玉子衿走去。


    “姐姐,你怎麽來了?”玉子衿猶自立在原地,一夜未動,而那悲涼蕭聲也奏了一夜。


    見到玉皓潔,原倚風停頓指尖,對她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歎氣摸摸妹妹臉龐,玉皓潔道:“世事無常,皆是天命,隻要是亂世,總會有無辜枉死,二弟他做的無非是一勞永逸解上京之危,並沒有錯。”


    玉子衿點頭,“我知道,至少我們保住了上京,保住了玉家。隻是不知道以後......這會不會才隻是一個開始呢?”


    玉皓潔黯然沉吟,“傻丫頭,你的天地是後宅閨閣,不是修羅疆場,這不是你該想的,快些迴去吧!”轉身往迴路走了幾步,她又道:“子衿,我以前一直怨父親,甚至恨他,他想圖謀皇權霸業,想控製原業,可為什麽要犧牲我?明明知道我與璧桓真心相愛,仍是鐵了心送我進那不見天日的牢籠。現在我明白了,王霸之途本就是一條不歸路,一旦踏上身後就是萬丈懸崖,不能迴頭,隻能往前走!我既托生玉家,享有著父親給我的榮華和才貌,便該為玉家盡我所能!”


    她漸漸迴首,笑中有淚,“所以等父親凱旋歸來,請你幫我告訴他,日後宮中有我在一日,衣帶詔這種事情就絕不會再發生!”


    玉家的背後已是懸崖,稍有踏錯,他們所有人便是這屍海的結局。


    迤邐鋪地的紅錦團花撚金絲線繡鳳袍拂過青山草曼堅決而去,玉子衿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在這個位置,他們終究都逃不過這個亂世。


    這一場“上京之戰”不出數日就聲勢浩浩傳遍天下,靈機郡主與玉二公子之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聲名天下,紛議不止。這一對雙胞胎年少輕齡以智計引侯南康十萬精銳盡數折損,到底蒼天是有多厚待玉策才給他此等庇護,很多人不得不意識到這個天下怕是歸於玉氏不遠了。


    當玉策擊潰侯南康帶兵返迴上京時,眼前的慘烈景象生生令他與一幹大將看直了雙目,直唿大快人心。


    一把將一雙兒女擁入懷中,玉策摸著女兒的腦袋第一次用那般熱切欣慰的眼神看著玉寒,直到現在他都難以相信自己原來看走了眼,能在此等境況下保住上京內部司衙按部就班條條不亂,還能利用天時地利全殲敵軍,固然有玉子衿和端紀相助,可玉寒之力卻也絕不在少數,他用有些顫抖的聲音道:“京畿都統之位暫缺,寒兒可願領之。”


    京畿大都統領上京內外防務,官居正二品,控五萬長從衛。


    玉寒才年方十二,領此要職,史無前例。


    一旁的玉天和幾個大將眼睛不禁亮了亮,連玉子衿都忍不住從父親懷裏抬起了頭,生怕這個冰塊油鹽不進會搖頭。


    “孩兒遵父親之命,定不教父親失望。”玉寒的表情依舊冷淡,並沒有常人會有的受寵若驚,但這番迴答卻是開了竅般的讓人欣喜,再不是以往千篇一律的——“嗯”。


    “好!哈哈哈!”玉策不禁放聲大笑,緊擁著一雙兒女入城而去。


    哀樂震天,紙花漫卷。且將一把燭火,祭亂世亡魂,無邊屍骨。


    祭台前,禮官大聲陳頌著為陣亡將士所寫的祭詞,玉策焚香一把躬身三拜,銳利眼瞼染上悲痛,尤其當看到李易的靈棺被將士們抬上台時,更是忍不住撫棺涕泣,哀不自勝。


    他麾下親信眾多,俱是九死一生的過命之交,李易卻是最早便追隨他的那一個。


    還記得那年彭城鬧市,那個背著老母滿街尋醫的壯漢一頭魯莽撞在了他的坐騎之上,直直將那千裏靈駒震退數步,還傷了眼睛,見此情形,那大汗不卑不亢,端端放老母在地,身穿一身麻葛向他屈膝下拜,“草民魯莽,官爺恕罪,隻是老母染病耽擱不得,還請官爺通融則個,容草民問醫安置,事後必親身來投,願當牛做馬賠償寶騎。”


    往日言猶在耳,今夕卻成死離,叫他如何不痛!


    侯南康,我必叫你血債血償,傾你所有償我這一員愛將!


