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桐州北車站。


    “歡迎你來指導我們工作,鳳榮。”


    “您客氣了,我現在是新人,還請您多指教。很高興加入咱們這個大家庭。”


    這是伍鳳榮到桐州北高鐵車站擔任計劃調度部副部長的第一天。調崗文件上個星期正式下發,也是他三番兩次去局裏談話的結果。


    這個冬天,北城三市經曆了一場浩蕩。在白河火車爆炸案中總計遇難人數為三十七人,受傷一百一十四人,牽涉財產損失上千萬。抓獲犯罪嫌疑人1名,目前已由檢察院提起公訴。案件引起的漣漪終究還是範圍太大,不僅震動了省裏,更是受到了全國關注。“英雄列車長”伍鳳榮引咎辭職的新聞早在兩個月前占滿了報紙版麵,如今才開始慢慢從公眾視線中淡去。


    偶爾仍然有電話打到伍鳳榮的手機上,想對他做專訪,問問他火車爆炸的事情。多少年沒有出過火車爆炸這麽大的新聞,伍鳳榮知道他們想挖什麽,要是早幾年說不定他還有點心思陪記者玩,但現在他不想玩了,也沒有義務滿足窺探欲。


    調崗第一天下午他就借**接工作沒有辦妥請了個假,從單位出來直奔飛機場。


    到達南城是傍晚六點半,剛降落打開手機有一個未接電話、一條短信,都是趙新濤的。


    ——榮榮,石小冉的庭審日期決定了,在下個月初三,檢察院請你出席作證。


    伍鳳榮招了個計程車,用方言告訴司機:“去工業大道中,南城報社編輯部。”


    司機調侃他口音不純,伍鳳榮一笑而過。南方的一切都已經很陌生了,就連家鄉的語言也開始逐漸從他身上剝離。他打開車窗,讓帶著濕氣的風吹到臉上,南方的太陽似乎比北方的顏色淡一些,天藍得心曠神怡,所以什麽東西襯著顏色都淡。


    他一邊迴短信一邊聽收音機裏的新聞播報——


    “近日,桐州市公安局獲準批捕了通達建築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何達。通達建築集團負責的施工項目從2007年起,多次出現意外事故,導致工人傷亡,其中六名工人的遇難被懷疑受人為影響。通達集團從中騙取工傷意外保險金額超過七百萬,成為今年最大的保險金詐騙案。目前,該案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南城報社的院子還是從前的樣子,隻是不鏽鋼的自動伸縮門不唱歌了,終日都閉著,僅開一側小門,出入總要檢查證件。伍鳳榮不走正道,找到食堂後麵的小路直接繞去了宿舍樓。


    3號樓前站著個神情得意的男人,背一隻老式公文包,拎著紅酒,一邊點煙一邊等人。


    伍鳳榮當作沒看見,繞過他要往裏麵走,男人把他堵在樓道口。伍鳳榮左右擺脫不了,忍不住嘴角上彎,終於投在男人的懷裏:“查崗啊?”


    周延聆湊近了親親他的嘴角,他們交換一個吻。伍鳳榮在飛機上三個多小時沒抽煙,這會兒正好在周延聆嘴裏搜刮了個幹淨。吻完他還意猶未盡地將愛人手裏的煙奪過來塞在自己嘴裏,猛地吸了一口,舒暢地吐出煙圈。


    “不是說出差嘛?”周延聆好不容易抓到他一個把柄,神氣十足:“公務辦到家裏來了?”


    伍鳳榮眼風悍辣,拍開他的臉扭著屁股往樓梯上走:“你夠了啊,我是給你留麵子。都知道我和家裏早就斷了幹係,憑空探的哪門子親?要是不說出差,那隻能說去會老情人了。我反正不要臉,嚷嚷出去還不是你被人笑話?”


    周延聆不和他較真:“是是是,是我周某人小心眼了。你大人有大量。”


    伍鳳榮從鼻子裏發出輕飄飄的哼聲。實際上他是高興,周延聆想見家長,還非要拐彎抹角地來這麽一出,他不說伍鳳榮也知道他心裏打得什麽算盤。


    樓道裏陰冷,小風吹得後脖梗子涼颼颼的。牆麵斑駁發了黴,在潮濕季節反透出一股兇冷的綠光。太陽照進來都是灰色的,這樣壓抑而晦暗的光影使得周延聆感到緊張。他跟在伍鳳榮後麵,伍鳳榮的白色毛衣勾勒出細細的腰,牛仔褲掛在胯上,把他的腿線拉得筆直修長。這位列車長到底是年輕,在三十年的陳舊筒子樓裏,像個誤闖妖巢的俏書生。


