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27


    應雪堂抬頭看了他一眼,揚眉道:“這倒是看不出來。”


    顧懷昭一麵替應雪堂布菜,一麵小心翼翼地說:“是真的,我胸無大誌,硬要說有什麽了不起的願望,就是無災無難,終老此生……”


    他看應雪堂緊抿著唇,連筷子都不動了,更是戰戰兢兢:“我想一世偷生,混吃等死就被好,可你要幾分,老天爺偏偏就喜歡缺斤短兩,再少你幾分。想做皇上的隻許你個王侯,想做富戶的隻許你個溫飽。”


    “我隻有這麽一丁點念想,我要的這般少,什麽也不爭……可沒有本事,連這一丁點,竟也不能如願。”顧懷昭一口氣說了許多,才敢再去看應雪堂的神情。


    應雪堂看不出喜怒地坐著,目光從始至終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顧懷昭隻好硬著頭皮說了下去:“直到應師兄來了,我跟著師兄練劍,比過去勤勉許多,演武坪也好,習武堂上也好,再沒有受過奚落,就算在肖枕夢麵前,也能替師兄擋下幾招……”


    應雪堂突然喝道:“夠了。”


    顧懷昭倉惶看著他,仍是不依不撓地把話說完:“我還想練劍,一輩子做好這一件事就夠了。我還想以後行走江湖有自保之力,如果真廢了武功,我拿什麽去爭呢?”


    應雪堂盛怒之下,猛地站了起來:“說夠了吧!”


    他站在那裏,還想怒斥幾句,腦海中卻隻剩下一片空白。


    自己在顧懷昭心裏,原來是這種形象?他把滿桌菜肴胡亂推了一地,昏頭轉向地想了許久,看著怕得發抖的顧懷昭,終於放柔了語氣,低低地問:“師弟,怎麽會這般揣測我?”


    他看顧懷昭不肯說,又自顧自地想了半天:“我過去,不是也給你上過傷藥……我不是也……”


    應雪堂說到一半,自己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自己當年懷疑那人的武功來路不正,種種試探,虛情假意,原來都被看穿了?


    師弟原來知道自己待他並不好?


    可既然如此,又為何對自己這般的……


    這般的……


    顧懷昭見應雪堂無緣無故地發了一頓火,站在滿地狼藉中,麵色蒼白,動也不動,人雖然害怕,還是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師兄?”


    應雪堂終於慢慢冷靜下來,怔怔地望著顧懷昭。


    顧懷昭看他臉色確實不好看,人忽然急了起來,拽著應雪堂的手想給他把脈:“是不是內傷還沒好,師兄,是不是哪裏疼?”


    應雪堂被他這樣胡亂摸了幾下,臉上反而漸漸有了血色,也不說話,隻是看著顧懷昭,任他拉來拉去。


    顧懷昭練劍,一半是為了自己說的那個緣故,另一半是為了得師兄的青睞,隻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此刻見應雪堂落寞站著,眼睛裏波光萬種,他腦袋裏更是燒成了一團漿糊,圍著應雪堂不住地打轉,一個勁地噓寒問暖。


    也不知道顧懷昭叫了多少聲師兄,應雪堂才像迴過神來似的,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顧懷昭的發頂:“師弟待我真好。”


    顧懷昭隻覺心跳如鼓,半天才迴過神來,滿心歡喜地說:“那是因為師兄待我好。”


    應雪堂臉上僵了片刻,他過去待這人如何,自己心裏清楚得很,聽顧懷昭這麽一說,倒像在聽另一個人的事,定了定神,才道:“我以後也會待你好。”


    說完,還擰緊了眉頭,惡狠狠地續了一句:“……斷不會,廢你的武功。”


    顧懷昭親耳聽見應師兄應承下來,心裏終於好受了一些。隻覺得自家師兄雖比不上前世那樣對人真心實意,有君子之風,但也算不得太壞。


    兩人拋開芥蒂,一同把地上的碎瓷打掃幹淨,又商議了一陣迴紫陽山的行程,夜色將盡時分才陸續躺下。


    顧懷昭睡在裏床,竭力給應雪堂騰出大半個床位,正苦苦尋覓周公的時候,忽然聽見應雪堂解外袍的悉索聲響,沒多久,木榻便一沈。


    應雪堂翻身上榻,側著身看了顧懷昭一會,以為自家師弟睡熟了,俯下身去,在他唇上輕輕一碰,這才拔出發上木簪,散發睡了。


    劍似生平28


    顧懷昭一下子睡意全消。


    足足過了一頓飯的功夫,他才迴過神來,起身披了件外袍,靠到窗邊,在夜風中枯站了一宿。


    徐徐涼風撲麵而來,吹得衣衫鼓風,不住地拍打身軀,直到天光破曉的時候,顧懷昭臉上的燥熱仍不肯褪下。


    兩人之間,究竟算是何種關係?


