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37


    顧懷昭深深埋著頭,一個字都不敢應。


    這些話,前世不是也聽過嗎?他那時怎麽答的?


    孟山主淡然道:“是我將你領迴紫陽山,你品性如何,多少能看出一二。”


    是了,又是這句話,上一世他就在心裏訕笑,此時更是神遊天外。


    孟山主拿起一旁的茶碗,用杯蓋在杯沿刮了兩下,低頭品了口茶,才說了下去:“論功底,論資質,論悟性,你都遠遠比不上旁人。好在你還有一項長處,你夠專注。”


    顧懷昭左耳進右耳出,這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渾不放在心上,隻是迫於形勢,仍要裝出萬分惶恐的樣子來。


    孟山主捧著茶杯,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多少年前的事:“我學劍的時候,資質也算少有,效儒師弟卻是百年未曾有過的劍術奇才。可惜他除了劍術,還在許多事上分神。棋術算得上國手,書畫風流更不必說,每有新賦,便引得洛陽紙貴。”


    “在山上頭一年,我的劍術比他差得遠了,十招就敗下陣來;第五年的時候,我們再比試,他花了太多心思學布陣,我跟他對上五十餘招才敗;等到第十年,他機關傀儡之術已經大成,我卻能在他手裏僵持百來招。”


    “近五年來,我自信劍術修為,已經勝他一籌,隻想跟他再比試一番。”


    “可無雙莊早就毀了。”


    顧懷昭聽他提及應效儒的事,連忙豎起耳朵,滿腔心思都被拉了迴來。有些話雖然曾經聽過,但隻有見過生死,才知道每一句話多重。


    可惜孟山主說到這裏,就極為平淡地轉過話頭:“我之所以把你領迴山上,讓苗戰教導,是因為他最為刻苦,若非天賦所限,早該聲名大振了。到了你這一輩,有資質好的人,卻沒有專注的人。你資質平平,但一輩子做這一件事,卻是足夠了。”


    顧懷昭聽到最後一句,竟是渾身一震。


    他自己不也是這般想的嗎?隻要這一輩子,做好這一件事,以後不用處處受製於人。


    孟山主淡淡道:“顧懷昭,我說了這麽久,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顧懷昭額角冷汗直冒,權衡了半天,忽然想起上輩子自己是怎麽迴的,當即依葫蘆畫瓢地說:“山主說笑了!就算是一片瓦,一潭臭水,想要誇它,也能找出誇它的話來。但實情如何,顧懷昭還算有自知之明。”


    山主微微一笑,他看上去不過是三十多來的人,保養得當,隻有兩鬢長發染著霜華:“效儒師弟的無雙劍法,是下山之後才創的劍招,我雖沒見識過,但常言劍似生平,迴想效儒師弟為人,多少能猜到是怎樣的套路。使劍的時候必定劍氣激蕩,先聲奪人,又留了層出不窮的後手吧。”


    顧懷昭不敢接話,但心裏早就震驚得五體投地。


    孟山主忽然伸手,緩緩摸過供在三清畫像前的藏鋒鐵劍,雙眸靜如古井水,毫無起伏地說:“我的劍,也似生平。”


    “我沒有千百後路,隻有一樣心誠,這套劍法交給你來練,最適合不過。”


    顧懷昭心裏怦怦直跳,若說不動心,倒是謊話了。他忐忑不安地問了句:“我要是答應下來,山主會不會另有差遣。”


    孟山主目光落在他身上,許久才一笑:“我不是說過了,效儒師弟辭世,我和他的比武之約此生無期,想借由你和雪堂鬥劍,看看無雙劍法強些,還是紫陽劍法強些。”


    顧懷昭聽到這件事扯到應雪堂,身上的熱意霎時退了,他好不容易能跟那人相守,怎麽舍得加任何一點變數。


    何況那人已經教了他無雙劍法,就算天下有再好的劍譜,再高明的劍術,他怎麽舍得去學?


    哪怕是……那人此生挪開劍譜,不願讓他多看一眼,多年前的動容仍越過漫長光陰,準確無誤地將人心捂暖。


    山主看他神色,多少猜到結果,不悅道:“這點小事,你也不肯。”


    顧懷昭徹底記起來了,他當年根本無心學劍,每日裏得過且過,似乎也這樣拒絕過一次山主。然後山主怎麽說的?


