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31


    應雪堂原本就存著逼他的念頭,正人君子裝了幾年,第一天見他上鉤倒也有趣,然而時間越久,越是迫不及待想要讓他見一見金身裏的泥塑。


    如果他驚慌失措自是可恨,無動於衷更是惺惺作態。


    心頭的塊壘太重,即便是應雪堂自己,也弄不明白露出兇相後,想看到顧懷昭何種反應。


    直到顧懷昭這樣一說,十指交握,耳邊聽清這人顫抖牙關間擠出的情話。


    他明白了。


    顧懷昭看應雪堂遲遲沒有接話,額角更是冷汗直冒,小聲叫了一句:“師兄。”應雪堂眸光轉動,仍不肯說一字半句,側著頭,不知道在看柵欄外哪一處風景。


    顧懷昭不明就裏地站著,隻覺應雪堂那隻手微微發燙,等了半天,才聽見他說:“說的倒是好聽。”


    顧懷昭唿吸一窒,嘴裏囁嚅著:“師兄……”


    應雪堂本想再冷嘲幾句,掩飾自己有多昏頭轉向,可皺了半天的眉頭,隻擠出這麽一句。顧懷昭那句低語,不過短短十來個字,竟讓他有些失神,他還是頭一迴,知道世上有這樣的話,把鐵石心腸哄成流水,聽得耳朵都無比饜足起來。


    貪生畏死,卻說要把命給他。


    這樣怕他,卻舍不得走。


    沒等應雪堂理個分明,顧懷昭先退了半步。他哪裏知道應雪堂這等彎彎腸子,見師兄氣色極好,眼睛裏光華熠熠的,人卻板著臉,不肯搭理人,以為把師兄徹底得罪了,小心翼翼地說:“那我改日再來。”


    應雪堂眉頭一蹙,麵色不善道:“肖枕夢這些日子揚言要取我性命,想必顧師弟也不怎麽關心了。”


    顧懷昭吃了一驚,有心細問,可被應雪堂一番數落,又有些開不了口,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應雪堂把瓷杯在後院泉眼處洗了兩迴,收撿好,看顧懷昭還傻傻站著,知道自己話說重了,想了想,還是把真話也說了出來:“紫陽山上,同門習武的,常說彼此是過命的交情,動不動以性命相托,我不信。”


    他頓了頓,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紅暈:“不知道為什麽,倒是想信你。”


    “最近陰雨連綿,身上有些舊傷,一直好不了,師弟替我上點藥吧。”應雪堂似乎有幾分局促,話剛說完,就自己進了屋。


    顧懷昭癡癡站在原地,直到應雪堂動身,才突然明白過來,幾步跟了上去。


    床榻前擺著不少瓶瓶罐罐,應雪堂不發一言,挑出一個長頸藥瓶抵到他手裏,然後就背過身去,把外袍寬了。


    顧懷昭額間又多了不少細汗,匆忙間幫著應雪堂把外袍掛好,那頭應雪堂已經把上身脫了個幹淨。


    顧懷昭連吸了幾口氣,唿吸才堪堪穩住,抖著手,把應雪堂散落在背上的長發攏在手裏,輕輕撩到一邊。


    應雪堂背上肌肉勻亭,並不顯得羸弱,顧懷昭還是頭一迴在光天化日之下瞥見,隻覺師兄膚色極白,渾如凝脂,若不是幾道極深的疤痕從右肩劃到左腰,顧懷昭簡直要別過臉去,生怕占了什麽便宜。


    應雪堂低聲催了他一句:“顧師弟,上藥吧。”


    顧懷昭如夢初醒,抖索著手,從瓶裏倒出藥油,順著疤痕抹下來。有些顏色淡的,是當年血案的舊傷,剩下兩道結著痂的新口子,卻不知道是幾時弄出來的。


    他定了定神,小聲說:“適才說,肖枕夢……”


    應雪堂聽他問這一句等得太久,忍不住又沈下臉來,幸好及時醒悟,硬是撐起笑顏:“他信上說是朔日登山,算算日子,就在這幾天,師弟還是盡早迴去,避避風頭。”


    顧懷昭好不容易跟他這樣心平氣和地說上幾句話,心裏既沈甸甸的,又很是高興,壓低了聲音說:“那怎麽成,我在屋裏打個地鋪。”說完,又勸了一通人心齊、泰山移之類的老話。


    顧懷昭本想厚著臉皮跟他邀功,說應師兄以前受傷,我也是在屋裏打個地鋪,照顧你呢。話到嘴邊,又覺得太過親昵了,不好意思說出口,喃喃半天才轉了個話頭:“我之前那句話,其實不是師兄說的性命相托,生死之交。我是說、我這條命,如果是師兄要取……”


    應雪堂看他上完了藥,拿了塊白帕給顧懷昭擦手,自己把裏衣著好,才問:“我結交過誰?”


    顧懷昭張了張口,苦苦迴憶這兩世,半天才說:“師兄以後結交天下,振臂一唿,群雄響應,威風極了!”