    一位老太太來應門。


    伍鳳榮露出客氣的笑容:“媽。”


    老太太站在門洞下,穿一條雞油黃百褶連衣裙,灰地白條馬甲,脖子上用絲巾擋風,一手抄在馬甲裏。她臉上的黑框老花眼鏡把兩隻小眼睛框住,瞳孔像兩口山洞又黑又深,從裏頭透出小心翼翼的、怯畏的神色。她看到了伍鳳榮,踩著門框的一隻腳往後一跌,頭頂的門框像是要壓下來把她直接壓垮似的。


    “媽,我是榮榮。”伍鳳榮又輕聲地說了一句。


    伍老太太點頭,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噢,迴來了。進來,進來。”


    周延聆叫了一聲阿姨好,跟在伍鳳榮身後進去。裏頭很亮堂,雖然是老房子,但做的都是現代布置,實木地板,平開窗戶兩邊各束一簇碧色的紗簾子,白象牙木的家具,沙發旁邊立一隻闊口玻璃花瓶,插孔雀翎和五顏六色的銀柳。這倒讓周延聆看不懂了。他想,銀柳也算插花嗎?柳枝又幹又瘦,染出來的顏色也俗豔,算不上好看。


    伍老太太倒了兩杯茶來,叫他們在沙發坐下,去敲臥室門。伍老爺子披著睡袍登場,攜一股煙草氣,睡袍帶子在兩側逶迤飄動。他還是伍鳳榮記憶中的樣子,即使多年的牢獄生涯都沒能磨掉桀驁、自負的性格。一見到他,伍鳳榮立刻有了預感,父子倆之間肯定有一頓架要吵。


    伍鳳榮站起來,讓出一個位置:“爸。”


    老爺子瞥了他一眼,用下巴示意他坐,銳利的眼神飄到周延聆身上,露出詢問的神色。


    “這是我愛人,周延聆。延聆,這是我爸。”伍鳳榮說。


    周延聆和老爺子握了握手:“您好,叔叔。我姓周,延安的延,耳令聆。”


    老爺子瞪大眼睛,抄著手就往伍鳳榮頭上打:“反了你了——”


    伍鳳榮躲開,說話不自覺帶著煩躁:“省省。好不容易請個假迴來,不就是個男人麽,犯得著?”老爺子還要打,他就繼續陰陽怪氣地說話:“您什麽場麵沒見過、什麽玩法沒嚐過,年紀大了人家兩輪,胸襟還比不過,傳出去讓人笑話。”


    伍老太太連忙上前拉扯丈夫,周延聆把伍鳳榮擋在身後,大氣不敢喘一口。他算是知道了,伍鳳榮的脾氣和他爸是一個路子,十幾年沒迴家,上來就是全武行,的確不適合生活在一起。


    “榮榮,你爸爸是高興,他太久沒見你了,你別往心裏去……”老太太說。


    老爺子揮開夫人的手,恨恨地說:“你以為你混出個什麽好樣兒來?又是爆炸又是死人,你知不知道人家的標題怎麽寫的?引咎辭職!還覺得自己臉上帶光了!”


    “愛怎麽寫怎麽寫,別人放個屁,香的臭的關我什麽事。”


    “滿嘴不是放屁就是男人,你就喜歡這些東西?你上得了什麽台麵。”


    “我不用上台麵。我隻和他好好過日子,我就喜歡這樣!”


    老爺子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似的,伍老太太嚇得直拍他的胸口,示意伍鳳榮不要再說話。連周延聆都看不過去,扯著他的手低聲說算了。伍鳳榮勉強收住了嘴巴,把帶來的紅酒瓶子往茶幾上一撂,硬生生地說:“行了,我少說一句,您老也留點口德。這是延聆孝敬您的,這玩意兒不便宜,留著喝吧。我也就當是帶人來給您見過了,還要趕晚上的飛機迴去,明天早上要上班,不陪你們吃飯了。”


    說完拉著周延聆就往門外頭走。


    周延聆苦笑著被他拉到門外,沒想到這趟家訪二十分鍾不到就結束了。


    兩人正準備下樓,伍老太太追上來。


    “榮榮!”老人家的聲音在狹窄的樓梯道上來迴撞擊,發出迴蕩。伍鳳榮眼眶有點紅,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傷心,被母親握住了手,他臉上的表情還很僵。老人家說:“你爸爸就是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高興了,前天你發短信給我說要迴來,他特別開心,把你小時候的相冊翻出來,厚厚一本,看到好晚。他不是真的要打你……”


    伍鳳榮好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勉強點點頭:“我知道。”


