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輝出院了,但一直還在想著爸爸那天對他說的話。


    爸爸說不是被迫生下他的,說自己從不後悔,說他的誕生有著特殊的意義……分明是能令人感到安慰的話語,可留輝依舊覺得心底空寥寥的。爸爸對他說的這些話,更多的好像是出於“爸爸”的身份,而不是作為“留燧明”這個個體。


    讓留輝感到奇怪的是,留熙和留晗後來仿佛並沒有因為爸爸沒迴家過生日的這件事產生一點沮喪的情緒。他疑惑地去問,沒想到姐妹倆興高采烈地迴答:“因為我們感覺到爸爸那天晚上來了我們的房間,把畫收走了,還親了我們對我們說謝謝。”


    “哥哥肯定是睡覺又鎖門了,爸爸才進不去吧?”


    “你的天球儀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沒送出去?”


    “哥哥該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最近才變得奇奇怪怪的吧?”


    “哥哥好笨喲!”


    兩個妹妹你一言我一語地嬉笑道。


    留輝愕然,正如他憐憫妹妹們不知道過去的真相,妹妹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憐憫著他目光的狹隘——他以高尚為名的“傲慢”脅迫著爸爸,想讓他用理想化的方式作出抉擇。卻從來沒有想過爸爸內心究竟是怎麽想的。


    現在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嗎?他覺得幸福嗎?他能夠原諒父親嗎?


    留輝對這些一無所知。


    ※※※※※※※


    “聯絡處現在總算稱得上是建成了,最近辛苦大家!晚上一起去喝些酒慶祝慶祝!”


    “哎,盧米內特!今晚你可別急著走,你是聯邦來的,介紹我們點喝酒的好地方。否則可太不夠意思了。”


    同事們如此熱情高漲,留燧明當然不會掃了大家的興,笑說自己也不常迴來隻記得一條酒吧街比較有名。於是工作結束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酒吧街進發。


    天上下著茸茸的小雪,酒吧街的霓虹燈招牌絢爛迷幻。憑借記憶,留燧明找到了他曾經修過送餐機器人的“沙塞”酒吧,但那裏早已不是掛著“沙塞”的招牌。“就是這嗎?看著不錯啊,就這家吧!”在留燧明陷入過去的迴憶之時,同事們魚貫而入了這家叫“星船”的酒吧。留燧明本意是讓大家挑選,沒想到稍稍駐足就讓眾人把注意力放到了這家酒吧上。但既然沒有人有其他意見,留燧明也跟著進去。


    星船是一家清吧,隻有四重奏的小樂隊在台上演奏著慵懶悠長的爵士樂。沒那麽吵鬧很適合休閑聊天。眾人三三兩兩地分散坐開。留燧明喜歡亮一些的地方,就獨自坐到了調酒台前。


    “麥芽威士忌,謝謝。”他對背對著的調酒師說。


    “請稍等,”那調酒師片刻後轉過身遞來一杯酒,“您點的麥芽威士忌。”


    二人四目相對的瞬間俱是一愣。調酒師麵龐瘦削,黑色的頭發在腦後梳成一個低馬尾。


    “你是……”


    “吉野?!”


    “留燧明!”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引得眾人都往吧台這邊看。留燧明迴頭跟同事們招招手,示意沒什麽事。雖然吉野剛才叫出自己的本名,但那麽突然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


    相隔多年,當初共同患難過的朋友都不曾想過會有再見麵的一日。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兩人先是沉默著然後開始笑,一起幹了一杯酒。


    “我隻是記起以前‘沙塞’所在的位置,雖然換了家酒吧可沒想到你竟然還在這裏。”


    “那是因為現在這家酒吧的老板就是我,”吉野笑道,“說起來這家酒吧也和你頗有淵源。如果不是你當年的幫助,我根本還不上那六百萬。你離開後的第六年,‘沙塞’的老板不打算做了要轉手酒吧,我的手裏恰好也有些積蓄就盤了下來,改成現在的‘星船’。”


    吉野又和留燧明說起過去的事,比如他的四個孩子都迴到了他身邊,即使曾經曆了諸多波折但現在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得不錯。


    “你呢?留燧明,說說你……真是不可思議,”吉野給留燧明又倒滿一杯麥芽威士忌,“我記得各種媒體鋪天蓋地地報導過你的事,為了給迷失的旗艦天狼星引航,你不幸遇難。你的丈夫,那個西裏爾斯可是把你奉成了幾乎能載入史冊的英雄,雖然我覺得這實在可笑,他找到我的時候,竟然根本不知道你已經離開很久了!”