    是了,好像說要看看他的手,之後便讓他出屋,再然後就沒了下文。


    孟山主果然開口:“我看看你的手。”


    顧懷昭將手伸出去,做好了被趕出屋外的準備。他那隻手皮膚極為粗糙,指骨和掌心處不知道磨出了多少劍繭,虎口更是被磨得血跡斑斑,草草纏著幾圈紗布。那是他今生苦苦練劍,日夜不輟的傷。


    孟山主看了半天,忽然朝他笑了一笑,從懷裏取出一本劍譜,塞在顧懷昭手中,隻道:“憑你滿手的傷,不肯就不肯吧。”


    劍似生平38


    顧懷昭懷裏揣著那本劍譜,冒著細雨跑迴來,發現幾日沒人修整,自己院子又開始漏雨,隨著屋外雨勢漸大,汩汩水柱從破洞中注入屋內,院裏院外都是迷蒙水氣。


    顧懷昭把劍譜放在案上,從屋簷下的瓦堆挑了幾塊新瓦,冒雨翻上房頂,把洞挨個補上。屋簷斷斷續續的水滴這才化作一道水簾,千萬重青山,百十片灰瓦,都被淒迷雨勢狠狠刷下一層皮來。


    他一個縱身下了房梁,把濕透的外袍脫在門檻,拽過發尾捋下幾灘水,這才坐到案前。雖然路上雨水綿綿,劍譜內頁仍舊完好無損,隻有封皮上的字稍稍暈開,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窗外雨聲如潮,顧懷昭拿起劍譜,開始細細翻閱起來。


    劍譜第一頁寫著紫陽第十七代傳人孟長青所創,生平如何的一段題字,之後才是總綱。顧懷昭耐著性子看了幾頁,越看越是心驚,隻覺得孟山主確實算得上紫陽山第一人,許多見解都聞所未聞。


    他把古往今來的招式歸為點、鉤、剌、劈、撩五種,又揚言兵器在手,無論內功多深,劍法多高明,手腕、手肘、肩膀翻轉的範圍都有限度,因此在一頁詳盡的經絡圖上,用朱筆圈出這三處關節轉動的弧形,根據對方劍招種種變化,歸納出一套後發先至,招招攻向對方肩、肘、腕的劍法來。


    顧懷昭再翻過幾頁,人已經忍不住一邊看,一邊默記口訣,什麽“肩膀最鈍,伺機圖之,其次手肘,再次手腕”。


    等翻到下半冊,看到紫陽劍法的十一招劍訣,顧懷昭更是看得入神。上麵招招寫的詳盡,對方刺向身前,該如何側身傷敵,對方橫刀劈砍,要如何挑其手腕,一收一放都得窺劍道。和無雙劍法先比,這些劍招古樸凝重,毫無花俏,然而顧懷昭兩世見過的武功,恐怕都沒有這一本來得精妙。


    顧懷昭來迴看了幾遍,身上忽冷忽熱,手抖個不停,直到看清劍譜上的小人是左手持劍,這才如釋重負。想來孟長青是為了更迅疾地擊破敵人右手,這才定為左手劍法。


    他練不了……幸好他練不了!


    他好不容易跟應雪堂交心,一路行來,簡直是杯弓蛇影,唯恐有什麽風吹草動,把眼前種種吹得一場空。


    顧懷昭深吸了口氣,把劍譜仔細收好。想到師兄今日下山辦事,也該迴來了,又抓了把竹傘,披上蓑衣,急急地跑到山門接他。


    應雪堂果真在山亭避雨,也不知道他在亭中站了多久。顧懷昭在積水裏一路跋涉著趕過去,好不容易站在他麵前,撐起紙傘為他擋雨,可應雪堂還木然站著,一身寥落寒意。


    顧懷昭隻好牽了他的手,把傘舉得高高的,一步步領著他走進雨裏,笑著問:“師兄的事還順利嗎?”


    斜飛的雨水迎麵撲來,應雪堂雙肩落滿了跳躍的水珠,輕輕地迴了一句:“有人給我報信,我怕山主為難你,就早早地迴來了。”


    顧懷昭腳下一頓,片刻後才滿臉堆笑道:“應師兄多慮了,我這不是好好的!”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微顫的語氣平穩下來,“山主贈了本劍譜給我,可惜是左手劍法,我看過幾遍就收好了,迴去師兄也看看!”


    應雪堂衝他微微一笑,語氣柔和得像三月春風:“我不屑於看。”


    顧懷昭臉色有些發白,嘴唇張了張,半天才擠出話來:“我以前也試過左手拿筆,可寫出來的字都不成樣子了,更別提左手持劍,我練不了的……”


    他並非駑鈍之人,多少猜到應雪堂身上的寒意跟孟長青有關,在這件大事上,哪裏還敢有一絲隱瞞。人緊緊跟著應雪堂,一會說自己並未多看,一會說練不了。


    說到嘴幹舌燥的時候,應雪堂才微微閉上眼睛,極輕地應了一聲:“我父親死的時候,手裏捏著一片布料,那是幾位長老慣穿的料子。我不想你跟他們沾上半點關係。”


    顧懷昭如受雷擊,拚命點頭。


    應雪堂又朝他笑了一笑:“可話又說迴來,師弟當年的玉簫劍法,也是跟山主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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