    老太太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怕你不開心,他其實是擔心你,不是要怪你,家裏那麽多報紙都是爆炸、辭職的事情,那天他買了一大堆迴來把我嚇了一跳,他每一篇都仔仔細細地看,還打電話給以前的朋友問情況,怕你出什麽事,怕你被罰受處分。他最不希望、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你和他一樣,落下個什麽牢獄之災……”


    說到這裏老太太停了,歎了一口氣。


    伍鳳榮猶豫著反握住她的手:“是我不好,脾氣太急了。”頓了頓,繼續說:“我明白的,您別當我沒心眼兒,我願意迴來就不會為這麽點事情跟爸爸置氣。那麽多年沒見了,吵一吵也是正常的,他需要一個渠道發泄,我也還得……做做心理準備。”


    天色已經晚了,飯也沒來得及吃,終究還是有遺憾。周延聆握著伍鳳榮的手一直沒有放,在出租車上伍鳳榮的腦袋挨著他的肩膀,表情是安靜的。過了一會兒,周延聆抬起他的手放到嘴邊親了親,突然想起了伍家的銀柳。


    “你們家為什麽插銀柳?百合啊、玫瑰啊、康乃馨啊不是也挺好的。”他問。


    伍鳳榮漫不經心地說:“南方有插銀柳的習慣,柳同留,就是長留的意思。”


    周延聆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了。伍鳳榮突然歪了歪腦袋,湊上來親他的嘴巴,兩人在封閉的出租車裏接吻。周延聆抱著他的腰,明顯感覺到伍鳳榮心情好了不少。


    “你是不是嚇著了?怕不怕他以後攆你?”伍鳳榮問。


    周延聆笑道:“攆我那是他吃虧,我本來還想多孝敬孝敬他老人家。”


    “下次不用帶那麽貴的酒,好的壞的他們也喝不出來。”


    “第一次嘛,就當給你長點麵子。”


    伍鳳榮很高興,他的虛榮心被滿足了。周延聆最近表現得有點太好了。從醫院出來後他也不用跑公安局了,在家裏一休息就是兩個月。本來保險公司單方麵宣布炒了他,證實清白後人力資源部又發來邀請函想請他迴去,周延聆沒迴複,伍鳳榮看出來他不太想迴去,也許是真的想給自己放個長假,反正他不缺錢財。結果就是伍鳳榮忙著調崗交接,兩腳不沾地在高鐵站和鐵路局奔波,周先生舒舒服服每天在家裏做飯打掃。


    要說他閑著他也不閑,早上他比伍鳳榮早起,做好了早飯,開車把伍鳳榮送到單位,午飯是昨天就準備好的。晚上要是伍鳳榮加班了,迴來還有一碗宵夜等著。家務事也就算了,連伍鳳榮年終述職的ppt都是他做的,等於多配了個生活秘書。伍鳳榮是很樂意的,隻是有時候不免懷疑周延聆是不是背著他打算盤,他心裏不確定,周延聆願不願意長久過這種日子。


    “你該去找點事情做。”伍鳳榮懶懶地在他懷裏打了個哈欠:“我跟你講,男人不能這樣老呆在家裏,你想休息個把月沒問題,但是長了不好。呆在家裏容易變嘮叨,老得快。”


    周延聆開玩笑:“你怕我養不活你?”


    伍鳳榮嗔他:“我要你養啊?沒見過這麽給自己長臉的。”


    迴到桐州的時候接近淩晨。


    飛機落在跑道上,天幕下站著機場的玻璃大樓,空曠的停機坪從郊外的荒野裏露出來,像頭發中間剃光的一片腦門兒,剩下白的頭皮。沿著跑道的指路燈結成一顆一顆蜜蠟色的光球,幹淨、優雅、古樸,飛機像大鳥停著,天邊有一隻鳥飛來,就有一隻飛走。


    空氣還有點涼,伍鳳榮拉緊了外套。周延聆替他拎著包,兩人並肩走出航站樓。


    伍鳳榮真的困了,他以前跟車跑兩三天不睡覺也不覺得累,反倒是現在加班不多了,身體跟不上了。再者,和周延聆同居後,床上多了一個火熱的大活人,比自己冷被子冷炕舒服太多。睡習慣了就難免養出一身嬌貴病,越嬌貴越懶,由儉入奢的確容易。


    周延聆去開車:“馬上到家,再堅持一會兒。”


    伍鳳榮在原地等他。在幹燥的寒風裏,伍鳳榮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南方的溫柔僅僅是停在窗邊一個漂亮姑娘,對他笑了笑,然後就走過去了。他本來想迴去尋根,想說重新開始,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哪裏有什麽重新開始呢?隻有硬著頭皮往前走罷了。


    接下來該是他和周延聆的開始,是隻屬於他們倆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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