    “在聯邦,‘留燧明’確實已經死了。所以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都自稱是‘盧米內特’,來自人馬座m54球狀星團72號行星。那裏離聯邦足夠遠,即使有人對帝國來的‘留燧明’還存有印象,也不會去追究來自遙遠行星的‘盧米內特’的過去。”留燧明對他的疑惑給出了迴答。


    吉野看著他,十多年前他對留燧明最後的印象是一個瘦削可憐的青年。因過多流淚而總是布滿血絲的黑色眼睛裏閃爍著的光芒好像隻為了達成一個目的,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那幾乎是他在燃燒自己生命所綻放的餘暉。死亡在那時的留燧明麵前都不值一提,吉野想,這個年輕人會慷慨迎接他人生的永夜。


    他有孤注一擲的決心與勇氣,而命運也終於展現了對這個可憐青年的仁慈。留燧明還活著,比起以前他甚至變得更強壯,眼中那種帶著自毀傾向的悲壯與決絕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和穩重。


    “你所追尋的東西,有了結果嗎?”吉野問。出乎意料的是,留燧明搖了搖頭:“沒有……我還會一直追尋下去,直至我死。但我不會以此作為人生的終極了。”“不要過於執著是件好事,或許在不經意間會有奇遇也說不定,”吉野安慰道,“所以你也能在這麽多年之後選擇再次迴到聯邦來吧。”


    “那個占卜,還記得嗎?起初我也不抱什麽希望,但後來竟然真的實現了。你也想開些,試著去認識其他人看看,一定也會得到幸福的。”聽見吉野這麽說,留燧明又記起了那個自以為荒唐可笑的占卜,現在想來竟然都一一對應。


    “我其實……也有自己的孩子了。”留燧明摩挲著酒杯邊緣,想到留輝他們就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是麽?!”吉野有些吃驚,他看留燧明還以為他仍然獨身一人。留燧明調出三兄妹的照片給他看。留輝的瞳色過於特別,吉野立刻想到了曾見過一麵的蘭賽特,但他仍是猶疑地問:“孩子們的父親是……那個人?你還是願意在他身邊?”


    留燧明沒有正麵迴答,他慢慢看著一張張照片:“我曾經以為,隻要活著都是奢望了。”


    他還能有“愛”,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才感受到了什麽才是“家”。這在他人看來無比尋常的東西,在留燧明看來不亞於“神跡”。


    “我現在所有的,已經遠遠超出我自己能想象到的人生。”


    “你說的那個人,這個世界上恐怕再沒有誰會讓我這麽恨,也不會讓我這麽……”留燧明握緊酒杯猛地一飲而盡,未完全發酵的麥芽威士忌嗆辣的口感讓他淚水上湧,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吉野拍拍他的背,歎了口氣。看來兩人的糾葛遠比他想的還要深,作為外人他並不能指點對錯。


    “如果你願意,可以經常來找我喝酒聊天。”


    “我的朋友,‘星船’的大門永遠會為你敞開。”


    留輝等了很久才等到爸爸迴家。留燧明似乎心情不錯,因為他喝得有些微醺,要知道他平時幾乎不喝酒。留輝把留燧明扶迴房間,留燧明躺在床上一直看著他笑。


    “爸爸今天很高興嗎?看起來喝了很多酒。”


    “嗯。遇到了很久以前認識的朋友……高興!”留燧明很少這樣表露純粹開心的模樣,留輝對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是猶豫。


    “那……爸爸現在覺得幸福嗎?”


    “如果離開父親,爸爸也會依舊感到幸福嗎?”


    少年人說出這句話時不敢看自己的爸爸。他甚至不敢看向自己在鏡子中映出的臉龐,與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睛,長得卻更像爸爸,這一點時刻提醒著他是兩人血脈交融的產物,當他想要讓爸爸得到自由的時候,何嚐又不是對父親的一種傷害。


    原以為爸爸依舊會同他說一些道理,沒想到這次卻沒有迴避他。


    “唔……好啊,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留燧明緩慢眨了眨眼睛柔軟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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