    因為再世為人,知道應師兄來日會飛黃騰達,所以跟前跟後,噓寒溫暖,換來日生死大劫,沾末微一點光?


    因為曆經生死,看過冷暖人情,忘不了那人的種種恩惠,所以投桃報李,願意拿血肉身軀一點顏麵,解他百憂?


    顧懷昭唿出一口濁氣,隻覺得血脈賁張,心跳一聲快似一聲。


    他把所有的賭籌壓在應雪堂這一注上,死期越近,越是抱著佛腳供奉香火,一唿一吸都如履薄冰。


    他把所有的心意投在應雪堂這一注上,不問死期,為他擋刀傷劍傷,擋白衣上可能沾染的塵埃。


    那既是他平生最市儈,最貪生惜命的盤算,也是他最滾燙、最舍生忘死的一念。


    那是他一雙眼睛,整個世界,住進的唯一一個人,是他的最卑微和最不卑微。


    隻怕說喜歡,倒還是輕的了……


    顧懷昭想到應雪堂那淺淺一吻,隻覺得血液盡沸,手足無措,可再一細想,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不明白師兄為什麽會有此舉動,隻以為是肖枕夢那柄紫竹簫另有什麽蹊蹺之處,這樣一想,心又漸漸地冷了下來。


    顧懷昭吹著夜風,自顧自地出了一會神,又猛地驚醒過來,慌慌張張地走到床邊,替應雪堂細細把起脈來。可他隻知武功,不通醫理,號了半天,也隻號出氣血兩通,脈象平穩來。


    應雪堂仍閉著眼睛,臉上落著兩抹扇形的陰影,膚色瑩白如玉,五官沒有半點瑕疵。隻怕手藝高超的能工巧匠窮極一生,也雕不出這樣一張臉來。


    顧懷昭握著應雪堂的手腕偷偷看了幾眼,隻覺得師兄這樣披散長發,閉目躺著,斂去渾身氣勢,倒像是容貌極美的女子一般,竟是有些看癡了。可沒等他再多握片刻,應雪堂就慢慢睜開了眼睛。


    顧懷昭看應雪堂眸色清明,不知醒了多久,嚇得連退幾步,顫聲道:“師兄,我、我……”


    他話說到一半,有心想問問紫竹簫的事,又怕嚇著師兄,話鋒倉促一轉,紅著臉道:“我,隻是想,握握、握握手……”


    應雪堂望著他,烏青色的眼瞳中倒映著顧懷昭縮小的身影,人並不動怒,反倒和顏悅色地一笑:“你握吧。”


    顧懷昭頓時呆住了,他看著應雪堂,又想起在榻上假寐時,嘴唇上冰涼柔軟的觸覺。


    應雪堂見他不動,眼中光華流轉,竟把手抬了抬,送到顧懷昭麵前,輕聲道:“握著啊。”


    顧懷昭閉了閉眼睛,隻覺一陣頭暈目眩,險些站不穩,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又細細打量了一番自家師兄,發現應雪堂確實在笑。


    那人笑得一派君子氣度,伸著手,像猛獸藏起掌縫間的利爪。


    顧懷昭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應雪堂的手腕,隻覺得師兄眼中光芒太熾,過了片刻,應雪堂才靜靜垂下眼瞼,喃喃笑道:“最近出了許多事,都不好應付,我再多睡片刻。”


    顧懷昭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隨後才發現應雪堂就著這個姿勢打起盹來。


    顧懷昭站得太久,雙腿顫顫,又堅持了半刻,實在忍不住單手抽過一張交椅,坐在床邊,換了個姿勢,


    應雪堂閉著眼睛,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師父在後山給我劃了個院子,有好花素酒,等迴了紫陽山,師弟記得常來走動。”


    顧懷昭雖然滿口答應,可一迴紫陽山,便被苗戰禁足思過三個月,真正動身的時候,應雪堂院子裏的花已經謝了個幹淨。


    顧懷昭前世因緣際會,也到那裏造訪過一迴,此時循著上輩子的記憶尋過去,隻覺應雪堂住的地方太過僻靜。原本的黃泥山道幾乎被野草覆蓋,小路盡頭用灌木倒刺圍出一個院落,蓋了幾間瓦房,由於地勢極高,坐落雲海之間,才憑空多出幾分氣概。


    顧懷昭一個人在院裏轉了幾圈,摸摸堂上的三清掛像,叩叩桌椅,最後才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了下來。手旁的石棋桌不知道是哪一輩的紫陽門人從山下扛上來的,經線緯線都已模糊不堪。


    等顧懷昭用棋盒裏的黑白棋子擺上幾步棋,應雪堂才背著劍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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