    應雪堂初出茅廬,江湖上識得他的也就寥寥幾個,聽顧懷昭這樣吹捧,忍不住微微一笑,旋而又問:“我與誰熟識?”


    顧懷昭愣住了,想說是梅莊莊主,泰豐鏢局的老把頭,還有許多武林前輩、江湖俠少,然而都算不上熟識。


    應雪堂把外袍也穿著妥當,低聲再問:“那我與誰親近?”


    顧懷昭想了半天,極艱難地擠出一句:“君子……不黨……”


    應雪堂似乎是覺得好笑,伸手在顧懷昭頭上使勁摸了兩下才道:“傻子,你要死了,若說我孤身一人,形單影孤,好不快活,你會信麽?”


    劍似生平32


    應雪堂自己尋了張椅子坐下,心裏那頭猛獸在躍躍欲試地磨著前爪,自尊卻並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他屏息等著,這人這樣在乎他,遲早會過來。


    顧懷昭不比應雪堂,剛剛解了禁足令,身上還壓著一堆雜務要做。


    山上原有大大小小幾十口泉眼,晨霧之中,泉水湍急,在山崖斷石中濺開,無盡高峰,百道飛泉,是遠近聞名的一處美景,隻是紫陽山為了練功,每日天不亮,仍要派十餘名弟子千裏迢迢地趕往山腳打水。


    顧懷昭睡了一夜地鋪,雞啼時分就摸黑下山,在山腳打好水,又兩手提著水桶,一路踏溪石趕迴夥房。


    把清水倒入水缸後,上晨課兩堂,對劍三輪,齋飯半碗,劈柴十捆,在苗戰那裏又聽了一通訓話,弄得一身大汗,這才閑下來。


    他找了個沒人的水潭,用木桶舀了涼水,洗刷了幾遍,換了幹淨布袍,正要去找應雪堂,忽然看見十餘丈外,山上一位極少露麵的師叔,和紫陽山主並肩從山道上走過。


    顧懷昭上一世隻見過山主幾次,依稀記得山主俗家姓孟,修天師道,除了撿些孤兒上山習武,大半時間都癡迷劍道,不理俗事,連顧懷昭也是生母過世後,被他領迴山的。


    那兩人不知說些什麽,一會提到苗師父,一會提到易三娘,腳程極快。


    顧懷昭想到前世被這人親手挑斷手筋的事,忙不迭地磕頭請安,然而這兩人目不斜視,徑自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等人走遠,顧懷昭忍不住又迴過頭多望了幾眼孟山主背上的藏鋒劍,想象應雪堂佩上這把劍的模樣。山上老一輩的師叔師伯,相貌武功都算得出眾,聽說應師兄父親更是個中翹楚,若不是修了俗家道,理應是這一代的山主了。


    顧懷昭自己也說不清俗家道和天師道該如何取舍,隻覺得應師兄揚名天下,問鼎劍宗,自然很了不得;應效儒自創劍法、伉儷情深,同樣瀟灑。


    他這樣胡思亂想了半天,迴到應雪堂院子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


    應雪堂留了碗米粥給他,食盒裏還有一碟極精致的糯米紅棗,顧懷昭餓得前胸貼後背,風卷殘雲地吃了,還嫌有些不足。


    應雪堂隨手翻著手裏的舊書,眼睛卻望著他,突然道:“師弟想吃什麽,我給你帶迴來。”


    顧懷昭哪好意思說自己前世落魄江湖,最喜歡吃些雞鴨豬肉,刷上醬汁,香香地烤了,烤出油來,那才是人間美味,忍了半天才訕笑道:“我已經吃飽了。”


    應雪堂輕聲道:“哪怕是破戒的,想吃什麽,我給你帶。”


    顧懷昭吃了一驚,壓低了聲音道:“師兄,你糊塗了!給別人知道,是要挨鞭子的!”


    應雪堂被顧懷昭這樣疾言厲色地說教了一番,仍是無動於衷,隻說:“我破過戒了。”


    顧懷昭愣了愣,小聲問:“應師兄吃過什麽葷菜?”


    他自己想了許久,聲音壓得極低,湊到應雪堂耳邊問:“是不是在山下遊曆的時候……”


    應雪堂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睛裏光華懾人,半天才肯稍稍收斂,輕聲反問:“你說呢?”


    顧懷昭這才發現兩人挨得極近,應雪堂就在他耳邊說話,人差點喘不過氣,小心翼翼地迴話:“我不跟任何人說,師兄,我保證!”


    應雪堂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這樣不夠。”


    顧懷昭吃了一驚,老老實實豎起三根指頭,直說:“應師兄,我指天立誓!我──”


    應雪堂緩緩道:“光立誓也不夠。我恪守清規的時候,師弟也要恪守清規,我破戒的時候,師弟也要破戒,我做什麽,師弟都奉陪,這樣才夠。”


    他說到這裏,忽然和聲細語地笑了出聲:“上次破戒,師弟不就陪我來著?我心裏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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