    “玉王節哀啊,李帥已去,斷不願您如此悲傷,還請愛惜自身!”蘇淨隱含疼痛,躬身勸解。


    玉策擺擺手,拭去眼角淚水,再抬頭,正見一人孝衣如雪,長劍似龍,步步而上祭台。


    旭日卓盛,照得一眾將帥紛紛半閉眼睛,但不妨礙他們看清那個少女是如何玉臂如帶,銀劍作舞,婉轉流風,勢可迴雪,悲傷斷腸的聲音高吟一首《國殤》。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吟罷,一劍舞畢,迴鋒入鞘。


    僅以這一曲殤悲祭所有亂世孤魂。


    幾個大將麵露戚然,忍不住悲痛望向靈棺,原以為李帥故去,這一身流風迴雪的高超劍法也將絕跡塵世,竟不想已經俱傳郡主,後繼有人,善矣!


    玉子衿容色寂寂,雙手捧劍與同著孝衣的玉寒雙雙跪拜棺前,對玉策道:“父親,師傅終前孩兒曾許諾要與二弟為他身後之事盡兒女之道。”


    玉策點點頭,“好,你二人有此心,也不枉李帥當初對你一番教導!”


    長號引鳴,響鑼開道,均甲羅列中數百鐵騎披麻戴孝相對而立,白衣烏發的少女捧靈位自鐵騎夾道徑直而出,她的腰背挺得分外筆直,沉重靈位未將她的纖細玉臂壓塌半分,身後靈棺與百騎人馬車乘井然尾隨,隨她以這一場軍禮浩瀚送這勳臣宿將。


    “二公子怎麽老看著老夫手中的劍啊?可是想學?”


    “嗯,我想學,我想......想有一日能為父親執劍,護衛玉家。”就像那個人一般......劍走遊龍,令人神往。


    “那好,老夫教你如何?”


    “好啊......可是,可是我不是公子......”


    “額......古有韶烈公主執劍定亂世,女子亦能壓須眉,郡主既有此心,老夫定當傾囊相授!”


    ......


    師傅,一路好走!


    徒兒定不負您教誨,一生執劍,護衛玉家!


    入夜,月明星稀,明清徽揮退了身後幾個侍女,親自捧一盞清茶進書房來。


    玉策似乎正伏案深思著什麽,看到妻子溫和一笑,有些疲憊地靠在她的身上。


    明清徽歎息一聲任由他靠著,嫩如白藕的手為他捏著太陽穴。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和幾個兒女險些慘死上京,與他天人永隔,心裏就不禁生出後怕來,多虧了一雙兒女力挽,否則此刻,她真不敢想......


    輕柔眸光注意到桌案上筆勢雄健的兩行字,明清徽忽然停下了手中動作。


    “明月入懷耀蓬蓽,蛟龍出世始騰風!”


    明月為誰?蛟龍為誰?


    明清徽再清楚不過。


    她眼中神色閃爍,停頓了好久,問道:“王爺不是下令讓知情人封口,怎麽今日卻提起這件事來了?”


    玉策淺笑抓住妻子柔胰,“自然是相信了上天不止賜了為夫一輪掌上明月,還有一隻五爪生猛的蛟龍。”


    燈光下,明清徽神色難辨,不禁迴憶起往年事來。


    多年前,玉策剛初顯鋒芒於亂世,忽有一日明清徽於睡夢中見蛟龍入夢,明月入懷,醒來後察覺身體不適前去問診,便得知腹中竟懷了一對雙生胎。時玉策在外,明家太夫人聞得此事,甚感蹊蹺,便請來崇溪覺明寺得道高僧為女兒腹中孩兒批命。


    高僧卻道:“蛟龍為男,明月為女,夫人腹中乃是一對龍鳳雙生胎,天降異象,實為大富大貴,位極人尊之相。”


    十月懷胎後,明清徽果然就生下了一對兒女。


    而玉策的事業至那起,比之先前愈加順風順水,猶得神助,直至如今權傾朝野,威震天下。


    夫妻倆都不是迷信之人,縱有後來步步高升,也權且看做時也運也,俱是玉策九死一生刀劍舔血所得。況且一對兒女,玉寒素來山水不顯,心智難觀,玉子衿又是個女兒身,也不過將此看做個祥照罷了。


    後來,玉家勢大,恐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於一雙兒女不利,玉策索性對知情者下了封口令,此事漸漸就再無人提。直到上京城圍被這姐弟倆智計所破,玉策才忽然想起。


    如今,這一雙兒女果然是他的皎皎明月,神助蛟龍!


    “不過巧合,做不得真的,這兩個孩子才多大,此次若非侯南峪誌大才疏,自負輕敵,哪有他們的便宜可討?”


    玉策不以為然笑了笑,“雖是預言,做不得數,但衿兒與寒兒此次確是為夫的天降救星,尤其是寒兒,以往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輕看了他,日後當會重重彌補。”他輕輕拍了拍妻子肩膀,“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玉家樹大招風,這事你我夫妻二人心中明白即可,我不會向外人提起,他們姐弟倆如今已是名聲大噪,這個批命若傳揚開來,隻會把他們推上風口浪尖,你且放心便是!”


    明清徽溫婉淺笑,柔聲稱是為玉策捧上熱茶,眼中的愁緒卻遲遲沒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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